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0004154
1700004155
王统照(1897—1957年)的“问题小说”更突出“爱”与“美”的观点,探讨人生的“烦闷与混扰”。在《沉思》一篇中,担任模特儿的纯洁美丽女性是作者理想的“爱”与“美”的象征,她向往于用自己的身体通过画面来将“爱”与“美”传诉给人们,可她的理想破灭了。作者在另一篇小说《微笑》里,让一个女犯人的“慈祥的微笑”发出奇效,竟然使小偷都得到感化和超度,从此变成了“有些知识的工人”。如此夸大“爱”与“美”的力量,一方面是“五四”前后流行的“美育”思想的艺术放大,一方面也是他个人感情世界真切体验的尽情泄露。王统照擅长运用象征手法,与故事的写实性掺杂并存,他受中国古典诗歌影响,在一开始写作白话小说时就坚持这种写法,是特色,也是初期现代小说不够纯正而留下的过渡痕迹。收在《春雨之夜》短篇集中的作品,常常蒙上一层虚幻的色彩,从空想中设境或安排人物,缺乏现实力度。稍后的《湖畔儿语》加强了社会现实感,从一个有家不得归的儿童视角,侧写贫苦母亲被迫卖淫的困境,以及这种特异的人生环境给孩子心灵带来的严重戕害。《沉船》、《生与死的一行列》等短篇更是以沉实的笔触写底层人民穷苦的生,或惨痛寂寞的死,“爱”与“美”的“问题小说”的玄想,已被真实的生活图景所代替,艺术上也更圆熟。王统照还是中国现代中长篇小说的最初的实践者:他的《一叶》与张资平的《冲积期化石》都出版于1922年;《黄昏》1923年1月开始在《小说月报》连载(单行本迟至1929年出版),要比都在《小说月报》连载的庐隐的《海滨故人》早半年多,比张闻天的《旅途》早近一年半;而杨振声的《玉君》直到1925年方才出版。他的长篇并不成熟,在揭露封建家族丑恶的同时流露感伤的意绪,写实笔调照样地不够纯正,几个人物组成的单线条结构也显得简单,但他控制小说气氛的笔力是充足的,展露了现代长篇草创期的一般特色。
1700004156
1700004157
“问题小说”流行的时间不长,却是典型的“五四”启蒙时代的产物。“问题小说”处在近代社会小说和30年代社会小说之间,人们很容易将它们的承续关系突出,而忽视其中的区别。晚清社会小说可粗分为两类,或事涉国体、政体和社会斗争的,等于是政治小说;而“问题小说”探问人生的终极,关顾每个人的人生价值、生存真谛,它比较地形而上些,“虚”些。问题小说能和以后的左翼小说联系,也能辐射到非左翼的不断探索人生意味的文化小说身上。不过,大体上说当时作者的生活视野还比较狭窄,题材局限于小知识分子的生活圈,大部分作品从一般的社会命题出发,结合了一点生活经验,真正从刻骨的生命体验入手,用力开掘的作品尚不多。所以,概念化、简单化的毛病便伴生了。
1700004158
1700004159
从“问题小说”起步,又成为“五四”人生派小说的代表作家的是叶圣陶(叶绍钧,1894—1988年)。他早在1914年开始写小说,所用是文言。这就像鲁迅、刘半农、王统照、张天翼等,也从文言小说开头一样。叶的《穷愁》等文言小说显示出他关心下层的苦难生活,主题严肃。所以他从1918年起运用白话创作,次年参加新潮社,便自然进入“问题小说”的行列。除《这也是一个人?》(后改名《一生》)外,还有《低能儿》等作品,也有“爱”与“美”的倾向,似乎大自然和艺术之美都具有洗涤人心、催人觉醒的决定作用。他把关注的“问题”,更集中于封建宗法制度下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隔膜”:《隔膜》一篇正面展开了人的精神上的相互隔绝,却又不得不虚伪地、无聊地互相敷衍的痛苦;《苦菜》则表现知识分子与农民之间的隔膜,知识分子认为饶有趣味的种菜的喜悦,农民却只感到沉重劳作无以维持生计的“苦”;《一个朋友》里夫妻之间也仅存所谓“共同生活”,而缺乏思想、感情上的沟通。叶圣陶在小说中提出的“隔膜”一题,与这时期鲁迅小说中关于“国民性改造”的问题,确有相通之处。
1700004160
1700004161
