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496134
街头的狂欢 黑色嘉年华
1707496135
1707496136
欧洲扩张主义下的受害者往往不如欧洲人想的那样,很快就放弃他们的传统。帝国主义与奴隶制的控制力非常强大,殖民当局又严密监控,受压迫的民族还是一点一滴保存着他们的集体仪式,并创造新的传统。散居在美国各地的非洲人更是惊人,在文化上表现他们的反抗精神,到今日仍充满生命力,例如源于非洲的美国音乐:蓝调、摇滚、嘻哈与爵士。
1707496137
1707496138
十七到十九世纪之间,至少有一千万非洲人被迫送到美国。不知他们如何在这过程中保存文化:他们抵达“新世界”的时候几乎一丝不挂,与自己文化相关的随身物都被夺走,更不可能与亲人联系。约鲁巴族(Yoruba)、达荷美族(Dahomeans)、伊伯族(Ibo)等非洲民族都失去了自己的认同感和语言。欧洲和北美洲的白人奴隶主把黑人安顿在农场后,便叫他们不停歇地工作,也不准参加令他们振奋精神的活动,包括跳舞和打鼓。尽管如此,这些痛苦的人们还是凭着聪明和勇气,设法保存了一些传统的团体庆祝活动,不只这样,还利用这些活动为跳板,趁势反对白人统治,如同欧洲下阶层人民利用嘉年华活动,对统治者与地主进行武装反抗一样。
1707496139
1707496140
为了保存文化,散居各地的非洲人最常利用欧洲人的传统作为掩护。例如跟着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天主教拓荒者传到美国的嘉年华,原本是白人专属的活动,但奴隶利用它来满足自己的需求。此外,黑人也利用基督教掩护非洲传统,在崇拜仪式中加入了非洲元素,延续他们传统的狂热仪式。世俗化的嘉年华,以及在美国诞生的非洲式基督教——伏都教[Vodou,一般人通常念成巫毒(Voodoo),我不这么拼是因为后者通常带有巫术与非理性的意思,像是巫毒经济学(Voodoo Economics)。这个字其他的拼法还包括伏旦(Vudun)和乏旦(Voudun)]、萨泰里阿教(Santeria)、坎东布雷教(Candomblé)等等,成为了黑人的反抗文化,不可避免地,也成为白人打压的目标。
1707496141
1707496142
先从嘉年华活动谈起,它算是欧洲人带到美国的世俗庆典。欧洲人希望像以前一样,能在“新世界”继续热烈进行这些活动,不过在殖民制度下,问题马上出现:奴隶怎么办?欧洲人狂饮作乐,甚至单纯用餐时,总是有黑色的面孔看着,等着白人慷慨地分给他们一点,说不定他们在等待白人脆弱的时刻大举起义。例如在牙买加和美国南方等新教地区,圣诞节是最重要的节日,奴隶也利用这一天作为他们非洲庆典占库努(Jonkonnu)的开幕日。早在1688年,牙买加的奴隶就开始变装、跳舞庆祝占库努,“手舞足蹈,摇得嘎嘎作响”。[38]大约一个世纪后,黑人的占库努竟然获得白人的认同,在这短暂的黑人节庆期间,白人愿意自己做家事。当时有位白人说:“只要假期一到,以西印度群岛的圣诞节为例,奴隶与主人的距离会瞬间消失。就像罗马人一到了农神节,就不再有主人和奴隶之别。”[39]到了十九世纪,占库努已传遍南北卡罗莱纳州,奴隶会一起走到大房子前面唱唱跳跳,向主人要钱和饮料。更别说白人的最爱——圣诞节,正是黑人的大好机会。
1707496143
1707496144
