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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伶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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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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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宗既好俳[1]优,又知音,能度曲[2],至今汾、晋之俗,往往能歌其声,谓之“御制”者皆是也。其小字亚子,当时人或谓之亚次。又别为优名以自目,曰李天下。自其为王,至于为天子,常身与俳优杂戏于庭,伶人由此用事,遂至于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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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刘氏素微[3],其父刘叟,卖药善[4]卜,号刘山人。刘氏性悍,方与诸姬争宠,常自耻其世家,而特讳其事。庄宗乃为刘叟衣服,自负[5]蓍囊药笈,使其子继岌提破帽而随之,造[6]其卧内,曰:“刘山人来省[7]女。”刘氏大怒,笞继岌而逐之。宫中以为笑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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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战于胡柳也,嬖[8]伶周匝为梁人所得。其后灭梁入汴,周匝谒于马前,庄宗得之喜甚,赐以金帛,劳其良苦。周匝对曰:“身陷仇人,而得不死以生者,教坊使陈俊、内园栽接使储德源之力也。愿乞二州以报此两人。”庄宗皆许以为刺史。郭崇韬谏曰:“陛下所与共取天下者,皆英豪忠勇之士。今大功始就,封赏未及于一人,而先以伶人为刺史,恐失天下心。不可!”因格[9]其命。逾年,而伶人屡以为言,庄宗谓崇韬曰:“吾已许周匝矣,使吾惭见此三人。公言虽正,然当为我屈意行之。”卒以俊为景州刺史、德源为宪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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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宗好畋[10]猎,猎于中牟,践民田。中牟县令当马切谏,为民请,庄宗怒,叱县令去,将杀之。伶人敬新磨知其不可,乃率诸伶走追县令,擒至马前责之曰:“汝为县令,独不知吾天子好猎邪?奈何纵民稼穑以供税赋!何不饥汝县民而空此地,以备吾天子之驰骋?汝罪当死!”因前请亟行刑,诸伶共唱和之。庄宗大笑,县令乃得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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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宗尝与群优戏于庭,四顾而呼曰:“李天下,李天下何在?”新磨遽前以手批[11]其颊。庄宗失色,左右皆恐,群伶亦大惊骇,共持[12]新磨诘曰:“汝奈何批天子颊?”新磨对曰:“李天下者,一人而已,复谁呼邪!”于是左右皆笑,庄宗大喜,赐与新磨甚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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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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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时诸伶,独新磨尤善俳,其语最著,而不闻其佗过恶。其败政乱国者,有景进、史彦琼、郭门高三人为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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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诸伶人出入宫掖,侮弄缙绅,群臣愤嫉,莫敢出气,或反相附托,以希恩幸,四方藩镇,货赂[13]交行,而景进最居中用事。庄宗遣进等出访民间,事无大小皆以闻。每进奏事殿中,左右皆屏退,军机国政皆与参决,三司使孔谦兄事之,呼为“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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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宗初入洛,居唐故宫室,而嫔御未备。阉宦希旨,多言宫中夜见鬼物,相惊恐,庄宗问所以禳[14]之者,因曰:“故唐时,后宫万人,今空宫多怪,当实[15]以人乃息。”庄宗欣然。其后幸邺,乃遣进等采邺美女千人,以充后宫。而进等缘[16]以为奸,军士妻女因而逃逸者数千人。庄宗还洛,进载邺女千人以从,道路相属[17],男女无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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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继岌已破蜀,刘皇后听宦者谗言,遣继岌贼杀郭崇韬。