之后,“问题小说”潮流过去,他在专心地刻写学校知识分子和市镇小市民的精神历程方面,显出与众不同。茅盾说:“要是有人问道:第一个‘十年’中反映着小市民智识分子的灰色生活的,是哪一位作家的作品呢?我的回答是叶绍钧!”〔8〕从1919到1923年间,他先后发表了40多篇短篇小说(多数收入《隔膜》、《火灾》两集),上述题材便占去三分之二。《饭》、《校长》等暴露当时教育界各种黑暗腐败现象,已经大大高出于前期的“问题小说”。而描写城镇小市民生活的作品,也不属小知识分子的自我表现,是采取了冷静批判的立场,着重于揭示小市民的精神病态。而与鲁迅的《幸福的家庭》等篇较为接近,又标志了叶圣陶风格逐渐成熟的前期代表性作品之一,是《潘先生在难中》。
1700004162
1700004163
《潘先生在难中》发表于1925年。其主人公潘先生是典型的灰色人物。他带着全家躲避战乱,刚从乡下来到上海,就又担心教育局长斥他临危失职而丢掉饭碗,惶惶然又即返回乡镇。不料战事还未直接威胁到这个乡镇就结束了,潘先生于是陶然庆幸,竟接受别人的推举,写字幅为凯旋的军阀歌功颂德。在一个短篇之中,能这样塑造出一个自私、疑惧、投机、苟安、卑琐,具有多侧面而又统一的小市民性格典型的,在当时是要比一般小说高出一筹的,难怪它一出现便受到评论界的重视。在此前后,叶圣陶于暴露色彩中内蕴的讽刺喜剧手法,也渐渐趋于成熟。叶圣陶的讽刺属于鲁迅一派,辛辣而平静,暗暗发出冷光。他融合同情,朴素纪实,运用事实的对照进行“不动声色”的讽刺,能经过社会心理来透视具体人物的心理,能写出讽刺性人物性格(只是对话平板些),确实不凡。他的《某城纪事》、《某镇纪事》,是批判封建文化的社会风俗画和描写大革命投机者的社会风情画。他开创的“逃难”题材是最适合于讽刺的题材,以后在茅盾、张天翼、沙汀手中都有进一步的发展。而且叶的讽刺生命较长,一直延续到三四十年代,人们惯于肯定他的暴露的意义,而对他的讽刺文学价值缺乏足够的重视。
1700004164
1700004165
“问题小说”作家的大部分,后来都先后倾向于现实主义,叶圣陶是其中成熟得最快的一位。茅盾在论及现代初期小说的毛病时曾说,一是“描写男女恋爱的创作独多”〔9〕,一是“不知道客观的观察,只知主观的向壁虚造,以至名为‘此实事也’的作品,亦满纸是虚伪做作的气味,而‘实事’不能再现于读者的‘心眼’之前”〔10〕。这是因为现代小说作者的许多人把叙事中的滥情倾向,误以为是外国的浪漫主义加中国的“有诗为证”的好笔法。叶圣陶偏偏较少写爱情故事,又提炼出一种冷静的、客观的叙述语言,所以,他对“五四”小说的脱掉稚气,对人生派写实小说的完型,贡献甚大。
1700004166
1700004167
人生派写实小说在叶圣陶以外,主要由文学研究会的乡土小说作家群组成。这些作家的成熟作品都产生于“五四”之后,以王鲁彦(《柚子》集1926年出版)、彭家煌(《怂恿》集1927年出版)的成就最大,其他的台静农(《地之子》集1927年出版)、许钦文(《故乡》集1926年出版)、蹇先艾(《朝雾》集1927年出版)、许杰(《惨雾》集1926年出版)等,几乎每一位都有自己的特点,显示了乡土作家的实力雄厚和20年代中期写实小说的粗具规模。
1700004168
1700004169
鲁迅是现代乡土小说开风气的大师,他的《孔乙己》、《风波》、《故乡》等都出现得早,给后来的乡土作家建立了规范。只是由于鲁迅作品的思想、艺术高深完美,已远远超出一般的“乡土小说”的范畴,因此通常都不把鲁迅归于乡土派的行列。实际上,鲁迅后来曾对“乡土小说”的含义加以界定。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指出:“……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的人们,无论他自称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又说,他们的作品大都是“回忆故乡的”,“因此也只见隐现着乡愁”。