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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10 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1707299568]
1707301811 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在美国讲《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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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13 《红楼梦》不只如余英时先生所说,是个碰不得的题目,而且是个摆脱不掉的题目。今年9月赴哈佛出席“文化中国:诠释与传播”国际研讨会,顺访普林斯顿、耶鲁、康奈尔等东部学府,每到一处,朋友和师长都盛情邀请作学术演讲。我个人近年正在作的课题是中国文化史和近现代学术思想史,本来讲一讲清末民初以来中国传统学术怎样向现代学术嬗变,中国现代学术的发展轨迹和主要人物的贡献,或者选择一个文化史的什么题目,是较为便当的。但师友们更喜欢《红楼梦与百年中国》这个题目。只有在宾汉顿大学讲的是《中国当前的大众文化和主流文化》,因为听讲者大都是美国人,语言有障碍,与其借助翻译探讨过于专门的学术问题,莫如介绍中国当前的文化走向更能引发听讲者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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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15 但在美国讲《红楼梦》,选择一个什么角度,颇费踌躇。“红学热”不论在中国内地还是在台湾或香港,早已降温了。考证派红学、索隐派红学都因材料危机而陷于式微状态。虽然不久前北京通县张家湾镇发现了一块刻有《曹公讳霑墓》的墓石,且落款有“壬午”二字,但一经公布,红学家们立即为墓石的真伪打作一团。我在普林斯顿大学演讲时提到此事,余英时先生插话说:“70年代以后出现的这类有关曹雪芹的东西,大都难以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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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17 自1904年王国维发表《红楼梦评论》开始,具有现代学术意味的《红楼梦》研究至今已有近一百年的历史。百年红学和百年中国一样,闹闹嚷嚷,不可终日。甄士隐口诵的《好了歌注》:“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是百年中国的写照,也是百年红学的写照。研究《红楼梦》的文章和著作充斥图书市场,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但考证取得的真实成绩,说来未免令人泄气——连曹雪芹是谁的儿子,他的生卒年月,也弄不清爽。几乎所有遇到的问题都有不同看法。不是对作品本身,而是对文献资料的诠释仁智互见,甚至连《红楼梦》的作者是不是曹雪芹,也遭遇到严重的挑战。每当有新材料发现,立刻就有激烈的真伪之辩。真理愈辩愈明的公式,在红学领域看来已不那么有效。相反,俞平伯先生说的《红楼梦》是中国文坛的“梦魇”,“你越研究便越觉糊涂”,却不失为孤明先发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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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19 百年红学的一笔又一笔的糊涂账,真个是欲理无绪,难以尽书。我的《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书,有一章叫“拥挤的红学世界”,标举出十七次论争、九桩公案、四条不解之谜、三个死结,只不过是抽样举证,远不能包括全部疑案和全部争端。未可轻忽的是,中国思想史文化史上许多第一流的人物都卷入了红学,有的是自觉加入,有的是被迫拖入,有的是偶然误入。包括蔡元培、胡适、陈独秀、鲁迅等思想健将,以及王国维、吴宓、顾颉刚、俞平伯等学界名宿,无不以这样那样的形式与红学结缘。现在已经是新儒学掌门人物的牟宗三先生,当年也写过极认真的研究《红楼梦悲剧之演成》的文章,连载于1935和1936年出版的《文哲月刊》,他自己也许早已忘却了这段往事。另外还有一大批名作家的介入,为百年红学平添色彩。小说家沈从文、茅盾、巴金、冰心、张天翼、吴组缃、杨绛、张爱玲等,有的有《红楼梦》的专著,有的有专门论文。他们打开的是《红楼梦》的另一个世界,即艺术创造的世界,使容易流于枯燥的学术研究插上了艺术认知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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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21 最近中国内地又升起两颗以作家身份跻身红学的新星,一颗是王蒙,一颗是刘心武。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王蒙的《红楼启示录》第一版印一万册,很快售罄,现在已再版,印数四万册。女作家宗璞为《红楼启示录》作序,称读王蒙的红学文字“有炎炎日午而瑶琴一曲来熏风之感”,她说,“的确是新星,不是因撰之者新涉足这一领域,而是因文章确有新意,是以前研究者没有写出,读者没有想到,或可以说雪芹也没有意识到的”。读过《红楼启示录》的人会认可宗璞的评价,不必看作是作家之间的溢美之词。刘心武在写作长篇小说《风过耳》之余,做起了《红楼梦》考证,提出“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引起红学专家周汝昌先生的重视,认为是特殊的敏感使其觅到了曹雪芹写法的“特色与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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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23 不过如今国内的《红楼梦》研究,到底冷清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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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25 清末徐兆玮的《黄车掌录》成于戊戌变法之后不久,其中对红学多有阐发,还附有一首《游戏报馆杂咏》诗:“说部荒唐遣睡魔,黄车掌录恣搜罗;不谈新学谈红学,谁似蜗庐考索多。”诗后有小注:“都人士喜谈《石头记》,谓之红学。新政风行,谈红学者改谈经济;康梁事败,谈经济者又改谈红学,戊戌报章述之,以为笑噱。”以此,红学的盛衰和社会的变端似乎还有一定联系,这倒是我们不曾想到的。在美演讲时我提到了这段历史掌故,一位听讲者提问时有所发挥,说是不是红学的命运和国运有关,如果举国上下都来谈红学,怕不是好兆头罢?