崇韬素嫉伶人,常裁[18]抑之,伶人由此皆乐其死。皇弟存乂,崇韬之婿也,进谗于庄宗曰:“存乂且[19]反,为妇翁报仇。”乃囚而杀之。朱友谦,以梁河中降晋者,及庄宗入洛,伶人皆求赂于友谦,友谦不能给而辞焉。进乃谗友谦曰:“崇韬且诛,友谦不自安,必反,宜并诛之。”于是及其将五六人皆族灭之,天下不胜其冤。进,官至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上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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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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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门高者,名从谦,门高其优名也。虽以优进,而尝有军功,故以为从马直指挥使。从马直,盖亲军也。从谦以姓郭,拜崇韬为叔父,而皇弟存乂又以从谦为养子。崇韬死,存乂见[20]囚,从谦置酒军中,愤然流涕,称此二人之冤。是时,从马直军士王温宿卫禁中,夜谋乱,事觉被诛。庄宗戏[21]从谦曰:“汝党存乂、崇韬负我,又教王温反。复欲何为乎?”从谦恐,退而激其军士曰:“罄[22]尔之赀,食肉而饮酒,无为后日计也。”军士问其故,从谦因曰:“上以王温故,俟破邺,尽坑尔曹。”军士信之,皆欲为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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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嗣源兵反,向京师,庄宗东幸汴州,而嗣源先入。庄宗至万胜,不得进而还,军士离散,尚有二万余人。居数日,庄宗复东幸汜水,谋扼关以为拒[23]。四月丁亥朔,朝[24]群臣于中兴殿,宰相对三刻罢。从驾黄甲马军阵[25]于宣仁门、步军阵于五凤门以俟[26]。庄宗入食内殿,从谦自营中露刃注矢,驰攻兴教门,与黄甲军相射。庄宗闻乱,率诸王卫士击乱兵出门。乱兵纵火焚门,缘城而入,庄宗击杀数十百人。乱兵从楼上射帝,帝伤重,踣于绛霄殿廊下,自皇后、诸王左右皆奔走。至午时,帝崩,五坊人善友,聚乐器而焚之。嗣源入洛,得其骨,葬新安之雍陵。以从谦为景州刺史,已而[27]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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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曰:“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庄宗好伶,而弑于门高,焚以乐器。可不信哉!可不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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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新五代史》卷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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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后唐庄宗是历史上颇具传奇色彩的一位人物,他继承其父李克用的遗志,剪灭后梁政权,一统中原,成为后唐的开国之君。他的雄才大略,使得其敌人都为之钦佩不已,比如李存勗的死敌朱温就曾赞叹说:“生子当如李亚子。”然而正是这样一位本可建立不朽功勋,著名声于竹帛的杰出君主,却由于宠信伶官而导致朝纲大乱,君臣失和,最后身死兵火之中,可谓是其盛也昌,其亡也速!欧阳修有感于此,特地在修史时为伶官专门立传,并写下了史论名篇《〈伶官传〉序》,其目的正是要后人以史为鉴,不要再犯与庄宗类似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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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唐王朝是由沙陀族建立起来的政权,歌舞是沙陀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故而沙陀人皆天性能歌善舞。庄宗恰恰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人,除了在军事上有着杰出的才能,深受本民族风气熏陶的李存勗在音乐上也颇有造诣。据欧阳修的说法,直到宋代,汾、晋两州的老百姓大部分都还在传唱由李存勗作曲的歌,由此可以一窥其对于音乐的造诣之深。正是因为爱好音乐,李存勗尚未继承皇位之时就开始与伶人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做了皇帝之后,这种亲密的关系可谓是有增无减。爱好音乐本无对错之分,正确处理好政治与娱乐的关系也是能够治理好国家的。然而庄宗玩物丧志,对于音乐之喜好超过了限度,由此导致伶人日渐得宠;加之庄宗生性散漫,经常开一些不知轻重的玩笑。据史书记载,刘皇后出身不佳,其父原本为贩药之人,号称刘山人,刘皇后本人平时也非常忌讳有人在宫中提及此事,庄宗偏偏以此事为由,对皇后加以戏谑,还同儿子李继岌一起以此取乐,惹得刘皇后大怒。看起来这似乎只是一件小事,然而作为一国之君,以低俗的方式来调戏一宫之主的皇后,必然使得皇后威严尽失,不仅有失体统,更造成了恶劣的影响。正是因为庄宗的这种轻慢态度,才使得伶官们变得恣意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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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宗若只是平时和伶人胡闹也就罢了,他竟爱屋及乌,让伶人参与到朝政的决策中来。