所谓“乡土小说”,主要就是指这类靠回忆重组来描写故乡农村(包括乡镇)的生活,带有浓重的乡土气息和地方色彩的小说。它们在当时出现的文学背景,是因“五四”小说艺术发展的内在规律与读者欣赏心理的进步,要求着艺术上的突破。假如说,在“五四”的高潮时期,读者对小说的思想要求多于对生活形象的要求,那么,到了“五四”的退潮时期,读者对表现和发泄自己的苦闷情绪的要求就更为强烈,希望在作品中能够看到更广阔的社会人生,看到生活在其间的人的命运与性格的非“观念化”的、更个性化的真实描绘。周作人在1923年连续发表了《地方与文艺》、《旧梦》等文章,提倡“乡土艺术”,明确提出要“跳到地面上来,把土气息泥滋味透过了他的脉搏,表现在文字上”,充分张扬“风土的力”,将文学的“国民性,地方性与个性”统一起来。周作人并充满自信地宣称道:“我相信强烈的地方趣味也正是‘世界的’文学的一个重大成分。”周作人的主张,正是文学发展的客观要求在理论上的体现。到1923年之后,一大批以文学研究会的分子为主的青年作者,便带了他们的极具浓厚乡土气息的小说作品,纷纷登上文坛,从而形成现代乡土小说的第一个高潮。
1700004170
1700004171
处于这高潮中而成绩较为显著的,是王鲁彦、彭家煌、台静农。王鲁彦(1902—1944年)早期的小说也并非是纯写实的。他以《柚子》为代表的作品,于暴露社会黑暗之中充满了呼之欲出的荒诞感和沉重的幽默情绪。《柚子》以当时长沙地方军阀行刑杀人为题材,对军阀视人命如草芥表示满腔的愤怒,同时揭示蜂拥围观者的麻木、自私、缺乏同情心的世态。但这愤怒是以一个“玩世者”的“我”的身份来叙述的,透过貌似“油滑”的写法,进行含泪的控诉。“湖南的柚子呀!湖南的人头呀!”“这样便宜的湖南的柚子呀!”小说结尾的这两句对话,曲折地表达了作者的爱憎。这是篇接近鲁迅风格的作品,虽然它外在的东西多了些。而接下来,他开始用家乡宁波镇海一带的农民生活,讲述他的注重地方风物、对浙东的民俗环境和乡土生活方式进行真实观照的故事。以往的烧毁一切的热情,让位给现实的感伤的语调,这才将他的独特之处,尽情显露。《菊英的出嫁》是实写“冥婚”的,菊英母亲为18岁的女儿找到婆家,小说按照两边家长严格讲究的地方性婚嫁习俗,展开一幅幅具体生动的风俗画,直到后来才让人省悟原来新娘新郎皆是去世多年的人。细密的场面和人物描写,显示了古老中国农业社会落后于时代的蹒跚步伐,而这种奇特的封建陋习叙述得越是具体可见,就越发使人对这落后性深感震惊。王鲁彦此类作品提供了小说典型环境描写的新的范式,也使早期乡土小说获得了民俗学的价值。周作人说过:“若在中国想建设国民文学,表现大多数民众的性情生活,本国民俗研究也是必要,这虽然是人类学范围内的学问,却和文学有极重要关系。”〔11〕而《许是不至于罢》等,在用力描绘地方习俗基础上,又进一步注意揭示人们的社会心理状态。此篇用1924年遭受军阀混战之害的浙江农村为背景,写尽小有产者在战争威胁下整日谨慎、提心吊胆,千方百计保全自己财产地位的心思,可与叶圣陶的《潘先生在难中》对照,有相当的典型意义。王鲁彦对没落乡绅的讽刺还有《自立》、《阿卓呆子》,讽刺农村痞子的有《阿长贼骨头》,讽刺官僚的有《宴会》。《宴会》里的邹金山,是他刻写复杂人物性格的可贵尝试。此后到30年代,王鲁彦出版有《黄金》、《童年的悲哀》、《屋顶下》等集子,仍存浓浓的乡情,却是顺着《许是不至于罢》的路子,开掘浙东沿海乡镇子民们在农业经济衰败的社会动荡中的心理,始终坚持对乡民的批判态度,审美上偏重于对恶的、丑陋的事物的深入体验,使乡土小说免于流入肤浅,直到他写出长篇《野火》(又名《愤怒的乡村》)。
1700004172
1700004173
