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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王小波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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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贪夜,快一点了,还没有睡下。打开凤凰卫视,沈星的“大家书斋”节目正在进行。嘉宾是李银河,话题围绕王小波和她们的爱恋故事。没想到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转瞬间王小波离开我们都十五六年了。当年我曾经也是王小波的热心读者,他的《我的精神家园》和《沉默的大多数》,很让我兴奋了一番。不仅热心读,还和一些友人多次谈起这个不寻常的年轻人。记得一次会议间隙和李慎之先生交谈,他的称美赞许比我尚且过之,不禁相与大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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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打开了社会与人生、文学与文化的另一种思维方式和尽脱枷锁羁绊的思想。鲜活的文字和跃动的生命背后,是作者至诚至朴的内心世界,以及他特有的敛起锋芒的幽默。作为文字作者的诚实,可以说罕有其匹。特别目睹当下不明所以的流风,无法不怀念斯人的才思流品。90年代中期,我正想设法联系请他莅鄙中国文化研究所作一次演讲座谈,孰料他竟以45岁的英年遽尔而逝。这未免太意外也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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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得知,他的父尊竟然是我的老师王方名先生。王先生是逻辑学家,60年代初给我们上《形式逻辑》课,令我大为着迷。“天下文章数三江,三江文章数钱塘,钱塘文章家兄好,我给家兄改文章”,就是王先生课堂上给出的有趣例证。“三段论式”的大前提、小前提、结论,一丝不爽。王先生体态偏重,一次课后请教问题,他怕久站,索性到我的宿舍给我讲解,至今记得当时的情形。《新建设》等杂志也常有王先生的文章刊出,益增我们的景仰。他是我大学难忘的一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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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的成就和学品,也许和家庭尊长的不言之教不无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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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5月18日清晨写就,首载于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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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情问红楼》小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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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如果不熟悉《红楼梦》,他们的爱情语言符号会显得单调而不够典雅。不读懂贾宝玉,就不知道什么叫对所爱女性的体贴。不理解林黛玉,就不明白恋爱中的女性的复杂心理。现代人也许觉得,宝、黛的爱情故事发展得过于缓慢,直到黛玉死,两个人也很少有身体的亲密接触,更不要说性爱的发生。贾宝玉其实并非不解此“人道”,第五回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早已“秘授以云雨之事”,而且与袭人“偷试”过。但作者的审美理想,是要他的主人公的爱情,只在精神世界作无限的盘旋和追问。《红楼梦》写出了爱的无限性和男女双方的“不了情”。如果恋爱双方的故事进展得过快,势必使“爱的滋味”受到削弱。伴随着无法排解的“爱的苦况”的爱情,才是最深永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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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宝、黛之间始终没产生过身体接触的渴望,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就写到了“事态”的边缘。时间是春天,大观园中多少浪漫故事都在这个特殊节候发生。小红和贾芸的恋情就发生在这个适宜栽花种树的季节。作者连用“烦闷”、“闷闷的”、“更觉烦闷”一类字眼,描写黛玉因爱而发生的苦闷心理。宝玉则烦闷得百无聊赖:“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推他起来走走,仍然腻腻烦烦,无精打采。他终于走出去了,醉汉似的来到一个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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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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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红楼梦》描写宝黛爱情故事进程的极特殊的笔墨。宝玉烦闷得已经到了不胜其情的地步,袭人让他出去逛逛,他竟然撒娇地说:“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而林黛玉呢,更是情不自禁,躺在床上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西厢记》崔莺莺思念张生的唱词,成了她寄托情思的咏叹调,而且一边说一边伸懒腰。不仅心理,连身体的动作都充满慵懒悱恻、情思绵绵的意味。此情此景,宝玉全都看在眼里,“不觉心内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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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宝玉掀帘子进来,正准备向自己所爱的人表达爱意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本来宝玉的突然到来,黛玉是欣悦而幸福的,所以尽管因“忘情”而脸红,却“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等着宝玉去触碰她的身体。然而当宝玉才要搬她的身子时,两个奶娘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林黛玉此时却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显然是怕宝玉误听而离开自己。接着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此时的黛玉,“星眼微扬,香腮带赤”,不论情态还是言语,都有调情的意味。所以宝玉“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追问她刚才念了一句什么词。恰好紫鹃此时进来,宝玉脱口说道:“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也借用《西厢记》的词语来回应黛玉。可以说,对宝黛两方情态的描写,已到了“千钧一发”的边缘,只要黛玉稍作呼应,情况就会有所不同。但黛玉守住了自己,逼使宝玉和她一起把情的庄重和情的轻慢区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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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就是有名的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我们看到了黛玉的孤苦无依和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悲哀。她为没有人理解自己的处境和追求而愁绪满怀。她觉得宝玉也未必是自己的真知己了。她追寻的是更高的带有终极意味的爱情,而不是世俗世界的男女情事。她由花的开落想到了女儿的青春与死亡。