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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02 《祝福》里其实也有一个“我的故事”,或者说,小说存在着三个视点,即“我”、“祥林嫂”与“鲁镇”,从而构成了三重关系:“祥林嫂与鲁镇”的关系是读者普遍关注的,它所展开的是“儒、释、道传统吃人”的主题;读者往往忽略了“我”与“鲁镇”的关系,其中正蕴涵着“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模式。但“我”的回乡,却不再存有《故乡》的主人公那样的寻梦的奢望:“我”既明白故乡的一切没有、也不会变,又清醒于自己与鲁镇社会的不相容性,早已“决计要走”:“我”注定是一个没有家的永远的漂泊(流浪)者。但小说却出乎意外地安排了“我”与祥林嫂的会见,把两个故事联结了起来;而且让祥林嫂于无意中扮演灵魂审问者的角色,作为知识者的“我”则成了一个犯人,在一再追问下,招供出灵魂深处的浅薄与软弱,并终于发现自我与鲁镇传统精神的内在联系,“我”的最后再离去,就多少含有了对家乡现实所提出的生存困境的逃避的性质:这正是对“离去—归来—再离去”模式的内涵的又一个深刻的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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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04 《在酒楼上》里“我”有一段自白,特别引人注目:“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这里所表现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家可归的悬浮感,无可附着的漂泊感。它既表明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与“乡土中国”“在”而“不属于”的关系,更揭示了人在“飞向远方、高空”与“落脚于大地”之间选择的困惑,以及与之相联系的“冲决与回归”、“躁动与安宁”、“剧变与稳定”、“创新与守旧”……两极间摇摆的生存困境。在这背后,隐藏着鲁迅内心的绝望与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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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06 但鲁迅自己又对这样的绝望提出了质疑:他在宣布“希望”为“虚妄”的同时,也宣布了“绝望”的“虚妄”。于是,在《故乡》的结尾,那“一轮金黄的圆月”又作为理想的象征重新高悬,并且激发出新的奋进,相信“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这“走”正是对世界与自我双重绝望的抗战。鲁迅的好几篇小说都有类似的结尾:《在酒楼上》里,“我”告别了吕纬甫,“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孤独者》中“我”离开了魏连殳的死尸,“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鲁迅的小说往往在结构上有一个“顶点”:或是情节上人物的死亡,或是情感、心理上的绝望;又反弹出死后之生,绝望后的挑战,然后戛然而止:这当然不是纯粹的结构技巧,更是内蕴着“反抗绝望”的鲁迅哲学和他的生命体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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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08 (二)“格式的特别”——“创造新形式的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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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10 20年代沈雁冰(茅盾)对鲁迅小说有一个重要的评价:“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的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多数人跟上去试验。”〔7〕今天人们也同样关注与强调鲁迅小说的实验性。鲁迅确实是完全自觉地借鉴西方小说形式,通过自己的转化、发挥,以及个人的独立创造,以建立起中国现代小说的新形式。他的《狂人日记》之所以被称为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它打破了中国传统小说注重有头有尾、环环相扣的完整故事和依次展开情节的结构方式,而以13则“语颇错杂无伦次”,“间亦略具联络者”的不标年月的日记,按照狂人心理活动的流动来组织小说。在艺术表现上,作家不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去描述主人公的心理状态,而是通过主人公的自由联想、梦幻,直接剖露他的心理;也不像传统小说那样,作者的叙述(介绍人物、铺陈情节、描写环境等)和作者对人物的心理描写之间界限分明,而是使作品中所有叙述描写都带有主人公的感情色彩,都渗透于主人公的意识活动之中。而《狂人日记》尤其富有创造性的尝试,小说“日记本文”采用了白话文体,却又精心设计了一个文言体的“小序”,从而形成了两个对立的叙述者(“我”与“余”),两重叙述,两重视点。