彭家煌(1898—1933年)是这几年评价升高的乡土作家。他的创作时间不长,却留下不少表现湖南闭塞农村士绅与乡民之间所发生的各种活剧的作品。《怂恿》比较圆熟,写土豪恶霸讼师相互倾轧,拨弄挑唆老实的农民夫妇出面受侮,而他们自己也大出洋相。这是一种讽刺性的小说,喜剧人物的线条准确,动作紧张,场面调度有方,运用活泼的方言土语,以加强地方色彩,同时加强对话的可笑性。茅盾称这篇《怂恿》为“那时期最好的农民小说之一”〔12〕,是确评。同样喜剧味道十足的,还有《活鬼》,将财主家庭内部为了人丁兴旺而纵容媳妇偷汉、给小孩子提早娶媳,以致家中不断“闹鬼”的现象,大加嘲弄。彭的小说叙述是冷静、机智的,具农民式的风趣,有强烈的地方性。其中将本是悲剧性的故事渗入喜剧色彩,尤为杰出,如《隔壁人家》、《我们的犯罪》等,或者是表达贫困者的窘境,或者是让无辜被捕者来从容地叙述自己如何成为“罪人”,产生暴露的意味,使悲愤的情绪转化为旁敲侧击式的反讽。彭家煌将乡村讽刺体小说这样早地提到较高的水平,为沙汀等积累了很有价值的艺术经验。他还有一类小说是写知识分子和小市民的,如《莫校长》和中篇《皮克的情书》,中间也包含了嘲讽的成分。总之,彭家煌的小说“比20年代一般乡土作家的更为活泼风趣,也更加深刻成熟”。〔13〕
1700004174
1700004175
台静农(1903—1990年)的小说少而精,似乎一本《地之子》的集子就足够支持他成为出色的乡土作家了。他的作品,民间性特别强,十之八九以他的安徽故乡的人事为材料,描写宗法制度对乡村底层的精神统治,生生死死,尤为突出。鲁迅说他“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14〕。《烛焰》写“冲喜”恶俗,《蚯蚓们》、《负伤者》表现农村“卖妻”、“典妻”的现象,都是乡俗中异常惨烈的事件,经由作者沉郁的笔致,加以渲染。他最擅长写的多是悲剧型的乡镇传奇,像《天二哥》里面的酒徒之死,写出了他天神般的身坯之中却只有麻木不仁的意志;《新坟》中遭兵祸家破人亡的四太太发疯,终于在儿子的棺材边自焚身死;《拜堂》的汪二,半夜子时像见不得人似的与寡嫂结亲:一律是阴沉沉的故事。正如王鲁彦学习了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彭家煌有鲁迅的含泪微笑,而出身未名社、与鲁迅关系密切的台静农,似乎专注地师承了“安特莱夫式的阴冷”,把中国乡间的恐怖,和盘托出。这样,就带来台静农的浑厚。他后来还出版过小说集《建塔者》,一部分仍是乡土题材,一部分却扩大到描写革命者的殉难,这是他的文学视域的拓展,只是已远不如《地之子》的悲哀、淳朴了。
1700004176
1700004177
其他的乡土小说家还有许钦文、蹇先艾、许杰等。许钦文(1897—1984年),是受鲁迅影响较早的语丝社作家。《故乡》集子里的《父亲的花园》属于个人色彩的感伤回忆,《疯妇》触及浙东农民的悲惨境遇,都是他乡土小说的代表。后来的《石宕》是沿着后者的路子走的,写乡间采石人的命运。特别是中篇小说《鼻涕阿二》用讽刺的笔法刻画了一个阿Q式的人物,意在表现下层人民麻木的精神状态,显然是对鲁迅的模仿。他的另一部分精力放在对“五四”青年一代的恋爱、婚姻心理的探讨和讽刺上面,与乡土关系不大。《理想的伙伴》写未婚前的恋爱观,外新内旧,貌新实旧。《口约三章》、《毛线袜》写婚后平淡无味的家庭观,这是对个性解放后“自由恋爱”并未带来真正的男女平等婚姻的一种反省。他的小说在冷静白描的基础上能抓住人物心理的苗头,甚至开始处理精神分析题材,但文字的平铺直叙限制他取得更高的成就。蹇先艾(1906—1994年)是文学研究会的后期青年作家,被鲁迅选中编入“新文学大系”的《水葬》最能代表他的贵州乡土题材特色。此篇着墨于黔地野蛮落后的习俗:一个小偷竟被处“水葬”的死刑,而河边看热闹的农人甚至被葬者本人,居然都对此麻木不仁。小说揭示出闭塞乡村的大众灵魂,指出一种国民的精神病苦以引起疗治,是将愤懑压抑着用平静的文字叙述的。一直到30年代,作者继续挖掘这类奇特的地方性故事并增加它们的深广度,创作了《在贵州道上》、《盐巴客》等名篇。蹇先艾的乡土情结很深,是一个纯粹的乡土型文人。由于坚持写实,社会批判的锋芒虽然不露于外,但仍具有较强的讽刺功用。许杰(1901—1993年)以表现浙东的乡村悲剧见长。有名的如《惨雾》写乡村间的原始性械斗,使人看到强悍好斗的习俗以及宗族观念被农村封建势力利用的惊心动魄一幕。