在天主教方面,奴隶一看到欧洲传统的宗教节庆,很快就懂得利用它。嘉年华时间越来越长,从圣诞节开始,不只玩到新年,还延续到二、三月的圣灰日(Ash Wednesday)。有人详细记录了特立尼达的情况。随着法国拓荒者的脚步,嘉年华成为当地白人狂欢的场合,但从1800年起,为了避免白人胡作非为,政府在圣诞节期间实行戒严。[40]有色人种,不论是奴隶或自由之身,都不准举办自己的庆祝活动,最多只能在远离人群处聚会:
1707496145
1707496146
在严格的规定下,自由的有色人种也受到约束,虽不禁止戴面具,但只能在私人的场合如此。此外,贵族阶级的娱乐活动,有色人种想都别想。印第安人绝不能进入白人地区,奴隶可以旁观……但不准参与。嘉年华是高阶社群的专属活动。[41]
1707496147
1707496148
奴隶胆敢违法、戴面具参加嘉年华,将处以一百下鞭刑,如果晚上戴面具出现在公开场合,惩罚加倍。[42]不过白人实在不需要实行这些严刑峻法,他们自己奇怪的嘉年华习俗就足以吓走奴隶和自由的黑人——白人会打扮成女奴或农奴娱乐众人。[43]
1707496149
1707496150
不知不觉中,特立尼达岛的白人破坏了两千年前罗马人确立的教诲:精英人士若涉入毫无节制的庆祝活动,与地位低下的人一起狂欢,将会危及自身作为统治者的正当性。十九世纪初,特立尼达的黑人开始闯入白人的嘉年华活动,试图挑战对方的权威。到了1834年,黑人终于可以全程参与。在解放的那一夜,黑人根据自己的习俗与想法改造节庆活动,带入自己的音乐、讽刺剧以及源自非洲的图腾。那年的嘉年华,黑人参加者演了一出讽刺剧,内容颇有种族歧视的意味,用来嘲笑岛上的白人士兵“品味极差”。[44]
1707496151
1707496152
后来在巴西也发生同样的反制行动。当地有位奴隶曾是非洲王子,他过世后,奴隶们便在葬礼上举行跳舞仪式。之后,这个活动一直延续下去,到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黑人便拿起铃鼓等打击乐器,准备发起新的嘉年华游行。[45]在特立尼达与巴西,黑人开始参与嘉年华后,白人的反应是“撤退到屋里”,就如同欧洲贵族不想看到低下阶级乱糟糟的嘉年华。此后白人则自己举行假面舞会和飨宴。当地报纸千篇一律地写道,白人的舞会是“高贵的”,黑人庆典则是“野蛮的”。
1707496153
1707496154
在我们的想象中,十九世纪加勒比海地区黑人所带领的嘉年华,应该是充满活力与色彩的。但不幸的是,我们只找得到白人观察者的文献,内容令人失望。他们抹煞了黑人在舞蹈编排与服饰装扮上的艺术创造性,只是主观地认为活动中充满暴力、失序与猥亵的举动。特立尼达的报纸在1870年提到:“那些参加活动的人像野蛮人一样哭喊尖叫,手持火把来回在镇上奔跑,好像恶魔从火中逃出来一样。礼仪之邦的人不该有这样的行为。”[46]
1707496155
1707496156
在白人的文献中,我们实在看不出来嘉年华有哪些部分是源自非洲、哪些部分是欧洲传统。一方面,随着嘉年化的流行,两种元素不断交错、互相影响。更重要的是,只要是白人不喜欢的活动,都会说是非洲来的。事实上,在黑人的嘉年华活动中,白人所讨厌的那些部分,在形式和功能上和法国中世纪的嘉年华非常相似——特别是用角色扮演和讽刺剧来抨击当权者。在特立尼达的嘉年华活动中,最受欢迎的是跨性别变装。1874年有份白人的报纸这么说:“那些戴面具、穿着男装的女孩有好几百人,多到数不清,都是在作践自己。还有很多男人,通常是最下阶层的人,大摇大摆穿着女人的衣服,走路时候还会踩到下摆。”[47]这挑明是要威胁白人。黑人利用嘉年华的场合侮辱女士,嘲笑她们的品味,以表达对庄园制度的不满。某位历史学家写道:“这些捣乱分子精心变装,模仿总督、大法官、检察总长、律师、知名的板球员和其他社会名流。”[48]
