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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隐的抒情性叙述不事雕饰,激切直露,同时也嫌单调,少含蓄。叹句的大量运用增强了叙事的情感容量,相对削弱了小说语言的雕塑功能。她喜穿插日记、书信,重视哀切动人的环境气氛烘托,甚于对人物性格的刻镂,结构上往往失于散漫拖沓。她的作品离开了产生的历史环境,就失去了一部分光彩。庐隐比任何别人都更具有“五四”性质,她的小说是纯“五四”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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淦女士(冯沅君,1900—1974年)也是“五四”时期重要的女性作家。她未曾参加过创造社,但明显受创造社前期文艺思想的影响,强调创作要表现作者的“内心要求”,主要小说《隔绝》、《隔绝之后》、《慈母》、《旅行》等都发表在《创造季刊》、《创造周报》上。她的作风与郁达夫比较接近,也是写取材于自我生活的主观感兴浓烈的抒情小说。每个短篇之间略带连续性,主人公姓名不同,而性格一致,前后情节连贯,都以抒情独白和大胆袒露内心的写法,细微地表现一个青春期女性的爱情生活。鲁迅曾经引文分析说:“那‘我很想拉他的手,但是我不敢,我只敢在间或车上的电灯被震动而失去它的光的时候,因为我害怕那些搭客们的注意。可是我们又自己觉得很骄傲的,我们不客气的以全车中最尊贵的人自命。’这一段,实在是“五四”运动之后,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不敢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之情’的青年们的真实的写照。”〔21〕作为一个女性小说家,在当时能如此坦诚地展示自我主人公心灵的隐秘,是要具备相当的勇气的。然而她与郁达夫又不同,笔下的性爱描写,纯洁而庄重,即使写青年男女私奔场面,也绝不流于俗艳。1926年冯沅君出版《春痕》,是由五十封信构成的书信体小说。失败和碰壁,已经磨去了女主人公当初反抗封建婚姻时的锋芒,使她变得忧伤而困惑,这反映了“五四”退潮后一部分知识女性的真实面影。作者不久停止了创作,之后的一些描写故乡社会的篇章已不如初期的抒情小说那样以情动人,以诚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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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社之外,也创作以抒发个人苦闷和感伤情绪为主的“自我抒情”小说的,还有浅草社与沉钟社作家。这是前后带连续性的文学社团,因为成员多为学外文的学生,在吸收德国浪漫主义的同时,更多地受到西方现代派的影响。诗歌和戏剧的创作力都不弱,小说家除陈翔鹤外,还有陈炜谟、冯至、林如稷等。陈翔鹤(1901—1969年)早期的作品《茫然》、《西风吹到了枕边》,主人公都为C,是都带自叙传性质的,叙述为激愤和哀怨的情愫所笼罩。《悼——》用第一人称追念亡妻,《不安定的灵魂》是书信体,记写一个厌恶都市庸俗,经历了爱情悲剧的知识分子如何心灵受伤而死。抒情的气氛是悲观、压抑的。同样具有这种气质的,陈炜谟有《轻雾》、林如稷有《将过去》。正如鲁迅所说:他们“向外,在摄取异域的营养,向内,在挖掘自己的魂灵”,“唱着饱经忧患的不欲明言的断肠之曲”〔22〕。这段话概括了他们抒发感情的形式,在挖掘与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在心灵的刻画上,有哪些新的特质,是可视为定评的。陈翔鹤30年代写《独身者》,到60年代作历史小说《陶渊明写挽歌》、《广陵散》,中间走过较长的道路,虽然在抒情、写实方面都取得成绩,但他的小说便是在十分凝练后,仍然保持着用笔气势的舒展。冯至则以“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的身份使得自己的叙事作品充满了“诗”,特别是40年代写出的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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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土小说的现实主义发展中,另有一位特异的田园作家是以抒情见长的,这就是“语丝社”时期的冯文炳(1926年起才用笔名废名,1901—1967年)。童年湖北家乡的小桥流水沙滩枫柳,县城外的禅宗圣地四祖寺和五祖寺,给冯文炳留下终生受用的文学回忆。据此写成的代表性小说,有《竹林的故事》、《浣衣母》、《桃园》等,用冲淡、质朴的笔调表现尚未被现代社会污染的宗法制农村世界,表现带有古民风采的人物的纯朴美德。凡叙述乡间儿女翁妪之事,皆流露出一种寂静的美。如《竹林的故事》的人物和清新的乡村自然景物构成对应的关系,河边竹林的葱绿仿佛是有意设置的富于诗情的象征境界,为主人公三姑娘纯净美好的性格作衬托。这种描述人美、景美的牧歌般意境,正是作者借鉴古典诗词的简练、含蓄、留空白等经验,转化成情节简单的散文化小说形式所特具的功能。冯文炳在30年代之后成为京派的重要小说家,文体上的“实验”色彩更形明显,抒情性发挥到极致,而文字越加简僻、晦涩。所以实际上,后来的小说虽成熟,早期的比较纯净单一的乡土抒情小说的影响并不小。沈从文和更晚的汪曾祺等人都一再地提到冯文炳20年代的作品对他们的作用。在现代抒情小说体式的发展史上,从郁达夫到沈从文,废名是中间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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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成主观叙事的原因,有的是考虑到抒情的对象对表现形式的要求,有的则是作家气质所致。许地山(落花生,1894一1941年)两者兼有,东南亚异域的神秘背景与人物故事,宗教研究家的信仰(不是宗教徒的热诚)与对宗教内在感情的体验(居然佛教、基督教俱备),造成了他的与郁达夫、与乡土回忆者皆存在区别的浪漫传奇小说。他的小说在“五四”时期是风格奇特的,大部分的作品写男女之情,下笔是人生实景,出笔时已经达到超现实的境界。