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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准历史笔记 梁启超论我国政治思想中的世界主义、民本主义(或平民主义)及社会主义——三者皆似是而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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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彼所谓国家主义者何物耶?欧洲国家,以古代的市府(城邦)及中世的堡聚(有堡垒的采邑?有自治权的械市?或兼称二者?)为其雏形。一切政治论,皆孕育于此种……组织之下。此种组织,以向内团结向外对抗为根本精神,其极也,遂至以仇嫉外人为奖励爱国冲动之唯一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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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则自有文化以来,始终未尝认国家为人类最高团体。其政治论常以全人类为其对象。古人目的在平天下,而国家不过与家族同为组成天下之一阶段……其向外对抗之观念甚微薄,故向内之特别团结,亦不甚感其必要。……此种反国家主义或超国家主义的政治论既深入人心,政治实况当然受其影响。以两千年来历史校之,得失盖参半。常被异族蹂躏,是其失也;蹂躏我者非久便同化,是其得也。最后总决算,所得优足偿所失而有余。……欧洲迄今大小数十国,而我国久已成为一体,盖此之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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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国没有希腊世界内各城邦的对抗,没有希腊、波斯两大势力的对抗,很早出现了元后、天王;成为传统,为秦汉以后的大一统的皇帝开辟了道路,融化了多数少数民族成为世界上罕有的大民族,这是历史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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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然而这同时造成了历史的循环反复,原地踏步,停滞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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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朝威仪,华夏蛮夷,则是中国人的“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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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以上两者,使19世纪的中国,暴露在一个全地球性的世界上像一个木乃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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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这些只应痛责,不应自负。梁启超吹牛,表示他比1894年大踏步后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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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至于说欧洲大小数十国,那么,随着现代化的进展,这大小数十国自然会“联邦”化。没有经济与技术基础的统一,只可能结成一个松弛的联邦或帝国,停滞是这种联邦或帝国的必然结果。认为人家数十国对峙,认为我们早走了一步,忽略不同阶段中不同政制所造成的后果的停滞和发展的不同,这是非历史主义的,也是一种阿Q式的夜郎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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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平等与自由,为近世欧洲政论界最有价值之两大产物,中国在数千年专制政体之下,宜若与此两义者绝相远。然而按诸实际,殊不尔尔。除却元首一人以外,一切人在法律之下皆应平等,公权私权皆为无差别的享用。此种理想,我先民二千年前,夙所倡导,久已深入人心,公认为天经地义。事实上确亦日日向此大理想进行,演成政治原则,莫之敢犯。其最显著者,则欧美贵族、平民、奴隶等阶级制度,直至近百年来始次第扑灭,其余烬之一部分,迄今犹在,我国则此种秕制,已成二千年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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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人所谓人权,全由阶级斗争得来,其得之也艰,故其爱获之也力。我国则反是。……我国历史上未闻有此等残酷之斗争,而已得有相当的人权,纵不必自豪,亦未足云厚也。所以能尔者,则以人类平等观念,久已成为公共信条,虽有强者,莫敢屡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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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与干涉相对待。政治上干涉主义之利病,在我国先秦时代,实为学界争论最剧之问题。结果不干涉主义殆占全胜。……故秦汉以降,我国一般人所享自由权,比诸法国大革命以前之欧洲人,殆远过之,事实俱在,不可诬也。其间昏主淫威,墨吏骫法,致自由失所保障者,史固不绝书,然吏之毒民,非法律所许,民本有控诉之余地。至对于暴君,则自昔圣贤,皆认革命为人民正当权利,在学理上未尝少为假借也。我国民惟数千年生活于此种比较自由的空气之中,故虽在乱离时,而其个性之自动的发展,尚不致大受戕贼,民族所以能永存而向上,盖此之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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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梁启超说这些话是在1922年,那时候正是“打倒旧礼教,打倒孔家店”风靡全国的时候,他却认为自由平等为“先王之制”所固有,所以这是针对五四运动而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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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有一点他说对了,即贵族、平民、奴隶这一套森严的阶级制度我们是没有的。