白话语言载体里表现的是一个“狂人(非正常)的世界”,主人公却表现出疯狂中的清醒,处处显示了对旧有秩序的反抗;文言载体却表现了一个“正常人的世界”,主人公最后,成为候补(官员)。这样,小说文本就具有了一种分裂性,对立的因素相互嘲弄与颠覆、消解,形成反讽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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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12 《呐喊》第二篇《孔乙己》又在小说叙述者的选择上煞费苦心。小说的核心孔乙己与酒客的关系,已经构成了“被看/看”的模式;在这个模式里,作为被看者的孔乙己(知识分子)的自我审视与主观评价(自以为是国家、社会不可或缺的“君子”,“清白”而高人一等)与他(们)在社会上实际所处的“被看”(亦即充当人们无聊生活中的“笑料”)地位,两者形成的巨大反差,集中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地位与命运的悲剧性与荒谬性。但作家并没有选择孔乙己或酒客作为小说的叙述者,而是别出心裁地以酒店里的“小伙计”充当叙述故事的角色。这样,他就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同时观察与描写孔乙己的可悲与可笑,看客的麻木与残酷,形成一个“被看/看”的模式,以展开知识者与群众的双重悲喜剧。而小伙计自己,随着小说的展开,也逐渐参与到故事中来,先是“附和着笑”,后又冷酷地拒绝了孔乙己教自己识字的好意,从而构成了一个被看客同化的精神悲剧。他的背后正有隐含作者在“看”,从而形成第三个层面上的“被看/看”的结构。而读者在阅读的开始是认同于叙述者的有距离的旁观态度的,但随着叙述的展开,就逐渐远离叙述者,而向隐含作者靠拢,从小说外在的喜剧性中看到了(体味到了)其内在的悲剧性。读者、隐含作者、叙述者与人物就置身于如此复杂的小说叙述网络之中,呈现出既非单一的,又是动态的复杂心理、情绪、美感反应。而这一切复杂性又显现于极其简练的叙述语言与极其舒展的叙述风格之中:这正显示了鲁迅非凡的艺术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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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14 从作者、读者、叙述者与人物的关系出发,人们对鲁迅的《阿Q正传》又有了如下发现:在第一章《序》里,叙述者一面以全知视角出现,却一再申称自己并非全知,连阿Q姓什么、名字怎样写、籍贯在哪里都不知道,这就构成了对全知叙述的嘲弄。与此同时,作者与读者也对人物(阿Q)的命运采取有距离的冷然观照,甚至略带嘲讽的态度。但随着小说的展开,叙述者的视点逐渐集中于阿Q的行为与意识,转向限制叙述;作者与读者与人物之间的距离也由远而近:他们在阿Q身上发现了自己。到小说结束时,临刑前阿Q在幻觉中看见饿狼的眼睛在“咬他的灵魂”,以及最后“救命”一声呐喊,已经融入了作者与读者自身的心理体验,因而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这里,作家(以及一定程度上的读者)主体精神、生命体验的介入(融入),是充分体现了鲁迅小说的“主观抒情性”的特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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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16 沿着这样的思路去读《伤逝》,就可以发现,小说的重心可能不在那失败了的爱情本身,而在于涓生明确意识到与子君之间只剩下无爱的婚姻“以后”,他所面临的两难选择:“不说”出爱情已不存在的真相,即是“安于虚伪”;“说”出,则意味着“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对方,而且确实导致了子君的死亡。这类无论怎样都不免空虚与绝望,而且难以逃脱犯罪感的“两难”,正是终身折磨着鲁迅的人生困境之一,直到逝世前他还写了一篇《我要骗人》,表露他渴望“披露真实的心”,却还要“骗人”的矛盾与相伴随的精神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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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18 鲁迅一直在探索主体渗入小说的形式。《在酒楼上》与《孤独者》中,他又做了这样的尝试:小说中的叙述者“我”与小说人物(吕纬甫与魏连殳)是“自我”的两个不同侧面或内心矛盾的两个侧面的外化,于是,全篇小说便具有了自我灵魂的对话与相互驳难的性质。《孤独者》中“我与魏连殳相识一场”,“以(魏连殳为祖母)送殓始,以(我为魏连殳)送殓终”,正是暗示着“祖母—魏连殳—我”之间的深刻的生命的联系。而我与魏连殳的三次论争:关于“孩子的天性”、关于“孤独的命运”、关于“人活着的意义”,也是显示了鲁迅自身的矛盾与困惑的。这都是“灵魂的深”的开掘,构成了鲁迅小说诗性的丰富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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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20 另一面,鲁迅也在追求表达的含蓄、节制,以及简约、凝练的语言风格。