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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陈寅恪的为学境界和人格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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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先生的学术观念和研究方法,以及平生治学累积的重大创获,与他的为学境界和人格精神是一致的,可以说互为表里,内外无间。现代学者中,很少有像陈寅恪先生的著作那样,里面蕴含着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和人格力量,有时你甚至会感到这种力量过于滞重,仿佛不是每一篇文章,或每一句话,而是每一个字都有千钧之力。已故复旦大学蒋天枢教授在撰写《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稿竟志感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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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一生,大节巍然,操持峻洁,自少至老始终如一,有非视衣食若父母者所能喻。甲辰夏师赠枢序文,有“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醇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实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等语。复以“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者相诏示。先生之情于斯可见。先生对于历史文化,爱护之若性命。早岁游历欧美各国时,仍潜心旧籍,孜孜不辍,经史多能闇诵。其见闻之广远逾前辈张文襄;顾其论学实与南皮同调。《观堂先生挽词》所谓“中西体用资循诱”者是也。(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页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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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寅老信任的弟子对陈寅恪先生一生学术精神和为学境界的极准确的概括。甲辰夏赠序事,指1964年夏天,蒋天枢教授赴广州问疾,陈寅恪先生以《赠蒋秉南序》一文相赠。面对纷扰之寰宇,回顾数十年来的身世遭际,自知有可告慰者。因此特标举欧阳修“贬斥势利,尊崇气节”之大义,以期对当时的人心世道和学术风气有所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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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陈寅恪先生在少年时期,当“海内尚称安”、“朝野尚称苟安”之际,就“怀辛有索靖之忧”、“知其将变”,那么在“遭逢世界大战者二,内战更不胜计”,饱尝流离之苦之后,以七十五岁高龄“栖身岭表”,且“失明膑足”,是否由当时世道的“浇漓”及“治道学术”的失去规则,已意识到中国将有什么变化,因而以“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告慰友朋,并标举“贬斥势利,尊崇气节”与弟子共相策勉?笔者对此虽不敢论定,但距寅恪先生《赠蒋秉南序》的撰写仅两年,便是1966年的夏天,华夏圣土之巨变奇劫,已震惊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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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三年,即1969年的10月7日(旧历己酉年八月二十六日乙卯)晨五时半,一代大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在广州中山大学病逝,终年八十整岁。那么,《赠蒋秉南序》中的“失明膑足,栖身岭表,已奄奄垂死,将就木矣”等语,当是自作之谶,不意竟得到验证。而寅恪先生逝后仅一个月零十四天,即1969年11月21日,其发妻唐晓莹先生也溘然长逝。同年夏天寅恪先生曾预作挽联:“涕泣对牛衣,冊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见《诗集》,页190)下联的“废残难豹隐”句,固然是慨叹自身失明膑足仍逃不过劫难,同时也含有虽经劫难气节仍不或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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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看1953年所作的《咏黄藤手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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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君有短策,日夕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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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床始释手,重把已天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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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和体差健,拄步庭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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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久汗痕斑,染泪似湘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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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昔走滇南,黄虬助非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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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方遭国难,神瘁形愈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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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持偶登临,聊复豁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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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挲劲节间,烦忧为一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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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何目失明,更视若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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擿埴便冥行,幸免一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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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废十年身,崎岖万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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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物皆弃捐,唯此尚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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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撑衰病躯,不作蒜头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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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比杖乡人,乡关愁浩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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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三女儿,谁得扶吾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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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倚一枝藤,茫茫任苍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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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诗集》,三联版,页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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