1707496157
1707496158
同样地,类似欧洲传统庆典,加勒比海的奴隶与自由的黑人也会利用嘉年华作为武装起义的场合。历史学家伊利莎白·芬恩(Elizabeth Fenn)指出,英属加勒比海奴隶发起的反抗运动,百分之三十五都策划在圣诞节期间起事,“这是美洲奴隶的特点,和拉迪里、戴维斯研究的法国农夫与工人不同”。[49]早在1805年的圣诞节,特立尼达就爆发过奴隶叛乱,主事者据称是奴隶团体康沃伊斯(convois),该社团成立的目的是“一起跳舞与玩乐”。[50]古巴也有类似的社团,称为卡比多司(cabildos),主要负责规划嘉年华游行,不过1812年和1835年起义也是它策划的。[51]白人越来越怕暴动,连温和的占库努庆典都不放心。在1833年出版的小说中,有位牙买加民众描述道,圣诞节前政府在首都金斯敦(Kingston)进行军事演练,“在占库努期间,要预防奴隶失控,他们可能会把村子烧了或劫掠一空,甚至割了他们主人的喉咙。就算是无伤大雅的娱乐,都要小心提防”。[52]
1707496159
1707496160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在特立尼达,嘉年华和任何黑人公开的庆典,都遭到统治者严厉打压。不过,英国人害怕黑人反弹声浪太大,于是逐项禁止,先是打鼓、游行、跳舞、戴面具,最后连拿火把也不准。警察执行这些法令,往往会跟游行者发生暴力冲突,例如有次在王子镇(Princes Town)的庆典,跳舞的女人嘲笑警察,五百多个群众朝他们丢掷物品,“有些还装着秽物”。结果警察开火,杀了两个人。几个月后,警察又在一个东印第安人和黑人的庆祝活动上攻击群众,杀了许多人。[53]
1707496161
1707496162
1707496163
1707496164
1707496166
街头的狂欢 延续狂热传统
1707496167
1707496168
嘉年华提供了良好的机会,让非洲人得以保存传统与宗教。学者无不认真研究讨论,非洲有多少宗教观念与仪式越过大西洋存活了下来。黑奴被迫离开母国的圣殿和圣地,集体崇拜的机会也被剥夺,仅存西非宗教与习俗的记忆。然而奴隶主认为,奴隶就跟家畜一样得费神照顾,还得挪出空间安置。这些失根的非洲人撷取了一点基督教元素,再混合记忆中家乡的宗教,创造出新的宗教:巴西的坎东布雷教、加勒比海的伏都教、萨泰里阿教、欧毕教(Obeah)、尚戈教(Shango)。北美的黑人教会不断地从白人教会吸收元素,但仍保存非洲的音乐风格和集体敬拜。
1707496169
1707496170
伏都、坎东布雷与萨泰里阿等宗教的黑人信徒,表面上会崇拜天主教的圣人,暗地里却把他们当成非洲众神灵,从神学上来看,它们是“融合”、“混血”的宗教。但我们更关切的是这些宗教的集体仪式,从远古宗教的风格来看,它应该类似于狄俄尼索斯庆典。这些狂热宗教包含舞蹈仪式,参加者身体随着音乐律动,借此进入出神的状态,仿佛感到自己被附身或与神融合。对多数的欧洲观察家而言,这些会让人出神的舞蹈仪式,看起来像是疯狂、放纵的举动,充满情色意味。举例来说,1929年有本海地小说记下了激动的伏都仪式:
1707496171
1707496172
火炬的红光下,月色显得苍白,黑色的肉体跳跃、尖叫、扭曲。个个血脉偾张、性欲高涨、鬼哭狼嚎,喝得酩酊大醉,跳得头晕目眩,庆祝他们黑色的农神节。他们的头诡异地向后摆动,好像脖子断了一样,白色眼珠和牙齿闪闪发亮。随着活动进行,男男女女各自捉对离开圆心,仿佛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纷纷逃入森林分享、满足他们的极乐。[54]