他这样概括自己的经验:“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能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肯什么陪衬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有背景,新年卖给小孩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但现在的花纸却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对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8〕。人们经常提及的,是《故乡》里那幅“神奇的图画”:“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仿佛绘画中运用疏体笔法涂抹大色块,色彩单纯而浓重,同样取得强烈的效果。祥林嫂那最后的“肖像”也只有寥寥几笔:“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留给读者的印象可以说是惊心动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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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22 从以上的分析中,不难发现鲁迅的实验的广泛性:他实际上是借鉴了诗歌、散文、音乐、美术,以至戏剧的艺术经验来从事小说创作,并且试图将它们熔为一炉,于是出现了“诗化小说”(《伤逝》、《社戏》等),“散文体小说”(《兔和猫》、《鸭的喜剧》),以至“戏剧体小说”(《起死》),等等。人们同时还发现,鲁迅在试验为中国现代小说寻找自己的小说形式的最初阶段,是自觉地借鉴西方的小说形式的,因此,在谈到《狂人日记》的创作时,鲁迅强调“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9〕。但在试验过程中,他自身的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逐渐发挥作用,使他由不自觉到自觉地吸取中国文学的养料,而如上文所介绍,他最初自觉借鉴的是传统戏剧、美术、诗歌的艺术经验。同时,像《儒林外史》等传统小说对鲁迅的小说创作的影响与启示也是明显的。这就说明,鲁迅的《呐喊》、《彷徨》所建立的中国现代小说的新形式,既是自觉地借鉴外国小说形式的结果,也是由不自觉到自觉地借鉴中国传统文学(包括传统小说)艺术经验的结果;当然,借鉴并不能代替作家的创造,鲁迅的成功主要得力于他的无羁的创造力与想像力,如鲁迅自己所说:“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10〕:鲁迅《呐喊》、《彷徨》正是“继承传统”与“冲破传统”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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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24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 [:1700003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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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27 二 说不尽的阿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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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29 鲁迅的《呐喊》、《彷徨》被视为中国现代小说成熟的标志,一个重要方面是因为它创造了以《阿Q正传》为代表的现代小说的经典作品。《阿Q正传》是最早介绍到世界去的中国现代小说,是中国现代文学自立于世界文学之林的伟大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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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31 阿Q和一切不朽的文学典型一样,是说不尽的。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层次的读者从不同的角度、侧面去接近它,有着自己的发现与发挥,从而构成一部阿Q接受史,这个历史过程没有、也不会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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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33 鲁迅自己说,他之所以要写《阿Q正传》,是因为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并且说“我还怕我所看见的(阿Q)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11〕。