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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联”成立后的第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成立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会,加强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翻译、介绍和研究工作。马克思主义经典文艺论著早在20年代中期就介绍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论争更推动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翻译与传播。“左联”成立后,瞿秋白从俄文原文翻译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主要理论著作,并写了《马克思恩格斯和文学上的现实主义》、《恩格斯和文学上的机械论》、《关于列宁论托尔斯泰两篇文章的注解》等文,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艺思想做了系统全面的介绍与阐述。与此同时,初期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普列汉诺夫、拉法格、梅林、卢那察尔斯基、沃罗夫斯基的论著也都介绍到中国,对宣传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30年代马克思主义理论深入到中国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建立起马克思主义的新哲学、新史学、新经济学、新教育学,等等,成为强大的历史潮流。用马克思主义的批评方法去观照现存文学的一切,建立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历史任务正是在这一历史时期提上了日程,并取得了最初的成果。由于鲁迅、瞿秋白、茅盾、冯雪峰、周扬、胡风、钱杏邨等人的努力,在中国第一次出现了建立在唯物史观基础上的、“依据社会潮流阐明作者思想与其作品底构成,并批判这社会潮流与作品倾向之真实否”〔18〕的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这也是30年代最新进的也是最有影响力的批评。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白莽作〈孩儿塔〉序》等序跋,茅盾《徐志摩论》等作家论,胡风《林语堂论》等作家作品评论,周扬、冯雪峰关于革命现实主义理论的探讨,钱杏邨关于现代小品文的研究等,都是用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来总结中国新文学创作实践经验的尝试,对这一时期及以后的创作起了很大的指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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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关的,是自觉地加强了与世界文学的,特别是世界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联系。首先,以极大的努力输入苏联及其他国家的文学作品。据统计,自1919至1949年,全国翻译出版外国文学书籍约1700种,而“左联”时期翻译出版的就约有700种,占40%。其中苏联作品译出最多,影响最大的有:高尔基的《母亲》、法捷耶夫的《毁灭》、绥拉菲摩微支的《铁流》、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等早期无产阶级文学作品,及《十月》等同路人作品以及西方的进步作家辛克莱的《屠场》、《石炭王》、《都市》、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巴比塞的《火线上》、德莱塞的《美国的悲剧》、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马克·吐温的《汤姆·莎耶》、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等等。鲁迅也先后与郁达夫、茅盾等主编过《奔流》与《译文》杂志,主要译介了易卜生、惠特曼、托尔斯泰、莱蒙托夫、密支凯维支、裴多菲、契诃夫、果戈理等作家的作品。1935年郑振铎主持编辑的《世界文库》,规模宏大,轰动一时。各种西方名著如《死魂灵》(鲁迅译)、《浮士德》(郭沫若译)、《十日谈》(伍光建译)、《吉诃德先生》(傅东华译)、《忏悔录》(张竞生译)、《简爱》(李霁野译)、《贵族之家》(丽尼译),等等,大都于本时期介绍到中国;与此同时,也有一部分中国现代作家的作品翻译介绍到国外,得到世界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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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联”还积极推动文艺大众化运动。“左联”成立后,即设立文艺大众化研究会,并于1931年11月在题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的“左联”执委会决议中,明确规定“文学的大众化”是建设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第一个重大的问题”。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北斗》、《文艺新闻》、《文学导报》等刊物发表了许多参与大众化问题讨论的文章,大众化问题成为左翼文学理论的焦点之一。针对有些人完全反对利用旧形式或者把利用旧形式只当成是迁就群众的权宜之计,鲁迅写了《论旧形式的采用》,指出既不能一味搬用旧形式,也不可全盘否定,采用旧形式“必有所删除,既有所删除,必有所增益,这结果是新形式的出现,也就是变革”。