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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也称“漫笔”,表明了一种笔墨趣味:不仅是指题材上“漫”无边际,而且是行文结构上的兴之所至的随意性。请看《狗·猫·鼠》这篇,忽而动物王国,忽而人世间;忽而人禽之辨不严的远古,忽而仇猫杀狗的现实;忽而日本传说中的猫婆,忽而中国古代的猫鬼,忽而太平洋彼岸美国小说里的黑猫;忽而猫与虎的斗智,忽而老鼠成亲的仪式:鲁迅思想与艺术天马行空般的自由驰骋,正表现着心灵的开阔与自由。“闲话”还表现了一种追求“原生味”的语言趣味。鲁迅曾经说过,如果把只隔一层薄板壁的邻居的高声的谈话如实记录下来,删除了不必要之点,是可以成为很传神的文学语言的〔21〕。在某种程度上,《朝花夕拾》正是这类“听闲谈而去其散漫”的语言主张的成功实践。它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生活语言的丰富性、生动性与复杂性,这自然又是从更好地发挥“沟通心灵”的文学功能的目的出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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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鲁迅在发表一组类似《野草》的散文诗时,将其命名为“自言自语”,在仿效者日益增多以后,又有人以“独语”称之〔22〕。“自言自语”(“独语”)是不需要听者(读者)的,甚至是以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紧张与排拒为其存在的前提:唯有排除了他人的干扰,才能径直逼视自己灵魂的最深处,捕捉自我微妙的难以言传的感觉(包括直觉)、情绪、心理、意识(包括潜意识),进行更高、更深层次的哲理的思考。可以说《野草》是心灵的炼狱中熔铸的鲁迅诗,是从“孤独的个体”的存在体验中升华出来的鲁迅哲学〔23〕。这里构成鲁迅哲学的基本单位(元素),并不是抽象的逻辑范畴,而是一些客观形象与主观意趣统一的意象。在《野草》里,有的意象象征(暗示)着人的某种生存困境与选择:这是只能在“冻灭”与“烧完”间选择,最终与对手同归于尽的“死火”(《死火》),是“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彷徨于无地”,而最后独自承担黑暗的“影子”(《影的告别》),这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从那里来,到那里去”,而明知“前面是坟”,却偏要向前走的“过客”(《过客》)。有的意象则显示(象征)着个体与他者的紧张关系:时时面对的敌对势力却是“无物之阵”(《这样的战士》),包围自身的群众或是从他人痛苦中寻求刺激的“看客”(《复仇》其一、其二),或是同样“烦腻,疑心,憎恶”的“求乞者”与“布施者”(《求乞者》)。于是,那位为亲人牺牲了一切,却终被逐放,在无边的荒野,以“无词的言语”,颓败身躯的颤动发出抗争的“老女人”就象征着自我的命运(《颓败线的颤动》),而我竟然失掉了任意死去的权利,“死后”也要被利用(《死后》)。于是,又有了“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着”的“孤独的雪”,“雨的精魂”(《雪》),知道“秋后要有春”的小红花的梦、“春后还是秋”的落叶的梦,仍然以“一无所有的干子”,“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的“枣树”,向着灯火前仆后继地“闯去”的“小青虫”(《秋夜》),“那眸子也不复去年一般灼灼”,终会“在记忆中消去”的“病叶”(《腊叶》)这样一些自我形象的象征。——《野草》里的独语的主体部分正是这样具有一种“自我审视”的性质。《野草》中有的篇什是有感于现实而作的,因而具有较强的现实性,如作者自己所说,“段祺瑞政府枪击徒手民众后,作《淡淡的血痕中》”,“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24〕等等,与前述更为超越的思考既是互补,也有相通:如鲁迅在《希望》中所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正是对“绝望”的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与“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将《野草》内在地统一为一个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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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鲁迅在写作时,自无从容、闲适的心境,他的主观心态另有一种紧张与焦灼。《野草》的创造,必须满足于两个方面的需要:对读者,必须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以产生距离:为从绝望中挣扎出来,必须创造一个与现实世界对立的、自我心灵升华的别一个世界。“独语”是以艺术的精心创造为其存在前提的,它要求彻底摆脱传统的写实的摹写,最大限度地发挥创造者的艺术想像力,借助于联想、象征、变形……,以及神话、传说、传统意象……,创造出一个全新的艺术世界。于是,在《野草》里,鲁迅的笔下,涌出了梦的朦胧、沉重与奇诡,鬼魂的阴森与神秘;奇幻的场景,荒诞的情节;不可确定的模糊意念,难以理喻的反常感觉;瑰丽、冷艳的色彩,奇突的想象,浓郁的诗情……。和《朝花夕拾》的平易、自然相反,《野草》充满了奇峻的变异,甚至语言也是日常生活用语的变异,集华丽与艰涩于一身;文体自身也发生了变异:《野草》明显地表现了散文的诗化、小说化(《颓败线的颤动》)、戏剧化(《过客》)的倾向。人们不难发现这位孤独的艺术家在进行艺术的变异与创造时的陶醉感:这多少缓解了他内心的孤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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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鲁迅又一再申明,他并不希望青年读他的《野草》——《野草》只属于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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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鲁迅:《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下同),5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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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2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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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严家炎:《〈呐喊〉〈彷徨〉的历史地位》,《世纪的定音》,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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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鲁迅:《〈总退却〉序》,《鲁迅全集》第4卷,621—6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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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9〕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5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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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鲁迅:《〈穷人〉小引》,《鲁迅全集》第7卷,1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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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雁冰:《读〈呐喊〉》,原载1923年10月8日《时事新报》副刊《学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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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鲁迅:《论睁了眼看》,《鲁迅全集》第1卷,2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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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鲁迅:《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鲁迅全集》第7卷,82页;《〈阿Q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第3卷,3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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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立波:《论阿Q》,原载1941年1月《中国文艺》(延安)第1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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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陈涌:《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收《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94页、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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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王富仁:《中国反封建的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31页、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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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恩格斯:《布鲁诺·鲍威尔和早期基督教》,《马克思恩格斯全集》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3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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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参看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小说的精神特征》,收《无地彷徨》,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384—419页。张梦阳:《阿Q与世界文学中的精神典型问题》,陕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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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周作人:《〈冰雪小品选〉序》,周作人《看云集》,湖南:岳麓书社,1988年版,1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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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鲁迅:《自言自语·序》,《鲁迅全集》第8卷,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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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鲁迅:《小品文的危机》,《鲁迅全集》第4卷,5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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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鲁迅:《看书琐记》,《鲁迅全集》第5卷,5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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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参看何其芳:《独语》,《何其芳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13—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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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参看章衣萍:《古庙杂谈(五)》,《古庙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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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鲁迅:《〈野草〉英文译本序》,《鲁迅全集》第4卷,3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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