他所宠信的伶人周匝获救,为了答谢别人救助周匝之恩,李存勗竟让寸功未立的两人担任刺史,虽然郭崇韬已经对此事加以劝谏,然而李存勗依旧我行我素,最终还是让这两个人担任了刺史之职。庄宗此举,让不少浴血奋战欲图以军功获得拔擢的将士深感不满。而纵观庄宗的执政生涯,伶官和军队之间的矛盾就从未间断,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庄宗身死于兵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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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对于伶人这个复杂的团体,不能一概予以无情的贬斥。个别伶人也曾利用自己和皇帝的亲密关系做过一些善政之举。庄宗喜好畋猎,有一次在中牟县打猎时曾纵马践踏禾田,县令苦苦加以劝阻的行为惹得庄宗大怒,以至于几乎要杀了县令。乐官敬新磨却正话反说,假意训斥县令,其实则在于劝谏庄宗,最终惹得庄宗大笑,县令也得以免死离去,一场危机就此化解。敬新磨之所以敢于在皇帝面前开玩笑,除了和皇帝拥有良好的关系之外,还与庄宗本身具有豪放的性格有关。庄宗有一次与伶人在庭中嬉戏,一时忘情,大呼给自己取的名字“李天下”,敬新磨因此就给了庄宗一记耳光,大家十分惊恐,敬新磨则解释到,所谓的李天下,只有一人罢了,又是在呼叫谁呢!于是众人皆大笑起来,庄宗对此也感到十分高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重重赏赐了敬新磨。庄宗是沙陀人,尽管这一时期的沙陀人汉化程度业已较高,然而在许多方面仍然保存着本民族固有的一些特性,对于汉人的礼仪,特别是作为中央政权君主所应该具备的威仪则显然是缺少认识的,前文所述的庄宗拿皇后出身来加以戏谑便是绝佳之例。庄宗和伶人们关系融洽,看起来似乎是其乐融融,然而如果君王毫无威仪,则无以树立属于自己的绝对权威,更有甚者臣子竟然可以随意取笑自己的君主,从客观事实加以分析,此时的君主距离走向灭亡实际上也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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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恶多端的伶人自然也是不乏其人的,景进就是其中之一。庄宗对景进可谓是十分信任,经常派遣他出访民间,事无大小都可以向皇帝本人上报,因此景进得以参与朝政枢机,可谓是手握大权。庄宗在刚进入洛阳时,住在唐王朝的故宫内,宫女并不多,宦官们故意说晚上一直在宫中看见鬼怪,并断言此乃宫中空虚所导致的结果,因此需要增加宫女的数量。庄宗派景进负责调查此事,景进却从中作恶。景进还诬告皇弟李存乂和大将朱友谦,致使两人冤死。而其本人却官运亨通,加官进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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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景进还只是为乱朝纲,尚未对后唐政权造成毁灭性打击的话,那么郭从谦则可以被视作致庄宗于死地的直接责任人。郭从谦艺名门高,是伶人出身,不过曾经有过战功,他也因此被任命为从马直指挥使。从马直是亲兵部队,由此可见庄宗对郭从谦实际上是十分信任的。因为与郭崇韬同姓,郭从谦便拜其为叔父,后来又成为李存乂的养子,而这两人都先后为庄宗所杀,郭从谦就一直为此抱屈。同时,郭从谦的手下王温因策划谋逆被杀,庄宗却一直以此事对他开玩笑,这就让郭从谦感到了深深的恐惧,私下煽动士兵准备造乱。其后在李嗣源的反叛行为中,最终将庄宗杀死的,恰恰正是郭从谦的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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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宗悲剧命运的酿成,世人多指责实由于其宠信伶官,致使朝纲大乱,终至不可收拾,为天下所笑。其实,凭借庄宗的才干和识具,他不可能对伶官的败政没有体会。他宠信伶官的原因,不仅仅在于关系的亲密,在表象背后,还蕴含着李存勗试图利用伶官打击朝臣,加强专制集权统治的目的。五代十国是唐以来藩镇割据的延续,许多拥兵自重的藩将是朝廷的心腹之患。多年的兵燹,使得当时朝廷的政治制度遭到了严重的削弱,很难真正建立起有效运转的政治秩序以管制地方。由是之故,如何管束臣子以建立稳固的集权统治,便成为五代时期君主所亟须破解的政治难题。对庄宗而言,可以信任的大臣本就不多,同时又要避免将军的擅权。在这种两难的情况下,平时关系亲密的伶人则不仅可以是玩伴,也可以成为其政治上的可靠帮手。李存勗本是沙陀人,没有汉人对于伶人根深蒂固的歧视传统。李存勗信任伶人,授予伶人以显职,希望借此以巩固统治;但他却未能发现伶人天生的缺陷。由于自身素质的低下,伶人往往缺乏政治才干,无法承担起处理实际政务的职责;更为严峻之处在于,伶人目光短浅,毫无政治抱负,只知在皇帝面前争一时之宠,以满足个人之贪欲,为此甚至不惜互相倾轧,陷害朝臣。这种情况的出现不仅会使朝政变得日趋混乱,更会使君臣之间产生难以弥合的罅隙。可叹庄宗空负雄才大略,在治国上却犯下了如此低级的错误,这就使其在宠信伶官的错误道路上越行越远,最终酿成兵变之祸,自己也落得个众叛亲离,身死国灭,为天下笑的可悲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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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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