早期代表作《命命鸟》提出了追求婚姻自由与封建专制矛盾这一问题,但小说的主旨更在人物对生命的态度:女主人公加陵初时企图逃婚对抗,而男主人公敏明在一次离奇的佛教式冥想中,看到那些自称“命命鸟”者,其实是落入了情尘的青年男女丑恶原形,于是大彻大悟,厌却红尘,并以虔诚的祈祷感化了加陵,双双携手平静地走入绿绮湖。这里既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封建家庭扼杀青年爱情的罪恶,写出青年的叛逆反抗,另一方面将人世的“爱”寄托在达天知命的宗教理想上。《缀网劳蛛》、《商人妇》等,借表达妇女的苦难遭遇来宣扬对待苦难的方式,一种只管织网而不论网破的宗教人生观和伦理观,也相应得到肯定,并上升到哲理的层面。许地山前期的作品,人物往往卑微、平和,在对社会消极退让之后,却仍执著于人生,退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保持一种带苦涩味道的韧力。所以,他的积极、消极很难区分,有反封建的与时代合拍的一面,宗教的人生信仰的渗入又同一般的“五四”姿态分离。他的小说明显地倾向于浪漫主义,情节曲折,富于想象,注重用情感人,而对情的含蓄之美异常倾心,叙述中常以新颖的象征和隐喻来表达,在当时也曾获得许多读者的喜爱。许地山于20年代末,一度消退以上的特色,去增加自己小说的写实性,但《在费总理的客厅里》等作品说明他并不适于运用讽刺。接下来的中篇《玉官》,就又回到叙述一个女基督徒的经历,侧面反映了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农村生活场景,宗教气氛浓厚,政治上较为模糊。短篇《春桃》是他30年代的力作。女主人公还是历经磨难的。当春桃面对两个男人,要在是否收留残废的丈夫、敢不敢采取一女二男的生活方式上抉择时,民间的仁义和宗教的慈爱混合在一起,在一个拾破烂的女子身上表现出来。有人认为,许地山其时的小说,“主人公不再进教堂,不再布道,可他们一举一动都合乎教义。宗教由外在的宣扬变为内在的感情体验,并通过行动自发地表现出来”〔23〕。可以说,宗教传奇色彩始终不离许地山的小说,他的创作生命来自“五四”时期,并构成中国主观型小说的一支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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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小说在它的确立时代是纷纭而头绪繁多的。客观写实和主观抒情,是其两大流脉,在多元的发展中又相互渗透。这之中,在外国属于前后三个阶段的浪漫主义、写实主义、现代主义等创作方法,几乎“共时”地被我们吸收进来。这种吸收,就更显示了“五四”小说的多样化。比如抒情体小说的作者们,就不仅吸收国外浪漫派文学,也从抒发感情的角度来吸收现代派文学。郭沫若的《残春》,就是中国最早的“意识流”小说之一。创造社、沉钟社的青年作家不避西方的象征主义、印象主义、唯美主义,并同中国传统的诗化情绪两相结合。从小说的体制看,长篇虽如前面所说尚十分幼嫩,但短篇由外国移植而扎根于中国土壤却取得较大成功。可以说,短篇小说现代文体的形成是中国小说现代化的标志。这主要表现为:脱离了传统的史传文学的束缚,不再一味采用“纵剖”的由头到尾的叙述结构,而是引进并逐渐普及了“横截面”的结构方式;重视人物和环境的关联,以人物为中心,表现社会中的人,摆脱人物类型化、简单化的弊病;认识到小说作者与小说叙述人的区别,消除叙述的“说书”痕迹,既发展了一种叙述人隐藏较深的客观叙事,也不忽视叙述人介入的多样的主观叙事,而作为新型技巧的限制性叙事,在突破固有的全知叙事方面,显示了现代的姿态。当然,“说书”式的小说叙述并非不能进入现代序列而深化,到三四十年代老舍、赵树理的出现,便在较高层次上回答了这个问题。除上所述,心理描写在小说中作为新的技巧开始广泛流行,女性作家凌叔华的《酒后》、《绣枕》,就是当时心理小说的名篇。专写性爱小说的创造社元老之一张资平,处女作为《约檀河之水》,而《冲积期化石》、《飞絮》等都是他的重要长篇小说。他的步伐开始是与“五四”时期青年个性解放的要求一致的,写实性中包含浪漫抒情与肉欲描写的因素。到30年代,他成了新文学最早下“海”的作家。还有历史小说,早期作者有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等。鲁迅的《补天》、《铸剑》,是浪漫想象和现实讽喻的产物,郭沫若的《函谷关》、郁达夫的《采石矶》,情感外露,纯是借古人之口说一己之言的写法。这些,都可以看作是第一个十年小说开放性发展的景象,它们都为下阶段的小说开了各式各样的源头,因而不容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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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康有为《闻菽园欲为政变小说部诗以速之》,中有“经史不如八股盛,八股无如小说何”之句。《清议报》63册,190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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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1页、50页、53至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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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鲁迅:《〈草鞋脚〉小引》,《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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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论创作和翻译,这都不是完整的统计。晚清小说约计二千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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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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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叶圣陶:《叶圣陶选集·自序》,《叶圣陶选集》,北京:开明书店1951年版,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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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瞿秋白:《饿乡纪程·四》,《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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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2〕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茅盾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79页、480页、4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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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茅盾:《评四、五、六月的创作》,《茅盾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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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茅盾:《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茅盾全集》第18卷,第2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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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周作人:《在希腊诸岛·译者后记》,《知堂序跋》,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2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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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严家炎:《论彭家煌的小说》,《彭家煌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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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0〕〔21〕〔22〕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55页、244页、245页、2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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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郭沫若:《〈少年维特之烦恼〉序引》,《少年维特之烦恼》,上海:现代书局1934年12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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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周作人:《晚间的来客》(俄国A.Kuprin著),《新青年》7卷5号,192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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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郁达夫:《序李桂著的〈半生杂忆〉》,《郁达夫文集》第7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2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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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郁达夫:《写完了〈茑萝集〉的最后一篇》,《郁达夫文集》第7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155至1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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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郁达夫:《新生日记》(1927年2月26日),《郁达夫文集》第9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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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陈平原:《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4年3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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