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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礼本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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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礼”仅是社会生活的位阶制度、位置关系及交往礼仪吗?礼不是更常表现在丧祭行为或面对非世俗事务上吗?是的,礼不但是世俗空间的架构者,也是神圣空间的体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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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神圣世界与凡俗世界之分,一般以三界来表示:天界、地界、人界。天神地鬼及人分居此三界中。相对于人所居处的人文世界,鬼神所在均为神圣世界(可再分为仙界与冥界)。唯有通过某些仪式,人才可能与神圣世界沟通,故《墨子·天志上》云“以祭祀于上帝鬼神”。祭天神时主要是焚烧牲畜或玉帛等,使香气上达于天;祭地祇时,主要是把祭品沉埋于山川,使下达于地;祀人鬼时则馈食肆献以荐享于祖先。凡祭,均有相配合的歌与舞,例如祀天神“秦黄钟、歌大吉、舞云门”,祭地祇“奏大簇、歌应钟、舞咸池”,享先祖“奏无射、歌夹钟、舞大武”。(《周礼·大司乐》)在演奏这些乐曲、跳动这些舞蹈时,人便在仪式中脱离其世俗生活,进入一个神圣领域中,满足了他的宗教感情,也达到了与仙界、冥界之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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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种沟通或感通功能,是通之于两端的。在世俗社会生活中,藉由礼来通人我之情;在面向神圣世界时,藉由礼则可以通鬼神而达天地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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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特别重视这一点,事实上,礼制广含万物,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可是在复杂的仪制中有一个根本的东西,所谓万殊一本。《礼记·礼器》说得很明白:“礼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整个礼都是由这种反本、不忘其初的精神所推动而发展的。例如个人不忘其本,其本就是祖先;整个人类不忘其本,其本就是天地;政事教育等人文世界亦不能忘其本,政教之本则为君师。故曰:“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种族)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荀子·礼论》)此所谓三本,其实仍只是一本。各种礼制,均本于“一”。礼制是否合宜合理,判断的标准也在于它是否能本于一。荀子说礼“归于太一”,就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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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什么是一,什么又是太一,可说是众说纷纭,至今仍无定论。但礼家为什么强调一或本呢?强调这个一,其实是在讲感通。因为礼本于太一,也复归于太一。对于这个一,人若能抱持着事天、尊祖、隆君师(即后世中国人厅堂里常见的牌位:天地君亲师)的报本崇德态度,则在行礼时自然而然地会兴起与其根源性的关联之意及神圣之感。通过这种感情,具体行礼于邦国宗族诸人之间,相保惠、相教诲、相道告、相规正,则人伦之际也就自然会生发出一种彼此关怀之仁。前者使人通于天,上达于道;后者使人兴发怛恻之心,通人我一体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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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怛恻关怀之仁,要怎么理解呢?对后世中国思想史之发展,又产生何种作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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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唐力权的研究,中国可视为一种关怀体系的文化,西欧则显示为一种惊异型知识系统。在关怀体系的文化传统里,知识的意义必须通过人的人性而建立,这和惊异型知识系统偏重知识之客观性有根本的差异。自《易经》、《尚书》以来,中国哲学总喜欢从成人成物、利用厚生的立场来论知识或赋予知识以意义和价值;而“成人成物,利用厚生”之愿望,则是基于人所具有的仁性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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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惊异型的知识系统会偏重知识的客观性呢?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知性作用本身。西方传统的知识论在这问题上,走的基本上是一个材性分析的路子。在知性缘起的问题上,材性的分析就是意识心认知作用的分析。它们对认识心的分析,就好像生理学家对人体的解剖一样。认识到心之有感觉、记忆、想象、理解等认知官能,就好比人体之有五脏六腑。且不把认识心视为一有机体,而只把知性活动视为一感觉或经验资料(sense data)的“加工”历程,将感觉与料观念化、范畴化。在宇宙论方面,柏拉图的宇宙论以大理石代表浑沌、雕刻匠代表创造神,雕刻匠在运刀操作时所投注的艺术理想及所表现的创作技巧和能力,则代表创造神创造宇宙时所运用的理性。雕刻匠所用的那把刻刀,乃是他的主要工具,代表理智(intell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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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方的哲学和文化传统里,理性的主要工具正是形式逻辑。形式逻辑就是具体化了的理智工具。亚里士多德那部讨论形式逻辑的书,正是以“工具”(organon)命名的。形式逻辑就是赋事物以形式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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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用理性以认知他人及世界,必然关联着二元对立的人性论。例如,在柏拉图的哲学里,理性我基于永恒的理型世界,而自然我则是生灭于变易的具体宇宙的一分子。柏拉图运用“灵魂”的观念连结两者,以中介永恒与变易。但灵魂的本质是什么呢?它只是一种伸张材性的力量、为一切权利欲所本的力量。这种力量,希腊人称之为爱罗(eros)。爱罗,就是爱的意思。但这个“爱”不是仁性的爱,而是材性的爱,生于材知冲动的爱。对希腊人来说,下自凡夫俗子的性爱欲望,上至哲人对真善美的追求,无不是爱罗精神的表现。可是这只是以爱罗精神为本的主体性,而非以仁性关怀为本的主体性。