她下定决心,即使死了也要保持自己“洁来洁去”的品质。林黛玉的爱情世界在与花的对话中,升华为凄美绚丽的诗篇。宝玉听了《葬花词》,“不觉恸倒山坡”,不知自己“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甚至连斯处、斯园、斯花、斯柳的存在意义,也感到怀疑了。他产生了“逃大造,出尘网”的感觉。这说明在黛玉纯洁的爱情理想的感召之下,宝玉在不可思议的人间纯美面前,他的爱情境界也得到了升华与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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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第三方介入的爱情不是立体的爱情。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不仅有第三方存在,而且有“第四方”存在。薛宝钗作为《红楼》爱情故事的“一方”,她的条件是太优越了,力量是太强大了。她有金钱,有母亲和弟弟。林黛玉则一无所有。论容貌,林黛玉的美是超群的。王熙凤说所有的丫鬟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但王夫人眼里的晴雯:“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读者可以想象黛玉的眼睛是何等动人的美丽。黛玉的身材也超乎寻常的美,“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一句已思过半矣。但宝钗也美不让人。明显的是,她雪白丰腴的身体,透露出一种性感的美。所以宝玉第一次看到,就惊呆了。她又善于养护自己的身体,吃冷香丸,可以增加体内热量,避免衣服穿得臃肿。陈寅恪先生考证,宝钗此举和欧洲贵妇为同一取义。相比之下黛玉的物质支撑条件是太差了。她不仅不能养护自己的身体,而且时时在毁损自己的身体。更重要也更具威慑力的还有一宗,就是宝钗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锁,以爱情的象征物为炫耀,论证只有她和宝玉才是天生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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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所蒙受的压力有多大可以想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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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黛爱情故事的“第四方因素”是否存在,研究者多予忽略。我持肯定的态度。这“第四方”不是别人,乃是地位、身份和美貌与钗黛具有同等竞争力的史湘云。宝玉本身并没有对湘云有任何特殊的瞩意,只不过他们很亲近,愿意一起说话玩耍,一起淘气。然而林黛玉还是有些不放心。主要由于史湘云脖子上带着一个金麒麟。宝钗的一把金锁,已经让黛玉不胜其烦了,现在隔些时就来贾家住一段时间的湘云,也显眼地带着一个金饰物。清虚观打醮,宝玉从张道士的贺物中选了一件金麒麟,黛玉已大不以为然。所以第三十一回湘云来到贾府,和宝玉刚见面,黛玉就说:“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而当大家说了一阵话之后,宝玉赞湘云:“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立即冷笑说:“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俨然是步步紧逼、咬住不放的姿态。书中对黛玉这方面的心理活动,第三十二回还专门有一段细致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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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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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是黛玉心里的所思所想,“作者”曹雪芹“看到”之后,直接告诉我们的,没有办法不让我们相信。因此宝玉的态度姑且无论,至少黛玉心里,是把史湘云当作她和宝玉爱情的“第四方因素”看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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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湘云呢?跟宝玉格外亲近不说,对钗黛也有所轩轾。她对袭人说:“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袭人表示认同湘云的评论,并补充例证,称赞宝姑娘“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对黛玉则多有微词,责怪黛玉不做针线:“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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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如此议论黛玉,让在场的宝玉颇感难堪。恰好这时贾政叫他去会贾雨村,就越发不自在了。湘云于是劝慰:“还是这个性情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立即不客气地回答:“姑娘请到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安慰湘云说:“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袭人又拿宝钗和黛玉对比,说幸亏是宝姑娘,如果是林姑娘遇到这种情况,不知要哭闹到怎样地步呢。袭人不解地说:“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赌气不理他,他得赔多少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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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接过话头,斩钉截铁:“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钗、黛、云三人在这个敏感问题上,宝玉心中把他们划开了界限。本来心性上宝玉对湘云有格外的好感,但一说出“混账话”,他的亲近感难免有所减低。史湘云希望宝玉去会贾雨村,说“主雅客来勤”。宝玉也觉大不入耳,说:“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宝玉说自己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我们细思话语中的滋味,如果我说,他可能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湘云未免有一点“俗”,应不算曲解宝玉的原意。那么对钗、黛、云三人,宝玉似乎觉得黛玉热,宝钗冷,湘云俗。是否如此?俟之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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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宝玉和湘云、袭人的对话,林黛玉全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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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知道自己遇到的是真知己。宝玉对她感情的坚定性已无可怀疑。但是,男女之间的爱情,由相悦、相知到相爱,是极其复杂的心理体验过程。当事的一方总是要不停地追问:这是真的吗?难道我有这样幸运吗?爱情会如此容易地到来吗?难道他不爱别人只是爱我吗?我是他的唯一吗?是不是我错会了他的用意?等等。而在中国传统社会,作这样发问的常常是女方。光是自己单方面的追问和确定还不算数,还需要对方的表白、承诺和发誓。黛玉的经常誓言是,如果得不到爱情,还不如死了。宝玉的誓言是:“你死了,我做和尚。”爱情需要表白。知道了,意识到了,感受到了,还不行;还需要对方说出来,说明确,亲自告诉自己。这就是恋爱双方的“交心”。也就是说,男女相爱单是情感的交流还不够,还要有心的交换与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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