鲁迅在讨论中始终坚持了将接受外来文化与继承民族传统相统一的观点,指出:“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19〕鲁迅将这概括为“拿来主义”,强调对于古代、民间与外国文化“我们(都)要拿来”,“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20〕鲁迅的“拿来主义”思想在如何对待中外文化遗产这一基本理论与实践问题上是一个重要理论突破,对于促进文学的现代化与民族化发展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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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夏天还发生过大众语和文字拉丁化的讨论。文艺大众化运动鼓励了创作上的探求,“左联”提倡过工农兵通讯员运动,要求作家创作包括报告文学、演义、唱本、壁报文学在内的多种大众文艺作品,文艺大众化运动是对“五四”文学革命以来“欧化”倾向及革命文学创作中存在的某些“左”的倾向的纠偏,目的在于缩短文学与群众的距离,这本也是无产阶级文学题中应有之义。但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大众化的理论探讨仍比较肤浅,创作中也未能成功地贯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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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左联”为核心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非常重视创作方法的革新,积极推行富于革命意味的新的现实主义,然而其对现实主义的理解和把握却有过曲折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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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文学倡导初期,曾经在“五四”文坛上极力张扬浪漫主义的创造社成员,此时却激烈地宣布告别浪漫主义。他们将创作方法与政治立场等同起来,独尊现实主义而排斥其他的创作方法。1929年下半年,太阳社又从日本引进了左翼文学理论家藏原惟人提出的新写实主义(又称“普罗列塔利亚写实主义”、“无产阶级现实主义”等等)的口号,比较看重客观的真实性,强调具有无产阶级“前卫”的眼光,既“站在客观的具体的美学上”,又表现革命的理想主义的气度。1932年4月,瞿秋白、茅盾等为华汉(阳翰笙)的小说《地泉》三部曲重版作序,对“革命的罗曼蒂克”进行了清算,否定将人物描写变成“时代精神号筒”的简单化写法,以及概念化、公式化的弊病,提出新兴文学应当唾弃这样的创作方法,坚决地走向“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所谓“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是由拉普提出,而于1930年11月国际革命作家联盟代表大会所确认,强调世界观对创作直线式的决定作用,完全用哲学方法或世界观取替艺术方法,认为作品的成功关键在于通过具体的人物和生活的描写将唯物辩证法体现出来,那么图解政治概念也就是合理的。又由于将世界观等同于创作方法,结果在批判“革命的罗曼蒂克”的创作思想情调时,连作为基本创作方法之一的浪漫主义也给否定了,创作上的主体性也不容表现了,这也使得当时众多作家都错误地以为不能再写自我的情感心理,只能写群像,写“我们”,公式化、概念化的弊病还是很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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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的推行也受到了一些作家的抵制。1932年胡秋原就提出,“我们固然不否认文艺和政治意识之结合,但是,……那种政治主张不可主观地过剩,破坏了艺术之形式,因为艺术不是宣传,描写不是议论”,又反对“将艺术堕落到一种政治的留声机”。〔21〕苏汶也认为创作的标准不只是“正确”,更应该考虑“真实”,如果文学所表现的生活是真实的,那么,就“必然地可以从现实生活的错误和矛盾中引出生活必须另行创造的结论来”,〔22〕因此,他反对文学上的“干涉主义”,要求给作家充分的创作自由。这些观点本来是针对当时国民党所支持的“民族主义文艺”思潮的,当然对于纠正左翼文学中存在的图解政治的倾向也有实际意义。但在那个政治化的年代,左翼文学家处于受压迫的状态,他们对政治性问题很敏感,而且客观上胡、苏的口号与主张阶级论的革命主潮相抵触,所以“左联”就群起而批判了胡、苏的“文艺自由论”以及“第三种文学”论,不能容忍胡、苏对左翼文学缺陷的指责。这种批判从政治上看是有其历史缘由的,不过这一来本来的理论探讨就上升为政治论争,结果在强化创作中的政治性和世界观的重要性的同时,也强化了“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的消极影响。有些左翼批评家甚至在论争中走向极端,申明文艺“永远是到处是政治的‘留声机’”〔23〕。通过与所谓“自由人”和“第三种人”的论争,也暴露了左翼文艺理论批评界的贫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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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左联”为核心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在其后期又从苏联引入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口号,作为一种新的创作方法,其影响比以往其他方法更加深远,甚至一直延续到当代。对这个口号及相关理论比较系统的介绍见之于1933年11月周起应(周扬)发表的论文《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24〕。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一种基本创作方法,“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1932年苏联首届作家代表大会确定的。它要求文艺家从现实的革命出发,真实地历史地具体地描写现实,这种艺术描写的真实性与历史具体性还必须与用社会主义精神从思想上改造和教育劳动人民的任务相结合。