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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02 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1707299519]
1707300003 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传统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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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05 我有时想,人类实在是太傲慢了:要征服自然,要排压另类,要改变别人,要篡改历史。当然人类这种精灵是绝顶聪明的,不会承认自己时时在篡改历史。我们只好换一个说法,人类真的知道自己的历史吗?或者说已经成为历史的物事,人们还可以真实无误地复制出来么?不同民族的生活之链是可以结成各自的传统的。但人类首先有忘记自己历史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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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07 《列子》里讲过一个故事,说宋国有一个叫华子的人,正值中年,得了一种忘病:“朝取而夕忘,夕与而朝忘;在途则忘行,在室则忘坐;今不识先,后不识今。”全家人被他烦扰得苦不堪言,四处求医,均不见效。后来鲁国一个儒生给他医好了病。然而,如梦方醒的华子勃然大怒,又打孩子,又骂老婆,又赶儒生,说道:“曩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吾恐将来之存亡得失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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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09 钱锺书先生《管锥编》卷论《列子》张湛注,在引据了这则故事之后,连类取比,又征引西籍之相关者比较为说。一是古罗马诗人霍拉斯写的一个患了狂疾的人,此人坐在家里,能凭空生出幻觉,看到男女角色在眼前搬演剧本,不禁击节叹赏。经良医治愈之后,他反而无穷怨怼:“诸君非救我,乃杀我也。”因为好戏不能再如此便宜地看到了。还有意大利近代一位诗人,笔下写的狂症病号,忽然自称登上了国王宝座,颐指气使,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经友人延医疗救,方恢复了神志,知道自己不过是普通公民。但他颇恨恨,一面哭一面埋怨疗救者:“尔曹杀我!昔者迷妄,而吾之大乐存焉,今已矣。”钱锺书先生说:“西洋诗文每写生盲人一旦眸子清朗,始见所娶妇奇丑,或忽睹爱妻与忠仆狎媟等事,懊恼欲绝,反愿长瞽不明,免乱心曲,其病眼之翳障不啻为其乐趣之保障焉。盖与病忘、病狂,讽论同归。”(钱著《管锥编》第二册,三联书店2007年版,页7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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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11 看来忘记不失为人类的一种自我生理保健机制,这也就难怪人类何以有忘记自己历史的传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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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13 (载《读书》199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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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18 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1707299520]
1707300019 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传统的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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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21 我认为我们可能误读了我们的思想文化传统。很久以前就误读了,现在还在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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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23 不是个别的,甚至不是少数,而是相当多的研究者,过分夸大了儒家思想在中国传统社会所占的位置,以致有的把儒家思想和整个传统思想文化完全等同起来。这样来看待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和社会,我以为是对文化传统的一种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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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25 不妨回顾、检讨一下历史上的各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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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27 先秦时代,春秋战国时期,是诸子百家争鸣竞放的时代,儒家只不过是诸子百家中的一家,无所谓儒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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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29 秦朝,法家地位显赫,因此才有焚书坑儒,更谈不上儒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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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31 两汉,西汉前期倡黄老之术,“王霸道杂之”。至汉武帝时期独尊儒术,儒家地位始有所改变。但董仲舒强调“天人感应”,引入汉代盛行的谶纬学说,试图用阴阳五行的观点诠解儒家,实际上是自乱儒统,尊之适足以卑之。董仲舒的儒学,是变了味的儒学。汉代经学的地位高,儒家的地位并不如想象的高。所以,太史公的父尊司马谈作《六家要旨》,对儒者有“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之讥,而班固《汉书》之《司马迁传赞》,则以史迁之“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为“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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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33 至于东汉,佛教传入,道教始兴,刚刚确立但还不够牢固的儒家地位,遇到了“异教旁门”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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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35 魏晋时期,那是王弼、何晏大出风头,倡议“以无为本”,玄学盛行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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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37 南北朝,佛教大盛,道教方炽,儒家退为守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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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39 隋朝和唐朝,特别是唐朝,那是个大文化时代,兼容并蓄,无所不包,但思想文化方面居优势的是佛家和道家,即使宗奉儒家的知识人士,也不忘兼采佛道以趋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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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41 宋、明出现理学和心学,既是传统儒家思想的发展,又是儒家思想的转型与重构。准确地说,是儒、释、道三家思想大汇流、大融合时期。周(敦颐)、张(载)、二程(程颢、程颐)、朱子的思想,虽宗奉儒家,实亦吸收了佛道“二氏”的养料。王阳明不用说,更有“解散”儒学的倾向。而有明一代,特别是明中叶以后,社会伦常松弛,李卓吾等反儒的思想家出来说话了。当时一般市民的生活,可以说与儒家正统思想格格不入,所以才有《金瓶梅》那样的作品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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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43 清朝,一开始打乱了传统,后来又修补传统。既尊儒,又奴儒、坑儒。号称盛世的康、乾时期,在经济上、军事上、版图上,是世界一流大国;文化上,则是十足的小国心态。反儒学潮流,在艺术与文学的创作中,得到了变相的发挥。《红楼梦》以此,《儒林外史》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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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45 几千年来的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不是单独哪一家哪一派的天下。历史上思想文化最繁盛、昌明、活跃时期,都是各种思想竞争、融会、兼容、并立时期。这正体现出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汉、唐文化所以令人神往,主要在于它集中反映了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博大气象。汉代打开了西域的大门。唐代长安成为世界文明的交会地,西来东往,胡汉杂处,奇装异服,一派繁盛热闹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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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47 用中国文化精神培育出来的知识分子,往往把儒、释、道等各家思想消融得无碍无隔。不是某一种单一的思想,而是各种思想的合力,铸成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格境界和人格精神。中国传统社会的思想禁锢诚然是事实,但作为知识分子个人,反而保持相当大的思想活性。爱因斯坦提出的科学研究的内在自由和外在自由,就内在自由而言,中国文化为中国知识分子提供了极其广阔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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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49 中国文化对异质文化的吸纳与消解能力,是无与伦比的。在中国版图之内,各民族之间的融合,文化是最好的溶解剂。对世界各国文化,中国文化采取的态度是礼之、师之、纳之、化之,如同孔子所说:“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易经》上说:“天下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又说:“物相杂,故曰文。”这是对中国文化精神的绝好概括。这种精神属于中国文化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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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0051 问题是由于何种原因导致了对传统的误读。如果从方法论的角度着眼,把思想文化与社会制度混为一谈,是重要原因。制度虽然是文化的派生物,是一定文化成熟与否的标志,但制度是暂时的,文化是永久的。制度,包括任何制度,都有其不完善性;文化的本性则追求完美,不仅属于一个国家,而且属于全人类。过时的制度可以推翻,但不能推翻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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