其中人物描写虽不算突出,但结构严密,情节紧张,有较强的艺术魅力。另一篇《赌徒吉顺》,塑造了一个具有时代新特色的人物,吉顺的一切心理、行动,皆围绕金钱而排斥道德法则,作者敏锐地抓住了当时农村社会经济迅速半殖民地化所带来的农民心理、道德观念的变迁,从而塑造了与鲁迅作品中封建宗法社会的“老中国儿女”不同的新的典型性格。和台静农的题材类似,许杰也写乡村的卖妻(《赌徒吉顺》)和冲喜(《出嫁的前夜》)等各种现象,只是他的天台县的背景给他带来更多的粗犷的风格。他的将暴露转为喜剧式嘲讽的笔调,在前期的乡土作品《台下的喜剧》中已多有表现,到了后来,在讽刺乡村的讼棍(《子卿先生》)、官僚(《的笃戏》)时,就更紧紧扣住不放松了。
1700004178
1700004179
乡土小说从20年代中期便形成一股持久的创作潮流,给当时的文坛带来清新的泥土气息,突破了“五四”新文学诞生以来主要写知识青年的相对狭小天地,拓宽了新文学的反封建题材,影响和吸引了一大批新作家将关注的目光更多地转向社会,转到民众(主要是农民)的身上,而使得新文学和社会生活土壤的联结更形紧密。乡土小说对20世纪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作用巨大,大部分乡土作家从关心个人的感伤情绪、个人的回忆,到关注社会和民众,从浪漫理想转向对现实的探索;并纠正旧小说遗留的简括式叙述方式,加强实地描写,加强场面、人物的细节描写,小说的重心由情绪、情节的展示转向以人物为中心的刻画。许多乡土作家从早期的主观抒情,越到后来就越归向客观写实,甚至讽刺,让现实主义在新文学中的主流地位得以加强和巩固。当然,乡土作家都是崭露头角的年轻人,一般还缺少把握农村复杂社会关系和阶级关系的眼光,还未能像鲁迅那样的深邃,往往单纯地描绘落后愚昧的农村生活图景,总体的艺术质量尚属稚拙阶段。但作为一个潮流,一个流派,乡土小说对于现代小说的确立是有不小贡献的。
1700004180
1700004182
1700004183
1700004184
三 “自叙传”抒情小说及其他主观型叙述小说
1700004185
1700004186
在“五四”的“问题小说”和“人生派”写实小说的作者群中,起初的创作都有一种普遍的主观抒情倾向,这种倾向到后来才逐渐消退。这是那个富于个性与青春气息的时代,给予文学的恩惠,也是中国文人固有的抒情气质所造成。要求个性解放而又遭到社会压抑的年轻一代,在本国文学承传和外国抒情文学的双重影响下,不能自禁地要通过写作来表达内心的激情。其中,“五四”小说领域里将“表现自我”的主观性推至极端的,便是以创造社作家为主干的浪漫主义抒情小说流派。其他与客观写实的小说叙事相异的,也有少数文学研究会的女作家,以及浅草社、沉钟社的作家们。乡土小说家虽然大部分都偏向于写实,但在语丝派的内部,就出现了废名这样的田园抒情诗一般的小说体式。这正是“五四”文学多样发展的一个实例。
1700004187
1700004188
创造社的作家从理论到实践都强调小说的主观性和抒情性。其作品大都有一个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形象,作者不着意于通过人物的性格刻画,以某种思想意识教化读者,而是直接抒发主人公的强烈感情,去打动读者。郭沫若把这种小说的美学追求称为“主情主义”〔15〕,这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是一全新的样式,也是对传统小说观念的一个新的发展。早在1920年,周作人在介绍俄国库普林的小说《晚间的来客》时就曾运用了“抒情诗的小说”的概念,强调“小说不仅是叙事写景,还可以抒情”,并指出“内容上必要有悲欢离合,结构上必要有葛藤、极点与收场,才得谓之小说,这种意见,正如19世纪的戏曲的三一律,已经是过去的东西了”〔16〕。在理论上为抒情小说作为新型的文体开辟了道路。
1700004189
1700004190