然而我们有千年传统的专制主义,和为了维护专制主义的“礼教”(孟德斯鸠所说的风俗、习惯、宗教、法律的混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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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对这个礼教一字不谈,反而说:(一)吏之毒民,非法律所许,民本有控诉之余地;(二)对于暴君,则自昔圣贤,皆认革命为人民正当权利,这是睁着眼睛说谎。因为“礼教”,依靠它的道德权威,把“法律”、“学理”所许可的东西,全盘抹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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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自由与平等不是靠恩赐所能得到的。欧洲的等级森严的制度,先是在希腊罗马形成了“公民权”,而后在封建制度下,虽然农奴是绝无权利的,然而公民权还保存在贵族、市民身上,使君主不成为绝对的君主,然后才能以此为基点,把自由与平等扩大开来,甚至社会主义也是从这个基点上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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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制主义加上礼教,使“理论上”除一人而外都是自由平等的,其实是只有一个人是自由的,其余的人都是“不自由的平等”的。黑格尔和孟德斯鸠都说这是普遍奴隶制。就“发闾左”、“远戍”、“营造”等普遍义务来说,从“公民、私有财产”的法权观念来看,这是普遍奴隶制。然而就经济关系和一般的人身自由来说,这当然并非奴隶。中国既从来没有公民权和私有财产权的法权观念,要拿这种法权观念来断定中国是普遍奴隶制,那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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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在于,绝对的皇权压倒了一切,无法产生欧洲式的界限森严的阶级。特权阶级是有的,但这些特权阶级只有乞求皇权的恩宠才能产生,才能存在,而不能援引某种连皇权也承认的法律(这种法律中国是没有的)来辩护自己的权利。皇权愈巩固,特权阶级愈萎靡,所以新皇朝可以均田。皇权愈衰弱,特权阶级愈嚣张,所以南北朝时有九品中正和门阀制度。新皇朝可以创设这种特权阶级,历代大封功臣子弟是常例。朝代更迭之际,皇权要找旧特权阶级的支持,一部分旧特权阶级借新皇朝巩固自己和扩大自己的特权(君择臣,臣择君)。但朝代更迭是频繁的,特权阶级的盛衰兴亡也是无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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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朝更迭的动力常常是农民战争,但任何一次农民战争都不是农民的胜利,只不过成为特权阶级盛衰兴亡史的一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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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循环。欧洲史上这种循环见过两次(罗马,墨洛温)、三次(加上查理曼)或四次(加上德国的萨克森王朝,即神圣罗马帝国),俄国史上见过两次(基辅和莫斯科),中国见过二十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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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限森严的阶级产生界限森严的权力,产生界限森严的阶级斗争,而这种阶级斗争确实推动了历史的前进,生产力的发展。梁启超所说的那种自由平等,都是似是而非的,没有确切的界限,没有确切的形式。拿这些破烂货来吹牛,而最后是“以学理衡之,我侪亦不能认阶级斗争为性质上可崇敬之事业”,这既不是认真研究中国历史的教训,又以反对五四风云为其现实的目标,所以是绝对反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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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民主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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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林肯之言政治也,标三介词以括之,曰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and for the people……我国学说,于of、for之义,盖详哉言之,独于by义则概乎未之有闻……夫徒言民为邦本,政在养民,而政之所从出,其权力乃在人民以外,此种无参政权的民本主义,为效几乎?我国政治论之最大缺点,毋乃在是?……(然而)实现by the people之方法,虽在欧美今日,犹不能作圆满之解答。况我国过去之国情?——因地理及其他关系所产生之社会组织——多不适于此类方法之试验;既不能有可恃之方法,则不敢轻为理论的主张,亦固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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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之我国有力之政治理想,乃欲在君主统治之下,行民本主义之精神。此理想虽不能完全实现,然影响于国民意识者既已甚深,故虽累经专制摧残,而精神不能磨灭。欧美人睹中华民国猝然成立,辄疑为无源之水,非知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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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完全是站在“孔老二”立场上迎击五四的科学与民主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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