这个口号的提出,是为了清算“拉普”机械论的文学思想以及“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的偏误,所以有强调“写真实”的一面。但周起应介绍这一创作方法时,仍然强调文学的政治性、教育性,强调作家的立场、世界观,不太重视现实主义问题。他当时还没有能力从真实性与倾向性对立统一的角度去解说“写真实”对于创作的重要性,所以这个口号一传入就有些变形。不过,文章还是批评和反省了左翼文学长期存在的一种偏向,即“忽略了艺术的特殊性,把艺术对于政治、对于意识形态的复杂而曲折的关系看成直线的、单纯的”。由于周起应在“左联”的领导地位,他这篇文章几乎给此后左翼文坛对创作方法的探求定下了调子,即既吸收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有利于现实主义恢复与发展的因素,又不能从根本上摆脱“左”倾机械论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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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自由主义作家文艺观及两大文艺思潮的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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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代文艺思想领域呈现出极为活跃的状态:第一个十年里纷纷传入中国的各种文艺思潮经过历史的筛选,与本国文艺实践运动想结合,形成了马克思主义与自由主义两大文艺思想相对立的局面。两大思潮之间论争频繁展开,其激烈程度远远超过第一个十年。这是与这一时期政治斗争尖锐化程度相适应并由其所决定、制约的。由此决定了这一时期两大思潮论争的特点:论争始终集中在文学艺术发展的外部关系——诸如文艺与阶级的关系,文艺与政治革命的关系,文艺与生活、时代的关系,文艺与人民的关系上,而文学艺术内部关系问题、美学范畴问题,却未能得到全面的探讨;每一个提上日程的争论问题,都未能充分展开,问题的讨论显得浮光掠影。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在与自由主义文艺思想论争的过程中,在不断克服自身的“左”倾幼稚病的过程中,不仅成为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指导思想,而且对众多追求革命的文学家产生巨大的吸引力,构成30年代文学的主潮;而自由主义文艺思潮在理论和创作实践上也有不可忽视的实绩,并在文学史发展的大的背景下对主流派文学起某种补充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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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时期自由主义作家在理论上的主要代表人物梁实秋、朱光潜、沈从文等,在他们的理论宣言中,都公开地表示反对“为艺术而艺术”。梁实秋认为,“文艺而躲避人生,这就是取消了文学本身的任务”,“文学里面是要有思想的骨干,然后才能有意义,要有道德性描写,然后才有力量”〔25〕。朱光潜也明确表示“十九世纪所盛行的‘为文艺而文艺’的主张是一种不健全的文艺观”〔26〕。沈从文则希望自己的作品能给那些“对中国社会变动有所关心”、“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以“一种勇气同信心”〔27〕。这反映了半封建半殖民地落后国家的自由主义作家不可能完全无视民族、国家的呼唤,他们也是以自己的不同于革命作家的方式,通过也许是更为曲折的道路,与自己的民族、人民以及社会现实生活保持着或一程度的联系。他们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思考社会人生,探求民族复兴的道路。在动荡转换的30年代,尽管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处于严重的精神危机之中,但这一时期他们的文学主张却很少受到西方世纪末文学的消极影响,较少颓废、享乐的色彩,而显示出某种严肃性:严肃地自我内省,严肃地表现、思考社会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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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下述总结性的观点在这一时期自由主义作家对于政治、社会、艺术的思考中带有典型性:“我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我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生美化。”〔28〕重视与强调文学“洗刷人心”、再造民族灵魂的作用,在这一点上,与“五四”时期的文学启蒙思想是有某些继承关系的。“五四”时期“改造国民性”的文学主题在这一时期某些自由主义作家的文学作品里,得到继承与发展,并不是偶然的。但是,如果说“五四”思想革命运动中夸大思想启蒙作用还只是一种理论偏差,在以根本改变社会制度为目标的政治革命已经成为时代中心的30年代,把社会问题的症结归之于“人心太坏”,并与社会制度根本改造对立起来,就显得不合时宜。这些自由主义作家既不满意国民党政权,更对日益发展的工农力量心怀疑惧,他们尽管保留着反封建的思想革命要求,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承认文学的思想启蒙、道德进化作用,但对政治斗争(特别是作为政治斗争集中体现的党派斗争)却采取贵族式的不介入的清高态度(事实上却不可能不介入),绝对不能容忍文艺成为政治斗争的一翼。他们一再申说文艺的超功利性与独立性,正是这种抗拒心理的反映。自由主义文艺理论家们反复强调的“超脱现实”的原则,即所谓“艺术和实际人生的距离”,在美学上自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反映了艺术创作的某些规律;但作为一种强调独立的文艺观,又是与当时强调现实批判和社会功利性的文学主潮相对立的。