1707496173
1707496174
人类学家对狂热体验又爱又恨,他们都同意,事实上,伏都和坎东布雷的教徒专注又有纪律。本书一开始提到,民族志学家阿尔弗雷德·梅特沃非常不安地怀疑,伏都的信徒是否患了歇斯底里症。他精确的观察如下:
1707496175
1707496176
这些仪式像是一种困难的运动,需要运用全身的力量,不容许个人做出乱七八糟的姿势。在整个祭典中,通过不同的仪式,神明会数度被召唤出来,他们在适当的时候一定会出现。所以信徒若要达到出神的境界,一定得遵守严格的规则。神明应该附身在主办者的家族成员身上,如果随便找人附身,这个神就会被“请”走。[55]
1707496177
1707496178
参加者要经过训练才知道如何进入出神境界,以及什么情况下神明会来附身。有位研究加勒比海文学的学者如此描述伏都仪式:“这种(附身)的经验、突然涌上的交流感受,不是精神分裂的症状,也不是病症,而是严格训练与学习的成果。不是每个人都能被附身,因为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如何回应神的要求与期待。”[56]很多白人都错了,这些地区性的宗教狂热仪式不是疯狂轰趴,而是依循古老传统,精心孕育出的宗教“技艺”。
1707496179
1707496180
美国黑人的宗教仪式多半受到西非文化影响。[57]在加勒比海地区,由于欧洲人输入非洲奴隶,地方宗教所传承的狂热仪式都是来自非州。至于当地的原住民加勒比人与阿拉瓦人(Arawaks),他们被欧洲疾病传染,又被欧洲人虐待,一一死去,显然不适合当劳工。欧洲人十六世纪抵达巴西时,发现坎东布雷教徒也借用了印第安原住民的狂热仪式。早期法国的旅行者发现,巴西的印第安女人(不清楚是当地哪一个部落)聚在一起,围成一圈唱歌与跳舞,接着口吐白沫,“忽然被恶魔给附身”。[58]巴西的非洲人努力维系传统,比如坎东布雷教是传承自约鲁巴与达荷美族的传统,他们认为附身是必要的仪式,这样才能把非洲的神明召唤到这里来。[59]奴隶不能逃回非洲,但宗教能把非洲送来,至少让他们在回忆中体会到自由。一位十九世纪的观察家写道:“唱歌跳舞时,他们忘了自己的病痛与束缚,只记得他们的家乡和自由的时光。”[60]
1707496181
1707496182
像嘉年华一样,在整个十九世纪,零星散布各地的宗教也成为抗争者的基地,从欧洲人的理性观点来看,原因很清楚:通过宗教仪式,奴隶找到集会的借口;宗教团体让隶属不同主人的奴隶得以组织起来;宗教训练有助于培养领袖,男女都有。因此,坎东布雷教成为十九世纪巴西的“革命中心”,[61]古巴岛上的奴隶起义,也与萨泰里阿教的集会活动有关。特立尼达则是以欧毕教为主,几次起义都是由宗教领袖与教徒带领的。[62]海地各大教派所鼓动的革命最壮观也最成功。[63]伏都教徒常在晚上举行舞蹈仪式,以此召集奴隶,在1803年海地独立之前,法国殖民者不断查禁这类活动。革命领袖之一,桑巴·布克曼(Samba Boukman)本身是伏都祭司(houngan),是非洲神明“洛亚”(loa)的代言人。海地人在狂热舞蹈与出神境界中,回忆起自由的感觉,这是他们起义的动力之一。
[
上一页 ]
[ :1.70749613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