最初人们也都是这样去理解阿Q的:小说开始连载时,沈雁冰(茅盾)就指出,阿Q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直到三四十年代人们也依然强调阿Q“是中国精神文明的化身”〔12〕。这就是说,无论是20年代的启蒙主义思潮,还是三四十年代的民族救亡思潮,都提出了“民族自我批判”的时代课题,阿Q也就自然成为“反省国民性弱点”的一面镜子。于是,人们关注“阿Q精神”的核心:精神胜利法,并且做了这样的阐释:尽管阿Q处于未庄社会的最底层,在与赵太爷、假洋鬼子,以至王胡、小D的冲突中,他都是永远的失败者,但他却对自己的失败命运与奴隶地位采取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辩护与粉饰态度。或者“闭眼睛”,根本不承认自己落后与被奴役,沉醉于那种臆想的自尊之中:“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什么东西!”或者“忘却”:刚刚挨了假洋鬼子的哭丧棒,啪啪响了之后,就忘记一切而且“有些高兴了”。或者向更弱者(小尼姑之类)泄愤,在转嫁屈辱中得到满足。或者自轻自贱,甘居落后与被奴役:“我是虫豸——还不放么?”在这些都失灵以后,就自欺欺人,在自我幻觉中变现实真实的失败为精神上的虚幻的胜利:说一声“儿子打老子”就“心满意足的得胜了”。甚至用力在自己脸上连打两个嘴巴,“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也就心平气和,天下太平。人们发现,阿Q的这种“精神胜利法”是中华民族觉醒与振兴的最严重的思想阻力之一,鲁迅的《阿Q正传》正是对我们民族的自我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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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35 50年代至70年代末,新中国成立以后,人们强调要对文学作品进行阶级分析,于是阿Q就被视为“落后的农民”(或“农民”)的典型,关注重心也发生了转移。首先强调的是阿Q是未庄第一个“造反者”,一位批评家这样分析阿Q“土谷祠的梦”:“它虽然混杂着农民的原始的报复性,但他终究认识了革命是暴力”,“毫不犹豫地要把地主的私有财产变为农民的私有财产”,并且“破坏了统治了农民几千年的地主阶级的秩序和‘尊严’”,这都是表现了“本质上是农民的革命思想”。小说后半部对阿Q与辛亥革命的关系的描写也引起普遍重视。批评家认为鲁迅是“从被压迫的农民的观点”对资产阶级及其领导的辛亥革命进行了深刻的批判〔13〕。毛泽东也多次提醒人们要吸取假洋鬼子“不许(阿Q)革命”的教训。80年代初的思想解放运动中,人们又从《呐喊》、《彷徨》是“中国反封建的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的观念出发,重读《阿Q正传》。尽管关注的重点并无变化,却给予了完全不同的意义解释:强调的是阿Q造反的负面:“即使阿Q成了‘革命’政权的领导者,他将以自己为核心重新组织起一个新的未庄封建等级结构”;辛亥革命的教训也被阐释为“政治革命行动脱离思想革命运动”,忽略了农民(国民)的精神改造〔14〕。这样,阿Q就再一次地被确认为“国民性弱点”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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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37 近年来,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人们开始转向对“阿Q精神(性格)”的人类学内涵的探讨,并做出了另一种分析:阿Q作为一个“个体生命”的存在,几乎面临人的一切生存困境:基本生存欲求不能满足的生的困恼(《生计问题》)、无家可归的惶惑(《恋爱的悲剧》)、面对死亡的恐惧(《大团圆》)等等,而他的一切努力挣扎(《从中兴到没落》),包括投奔革命,都不免是一次绝望的轮回。人只能无可奈何地返回自身,如恩格斯所说:“他们既然对物质上的解放感到绝望,就去追寻精神上的解放来代替,就去追寻思想上的安慰,以摆脱完全的绝望处境”〔15〕,并借以维持自己的正常生存,在这个意义上,“精神胜利法”的选择几乎是无可非议的。但这种选择又确实丝毫没有改变人的失败的屈辱的生存状态,只会使人因为有了虚幻的“精神胜利”的补偿而心满意足,进而屈服于现实,成为现存环境的奴隶。这样,为摆脱绝望的生存环境而做出的“精神胜利”的选择,却使人坠入了更加绝望的深渊,于是,人的生存困境就是永远不能摆脱的〔16〕。鲁迅正是对这一生存状态的正视,而揭示了人类精神现象的一个重要侧面,从而使自己具有了超越时代、民族的意义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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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39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 [:1700003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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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42 三 《野草》与《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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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44 鲁迅曾谈到自己对新文学的贡献,主要是以创作成就“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17〕,这是确实的:在有了胡适、陈独秀、周作人等的理论的倡导之后,又有了鲁迅这样的作家创造了足以与中国传统文学及世界文学的经典作品并肩而立的现代文学经典,新文学才有可能在中国真正立足、扎根。