爱罗精神的主体,事实上就是工艺匠型的主体,存有伸张其材知权利的匠心匠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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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观中国,知性主体为仁性主体所涵摄,因此没有产生由匠心匠识的知执所框成的有无对立观念。二元观念在中国形上学里主要是相即与相依的关系。“相即”乃是就场所的背景而言的,“相依”则是在无限背景与前景现象之间的关系上取义的。从个体性的观点来说,则惊异型知识系统所强调的乃是个体的简别外在性,而关怀体系所关注的乃是个体的场性,或个体与其他个体的内在关联性。(《周易与怀德海》,三民书局199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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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封建体制之礼乐文化中,人与人因亲亲之仁而相联结,彼此相保惠、相教诲、相翼辅,形成的就是一个关怀型的文化体系。在此体系里,人与人相依相即,彼此在视听言动、揖让进退的各种场合中,体验着人的内在关联性。通过这种方式所达到的成人成物、利用厚生,当然与西方基于“好奇”、“爱智”或对外在世界予以简别加工的意识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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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怀之仁,与材知冲动之爱,也不会是一样的。因此,我们的君子也跟西方式的智者不同。君子是温润如玉的,令人见之,亦觉得心生温慰,所谓:“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既见君子,云何不乐?”(《小雅·隰桑》)“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即见止,亦即觏止,我心则悦。”(《召南·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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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由怛恻关怀之仁这方面说。这种怛恻关怀之仁,事实上也会贯联于对根源性的神圣感情。打个比方,西方人在一同参加教会礼拜时,也能因认知到人都是上帝的子民,而对他人兴起“皆我兄弟”的同胞之爱。或反过来,在“主内兄弟”的具体关怀温慰之中,体会到上帝对人的爱。人与人的关怀之仁,与人对根源性的神圣向往,常常是相关联、相生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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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个礼之本、人之源,古代就称为一或太一。《易·系辞下》“天下之动,贞乎一者也”,《老子》“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候王得以为天下贞”,讲的也都是这个一。荀子则称为太一。庄子并把老子之学说形容为“主之以太一”。可见一、大、大一、太一均是这个“一”。此为生之源,故亦为道之源。封建体制之政教治化、伦理典彝,皆由此生化。用庄子的话来描述,就是由这个“一”形成了整体道术,圣王君子、百官士庶皆凭之而安位居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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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主有所成,皆原于“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蓄息畜藏为意,老弱孤寡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畜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天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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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即古内圣外王之道、古道术之全体大用也。庄生文字甚美,先是说神明圣王皆原于一,然后说天人、神人、至人、圣人都是能与这个“一”契合不离的,君子则是能具有仁义礼乐,且能“熏然慈仁”关怀他人之人。内在具有这些仁德,再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地去治事理政,就可以达成王道之治。参稽决验,当然也是知性的活动,但这些活动和一二三四的计算安排,乃是在内有其本的情况下,通显于外的。此即所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有道有术,既不离于天,亦可以齿官理民。天下亦因此而大治,醇美和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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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文化十五讲 第六讲 天人:通乎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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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特殊的神人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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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各民族早期均有许多神话,中国也不例外。但中国神话比希腊印度都少得多。现在的许多所谓神话,其实大都形成于战国至汉朝。还有一部分,例如盘古开天故事等等出现得更晚。故就夏商周时期看,神话实在甚少。即使包括后来的仙话与传说,跟其他民族比,也仍是较少的。以至整个民族的人文性较高,成为一种显著特征,与其他民族很不一样。所以就连那少数的神话,中国与希腊也非常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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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腊神话中,最早的泰坦族神话中的神(天、地、海等等)是单凭生殖和血缘而拥有神性的,但这种地位随即被后来的神凭借武力所推翻,其后用暴力取得统治地位即成了惯例。这些神都不是道德神,也不为人类谋利益,只是一些力量神。他们用自己掌握的自然力互相争斗,也用以威胁人、支配人。要到奥林匹斯神系产生后,整个神界和人间才有了秩序。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匹斯神系,最大的特点就是以诸神来代表或掌理社会性、精神性的职能(法律、正义、婚姻、交通、文艺、技术、智慧等等),自然属性(太阳、雷电、火等)则是从属于这些职能的手段。但这些新神同样也不为人类利益着想,所考虑的只是自己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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