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最初体式是“自叙传”抒情小说,作者多集中于创造社。创造社的主要成员在日本留学期间,较多地接受了19世纪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于是强调“本着内心的要求,从事于文艺活动”,同时又吸收了1921—1926年间正风靡日本的“私小说”的创作特点和现代主义小说的手法,加以创造性的发展,主张再现作家自己的生活和心境,减弱对外部事件的描写,而侧重于作家心境的大胆暴露,包括暴露个人私生活中的灵与肉冲突以及变态性心理,作为向一切旧道德旧礼教挑战的艺术手段。郭沫若早在1920年就写过《鼠灾》、《未央》等表现身边生活的小说,初具“自叙传”抒情小说的特征。但“自叙传”抒情小说作为一股创作潮流还是从郁达夫(1898—1945年)1921年出版的《沉沦》小说集开始的。郁达夫的作品总是用第一人称写“我”,即叙述者自己,如《茑萝行》、《青烟》、《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过去》、《迷羊》;或者虽然采用第三人称,写的仍是自己的化身,叫做“他”、“于质夫”,甚至古人的名字“黄仲则”都无不可,如《银灰色的死》、《沉沦》、《南迁》、《茫茫夜》、《采石矶》等,无不染上作者的身影。除了后期写的《她是一个弱女子》、《出奔》等少数几篇,其他大部分小说都直接取材于他本人的经历、遭遇、心情。把郁达夫的小说连起来读,基本上同他的生活轨迹相合。他曾反复地说明一切小说均是作者的“自叙传”,作者的经验“除了自己的之外,实在另外也并没有比此再真切的事情”〔17〕。但是这种“自叙传”小说并不等于自传,郁达夫写小说的目的也不是为自己立传,而只是想“赤裸裸地把我的心境写出来”,以求“世人能够了解我内心的苦闷就对了”〔18〕。所以,他的小说不追求曲折的情节和周致的构思,却努力写出自己个人的情绪流动和心理的变化,仿佛是靠激情、靠才气信笔写去,松散、粗糙在所不顾,只求抒情的真切以成情感的结构。其中最常用的手法是直抒胸臆,即在表现自我主人公所经历的日常生活情景时,以充满激烈情绪的笔调去描写,于事件的叙述中做坦率的自我解剖,甚至是用长篇独白的形式去直接拨动读者的心弦。如《沉沦》里通过人物的日记披露内心的痛苦和企求。《薄奠》中的车夫被生活逼迫而死,“我”由同情进而激起对现实的痛恨,结尾处就出现了“狠命的叫骂”有权势“贵人”的一段。此类的小说,加上郁的身世,加上他在日本留学时形成的弱国子民的强烈情结,与“五四”退潮后青年一代普遍存在的精神失落和经济、婚恋苦闷相呼应,这才造成了当时的“郁达夫热”。
1700004191
1700004192
郁达夫的小说虽以抒情为主、情节为次,但在浓烈的抒情气氛中,人们还是能够触摸到人物的脉搏和灵魂,就是说作者用抒情的方式同样塑造出了真实感人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这些抒情主人公大都是所谓“零余者”,即“五四”时期一部分歧路彷徨的知识青年,他们是遭社会挤压而无力把握自己命运的小人物,是被压迫被损害的弱者。他们或者是《沉沦》里由于个性解放(包括性的要求)和爱国情怀的受压抑,以致绝望而麻醉自己、戕害自己的人;或者如《茑萝行》、《杨梅烧酒》里的人物,原来也希望为祖国做一番事业,可社会给予他们的则是经济困窘与政治压迫,最终逼使其有的失望去国,有的颓唐堕落。这些“零余者”同现实社会往往势不两立,宁愿穷困自戕,也不愿与黑暗势力同流合污,他们痛骂世道浇离,或以种种变态行为来表示反抗。郁达夫的“零余者”形象,实际上是对自己精神困境的一种自述,并经过拷问自己来探索“五四”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在郁达夫(以及前期创造社小说家)的笔下,男主人公(常是中国留日学生)在彷徨无路中,总要遭遇一些现代都市里的沦落女子,或为妓女,或旅馆侍女,或酒馆当炉女,显然承袭了中国传统的“倡优士子”模式,不免使人联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与马致远《青衫泪》等元杂剧。