而鲁迅不仅创造了现代小说的经典《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更在传统文学最具实力的散文领域(另一个领域是诗歌),也创造了堪称经典的《朝花夕拾》与《野草》:这真正显示了鲁迅的创造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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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46 《朝花夕拾》与《野草》一方面在鲁迅的著作中,是最“个人化”的——散文这种文体如周作人所说,本就是“个人的文学之尖端”〔18〕;另一方面,又为现代散文的创作提供了两种体式,或者说开创了现代散文的两个创作潮流与传统,即“闲话风”的散文与“独语体”的散文。——在这个方面也是显示了鲁迅“文体家”的特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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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48 《朝花夕拾》最初在《莽原》上发表时,总题为“旧事重提”:他大概是回想起童年时“水乡的夏夜,摇着大芭蕉扇,在大树下乘凉”,“男女都谈些闲天,说些故事”的情景〔19〕。“说故事”就免不了“旧事重提”,《朝花夕拾》其实就是对这样的童年“谈闲天”的追忆与模拟。这就规定了这类散文的特殊氛围:自然,亲切,和谐,宽松,每个人(作者与读者)既是说话者,又是听话者,彼此处于绝对平等的地位。——这正是对“五四”时期盛行的“我(作者)说你(读者)听,我启你蒙”,强制灌输的“布道”式、“演讲风”的散文的一个历史的否定与超越。《朝花夕拾》这类“闲话风”是作者与读者的精神对话:作者掏出心来,真诚地袒露自己生活与内心的秘密、真实的欢乐与痛苦,希望引起读者(听众)的共鸣、联想、议论与诘难,达到精神的互补,而非趋一。这样,“闲话风”散文就别具平等、开放的品格,又充溢着一股真率之气。而《朝花夕拾》这样的回忆童年生活的散文,就更是充满了个体生命的童年时代与人类文化发展的童年(原始)时代所特有的天真之气。这里展现的是一个“人间至爱者”对于人类生存的基本命题“爱”与“死”的童年体验的追记与成年的思考。于是,我们读到了“我的保姆”的“伟大的神力”和她那发自天性的质朴的爱(《阿长和〈山海经〉》)、那位博学而方正的私塾老师朗读“极好的文章”时的沉醉,以及隐藏在“瞪眼”与“怒色”之后的温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还有异国教授小至“为中国”、大至“为学术”的“不倦的教诲”与博大的爱心(《藤野先生》),以及“把酒论天下”的“旧朋”间寂寞中相濡以沫的友情(《范爱农》),就连阴间也还有那“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使你感到“要寻真实的朋友,倒还是他妥当”(《无常》);同时看到的是“人间至爱者”——长妈妈、父亲(《父亲的病》)、徐锡麟、范爱农——“为死亡所捕获”的人间大悲剧,于是又听到了那鲁迅式的生命的祝祷与呼唤:“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阿长与〈山海经〉》)——在“爱”与“死”的“反顾”里,既弥漫着慈爱的精神与情调,显露了鲁迅心灵世界最为柔和的一面,又内蕴着深沉而深刻的悲怆,两者互为里表,构成了《朝花夕拾》的特殊韵味。《朝花夕拾》里也有对于摧残人类天生的爱心的封建旧伦理、旧道德、旧制度的批判性审视(《二十四孝图》、《五猖会》、《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对玩弄人的生命的猫似的正人君子的热辣的嘲讽(《狗·猫·鼠》)。这里的批判与嘲讽,可以视为鲁迅的杂文笔法向散文的渗透,不仅使其韵味更为丰厚,而且显示了鲁迅现实关怀的这一面:这也是真实的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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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03950 “闲话风”的另一面是“闲”,即所谓“任心闲谈”。鲁迅说,“五四”时期的散文小品,“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的随笔,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20〕;那一代知识分子在精神上充满紧张、沉重、严峻、激烈的同时,也还有洒脱、放纵、雍容、闲适的这一面,与魏晋时代知识者集“清峻”与“通脱”于一身,确有相近之处。《朝花夕拾》正是“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处处显出余裕、从容的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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