对这位提问者我没有正面回应,只表示如果这样的推论可以成立的话,我宁愿红学不那么发达,尽管我喜欢《红楼梦》,也曾经研究过红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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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27 (载香港《明报月刊》199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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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33 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追念朱维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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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35 2012年3月10日下午3时52分,我个人向所欣赏的朱维铮教授不幸逝世。闻讯后打电话给朱夫人王先生,话未出口,已彼此泣下。维铮年仅七十有六岁,正值学问的盛年,不知有多少未竟的课业,尚待他宵衣旰食以付。他走得太早了。如果不是长期溺嗜烟酒,悲剧应不致发生。但若离斯二瘾,也就少了维铮特有的豪气。天地有大美,唯难得其全耳,奈何奈何!人生一如艺术,总在这里那里留下遗憾。当十年前我卧病的时候,因思念老友而不时出现维铮先生在学术会议上醉酒战群儒的场面,不禁为之慰释而喜。他的雄睨多士的意气,他的与乡愿决绝的率性与直声,大家将永远记得。谨成一联以志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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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37 博通经史,雄睨多士,微言从此失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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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39 坐阅古今,使气命诗,率性常留遍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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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41 三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关于维铮其人其学的文字,现重刊于此,以寄追怀。章培恒先生不幸也于去年6月7日逝世,比维铮仅早走九个月又三天。他们两位同是沪上有棱角有光泽的学者,每次接谈,都能生出快意。2001年7月10日,培恒先生邀我为复旦古典文学中心和中文系师生演讲,头天晚上的餐叙和讲后的晚宴,朱维铮先生均在座,还有贾植芳先生,相谈至洽,同此为念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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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43 (2012年4月15日补记,载《中国文化》2012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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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49 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缅怀一位早逝的学界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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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51 4月16日,台湾“中研院”近代史所张寿安教授函示,她的先生、我的好友周昌龙教授过世了。闻后大为震惊,立即函问底里。原来是人类至今无法制胜的连乔布斯也难以幸免的怪物,夺去了昌龙的只有61岁的生命。去年8月发现,11月停止治疗,今年2月6日溘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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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53 他祖籍浙江,生在上海,长于香港。台湾大学中文系所的本科和硕士,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亚洲语文学系博士。38岁前一度涉足北美中文报业,文采风流,不可一世。后归本学术,长期执教暨南国际大学等学府,有《超越西潮:胡适与中国传统》等多种著作出版。我在十多年前的一次研讨会上结识昌龙,略通数语,一见如故。此后内地、香港、台北,多次晤面,无谈不乐。还因此认识了他的沉醉于清代学术的太太张寿安教授,和他们的可爱的女儿周之铭,我叫她“小周教授”。现在网上流传的歌词《花解语》就出自之铭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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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55 去年4月,寿安教授邀为其主持的“近代中国知识转型与知识传播”主题计划作主旨演讲,尝莅“中研院”近代史所访学一周,以《国学与现代学术分科》为讲题。昌龙兄特地从暨大赶来“中研院”作陪,演讲后的午宴,我们谈及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对钱柳因缘诗所作的发覆索隐,不禁兴会大增。当天下午,他又驱车带我到新光三越,购无束口袜多双。然后餐叙于福华饭店。停车时我问为何来这里?他说你喜欢呵。还是几年前在北京,谈起台湾的餐馆,我说过福华的菜比较可口一类话,他居然记得。谁知此次相聚,竟成为我和昌龙的最后一面。痛何如之,痛何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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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57 恰好寿安教授检出昌龙22岁至61岁四十年间所作诗词七首,兹特刊于《中国文化》2012年春季号。寿安叙引,哀思动人,不忍卒读;爰作附语,略志友缘,并寄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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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859 (载《中国文化》2012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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