在郁达夫的代表作《春风沉醉的晚上》里,古代的倡优变成了现代工厂的女工,她不仅仍然常受猥亵,而且时刻面临着失业的威胁,与小说中实际上已沦为都市流浪汉的“我”,同是“无家可归”。当作家写到她以“孤寂的表情,微微的叹着说:‘唉!你也是同我一样的么?”时,是有着一种格外动人的力量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千古绝唱被赋予了如此鲜明的“现代”意义,而且同样震撼人心。
1700004193
1700004194
这种探索在艺术表现上往往显示出郁达夫小说所特有的感伤美、病态美。作者竭力抒发他主人公的苦闷情怀,及由此而生的颓废和变态的心理言行,从中揭示出一种“时代病”,这在“五四”运动高潮过去之后是有相当的代表性的。郁达夫一方面紧紧扣住了青年知识者本身的生理的、心理的病态,一方面指出青年病态的制造者是黑暗的病态社会。如《沉沦》的主人公本来是个“心思太活”的人,因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反抗专制弊风,被学校开除,又为社会所不容,结果酿成“忧郁症”。值得注意的是,郁达夫笔下病态人物的命运,又是与祖国民族的命运相联的,祖国的贫病也是造成青年“时代病”的重要原因。《沉沦》主人公自杀前,悲愤疾呼:“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小说正是这样曲折地表现了一代青年要求自由解放、渴望祖国富强的心声。
1700004195
1700004196
郁达夫抒情小说中的病态性欲描写,一向是容易遭到非议的。他注意人的情欲在表达人的内在世界的重要性,试图用一新的眼光,去剖析人的生命和性格中包孕的情欲问题。他受西方人道主义特别是卢梭的“返归自然”思想的影响,主张人的一切合理欲求的自然发展,认为“情欲”作为人的自然天性是应该在文学中得到正视和表现的。加之日本“私小说”里“颂欲”思想和手法的影响,郁达夫就大胆地以自身为对象,在作品中通过直接写“性”包括“性病态”和“同性恋”的生活,来阐释爱恋生死的主题。这也是对虚伪的传统道德以及国人矫饰习气的一种挑战。因此《沉沦》等一发表就起到了惊世骇俗的作用。这为他的小说在抒情格调之外,又加上了偏重自我暴露的特色。
1700004197
1700004198
郁达夫小说富于情绪的感染力,这种感染力来源于作者的忧郁,他的文人式的不乏夸张情绪的激愤,包括留洋在外感受屈辱结成的忧愤,回国经受贫病煎熬积存的忧愤,为替无数妇女、下层人民鸣不平而欲抒的忧愤。他的民族自尊、性苦闷和沉沦般的心底波澜,化为激愤控诉,大胆暴露,及无顾忌的自虐自伤自悼的文字,尽管这种宣泄似乎缺少理性的过滤,显得不够深刻,但他的感伤的风格还是能激起广大青年心理的和审美的巨大共鸣,并引出了一个抒情小说流派。郁达夫的文学气质比较复杂,但主要是受近代欧洲浪漫主义的深刻影响,也接受世纪末艺术思潮的果实,同时具有放浪形骸的中国名士气度和现代的自由民主精神。20年代后期写的《过去》开始摆脱自叙传模式,周作人称赞这篇小说“描写女性,很有独到的地方”。到了30年代后,他还写了《迷羊》等继续保持感伤酣畅风格的小说,写实的成分略有增加,但不像有些作家那样放弃过自己的情感型笔致。《迟桂花》属于他后期较圆熟的作品,全篇抒写女主人公天真健全的美的人格,纯洁无邪的美的感情,与清新自由的美的自然环境,构成了和谐的诗的意境,不仅完满地传达了“人性返归自然”、心灵净化的主旨,而且完成了从感伤美向宁静美的转化。在小说抒情方式上,也由“作者、小说主人公、叙述者”三者合一,直抒胸臆的方式,转向抒情主人公的客观塑造与诗的意境的营造上。尽管存在着这些艺术上的发展,但随着30年代读者审美趣味的变化,郁达夫的“自叙传”抒情小说显得与激荡的时代不甚合拍了,于是,他的影响就渐渐转入潜在的层面。
1700004199
1700004200
创造社后起的青年小说家紧接郁达夫几乎构成了一个抒情作家群体。倪贻德以美术家身份而写小说,代表作是短篇《玄武湖之秋》和中篇《残夜》,都是些与他的身世相关的伤感故事。文字哀婉悲抑,偏重于主观宣泄,追怀已逝的爱情,应当说是纯正的浪漫主义风格。陶晶孙有长期的日本生活背景,过去对他在潘汉年领导下从事文化活动的经历多有误解。他学医而从文,在艺术上有多方面的造诣。主要的小说有《音乐会小曲》、《木犀》(初用日文写成)等,叙述青年男女的恋情显得缥缈,情感的触角是异常细微的,自述特点明显。他的抒情性掺入唯美的成分,属于当时称作“新罗曼主义”的一类。其他还有同属创造社的周全平,所写小说处于抒情与写实之间,而带有自传色彩的抒情小说多收入《梦里的微笑》。《林中》的缠绵情调是与回忆逝去爱情的本事相配的。《楼头的烦恼》写理性的和病态的性心理的交错,更具典型意义。绿波社成员叶鼎洛有自传性很强的小说《前梦》、《双影》等,感伤的情绪直逼郁达夫。1925年才入创造社的叶灵凤其时尚处于发表《女娲氏之遗孽》的早期,抒写多角的感伤恋情小说是他创作的起点。他受外国浪漫主义直至唯美派、颓废派的影响尤深,《菊子夫人》、《姊嫁之夜》里的变态性心理已经能用弗洛伊德主义来进行解释,营造幻美的氛围也是他的特长。他到30年代之后,成为了重要的海派作家。滕固是文学研究会的一员,却在创造社刊物上发表小说成名。代表作《壁画》显示他擅长渲染奇崛、病态情感的特点。《银杏之果》便是他的自叙传小说。他后来加入狮吼社,成为唯美主义的追随者,这就难怪其激愤和肉感的写法都带上世纪末的味道了。王以仁也是文学研究会作家而专写抒情体小说者,1926年自杀失踪,留下的主要作品是一部8万字的《孤雁》。全书展示一个时代青年落魄、流浪、还乡、沉沦,终于死去的生活路程,情绪极为凄清、低沉,但也蕴藏有对黑暗现实进攻和反击的精神。小说由六篇书信组成,分开来每一书信是一独立的短篇,合则成为前后连贯的中篇。这种样式便于作者充分抒发情怀,信笔所至,毫无隐讳。小说的情节基本上是作者所经历的生活记录,带“自叙传”性质。其中坦率的自我暴露和大段独白、病态的心理描写和伤感的格调,可以看出郁达夫的影响。所以郁达夫曾将他称为自己创作风格的“直系的传代者”〔19〕。
1700004201
1700004202
也以写个人心路著称,而与创造社和郁达夫均不构成承传关系的两位“五四”女性作家是庐隐和淦女士。这从一个方面说明鲁迅说的“文学团体不是豆荚,包含在里面的,始终都是豆”〔20〕,是正确的。庐隐(1898—1934年)是文学研究会的骨干,与冰心齐名。开初写过并不出色的问题小说,如《一封信》、《灵魂可以卖么》。等到她1921年后以自己和自己朋友的生活为蓝本,写出短篇《或人的悲哀》、《丽石的日记》以及中篇《海滨故人》时,才真正显出她的个性:用哀伤的笔调叙写“五四”一代青年复杂的感情世界,尤其表现一代青年女性追求民主解放和爱情幸福最后却只能尝到苦果的实际情景。庐隐本人便是新的职业女性,童年备感人间冷漠,养成孤傲的叛逆性格,进入青年后,又有惨痛的个人婚姻史与曲折的心灵历程,所以,用自己或近于自己的女性命运、心态、历史,作为创作的依据,始终成为她关切的中心。《海滨故人》标示她转向郁达夫式的自叙传体的写作,加上女性作家纤微细腻的心理笔致,个人气质上的感伤色调,便很快形成了主观浪漫的“庐隐风格”。从露莎等五位女大学生的身上,人们不难看到新旧交替时期毅然走出傀儡之家的“娜拉”们的面影,看到那个时代的青年们的强烈精神饥渴。正因为此,庐隐的主情的小说一出现,在当年的青年读者中便产生广大的共鸣。1927年后到她因难产逝世止,她还出版过《曼丽》、《灵海潮汐》、《玫瑰的刺》以及长篇小说《归雁》、《女人的心》、《象牙戒指》等,模式没有大变,都是描写知识女性爱情生活的坎坷和内心的苦闷。《象牙戒指》是以石评梅、高君宇的爱情悲剧为原型创作的。
1700004203
[
上一页 ]
[ :1.70000415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