这样,无产阶级文艺与自由主义文艺在思想理论上的斗争,就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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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文艺思潮的论争贯穿30年代,比较重要的是左翼作家与“新月派”的论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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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左右,原“现代评论派”的骨干胡适、徐志摩等陆续到了上海。1927年春创办新月书店,由胡适任董事长,1928年3月又创刊《新月》杂志,主要撰稿人有徐志摩、罗隆基、胡适、梁实秋等。新月派的主要理论家梁实秋并不讳言,他们的聚集是因为不能不正视这种紧迫的事实:无产阶级的运动已“由政治的更进而为文化的运动”,要“打倒资产的文学来争夺文学的领域”。因此,这可以说是一场双方都自觉意识到的、争夺文艺阵地与领导权的斗争。新月派的目的在根本否定无产阶级文学存在的理论基础,他们首先打出“人性”的旗帜,抹杀左翼文学家所看重的文学的社会阶级基础,以“永恒的人性的文学”否定“无产阶级的阶级的文学”。争论的焦点,不在于肯定或否定“人性”的存在,问题在于梁实秋等人是以人性的普遍存在论来反对阶级论。在《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一文中,梁实秋就竭力说明资本家和工人尽管有不同之处,然而在人性方面并没有两样,例如,生老病死的无常、爱的要求、企求身心的愉快,而文学就应当表现这基本共通的“人性”。他认为,“人生有许多方面都是超阶级的”,文学创作不应受“阶级的约束”,才能成就伟大的作品。显然,梁实秋讲“人性”的普遍性和共通性是针对当时已在主导文坛空气的“阶级论”,否定无产阶级文学。这势必引起左翼文坛的反击。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实质:“倘以表现最普遍的人性的文学为至高,则表现最普遍的动物性——营养,呼吸,运动,生殖——的文学,或者除去‘运动’,表现生物性的文学,必当更在其上。”〔29〕这当然是止于一种义愤的政治性批判。鲁迅其实也并不赞同当时许多左翼文学家把文学阶级功利性绝对化为文学惟一特征的“左”的倾向,指出阶级社会里的文学,“都带”着阶级性“而非‘只有’”;用阶级性代替、抹杀文学的个性及其他特性,是对“唯物史观”的“糟糕透顶”的歪曲。〔30〕鲁迅在与新月派论战中,一开始就坚持了与“左”右两种倾向作斗争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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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派第二面理论旗帜是“天才论”。梁实秋认为:“一切的文明,都是极少数天才的创造”,他进而把文明与资本主义制度联系在一起,宣称攻击资产制度即是反抗文明,优胜劣败的定律注定“反文明”的无产阶级势力“早晚要被(资产者的)文明的势力所征服”。在梁实秋的心目中,革命文学也好,左翼文学也好,都不过是“五四”时期浪漫主义文学的延续和发展,所以他有时称左翼文学为“伤感的革命主义”或“浅薄的人道主义”。〔31〕梁实秋的“天才论”典型地表现了新月派自由主义作家及其文艺思想的保守倾向和贵族色彩。不过梁实秋也看到了主流派文学存在的公式化概念化等弊病,看到了革命文学倡导者尽管宣称要割弃“五四”文学的历史联系,宣布突变,其实他们仍是变形了的浪漫主义。从文学思潮的流脉看,梁实秋的这种批评和判断还是有眼光的,后来左翼文学也反省过“革命的罗曼蒂克”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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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翼文坛与自由主义作家还就“性灵文学”发生过论争。1932年,林语堂创办《论语》半月刊,1934年9月主持出版小品文半月刊《人间世》,次年9月又有《宇宙风》问世,依托三个刊物为阵地,形成了一个标榜“性灵文学”的文学流派。据林语堂自己的说明,这是一个“自我表现的学派,‘性’指一个人之‘性’,‘灵’指一人之‘灵魂’或‘精神’”。〔32〕林语堂自我表现理论与周作人如出一辙,大抵有两个特色:一是强调对内面灵魂的封闭性的自我审视与表现,绝对排斥自我之外的国家、民族、人民、社会的关注、探索与表现;二是强调人的性灵——自然本性的自然流露,要求文艺摆脱社会(首先是阶级斗争的实践)的“约束”,回到“自然”——本能的生物的人——那里去,作个人生命的本能的、非意识的表现。这种封闭的自然本性的“自我表现”理论,表现了在大动荡的时代,一部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因而产生了对外部世界的幻灭感。所谓“自我表现”,所谓“闲适”、“趣味”,作为一种文学追求,本也无可厚非。但在30年代严酷的社会现实中,这些主张和创作实践容易被视为是对黑暗现实的逃避,对作家社会责任的推卸。鲁迅等左翼作家这样指责林语堂、周作人“性灵文学”的实质: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33〕这是十足的“抚慰劳人的圣药”〔34〕,“麻痹”民族灵魂的“麻醉性的作品”〔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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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翼文坛还与“京派”作家发生过论辩。30年代,在中国北方以《骆驼草》、《大公报·文艺副刊》、《水星》、《文学杂志》为主要阵地,形成了一个作家群,一般称为“京派”,也称“北方作家群”。朱光潜、沈从文是他们在理论上的主要代表人物。如前所述,他们的理论主要特点是强调文学与时代、政治的“距离”,追求人性的、永久的文学价值。这与强调文学艺术与无产阶级事业密切联系,主张文艺和历史的进行取同样步伐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自然形成尖锐对立。1935年12月,朱光潜在《中学生》杂志上发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文,提出“和平静穆”的美是“诗的极境”,美的“最高境界”,同时也是人生哲理的“最高理想”。这是一种“超脱”现实、“泯化”一切利害、是非、善恶、恩仇,以达到个人内心“无矛盾、无冲突”的美学观。鲁迅立即在《题未定草·七》中予以驳斥,指出:“历来的伟大的作者,是没有一个‘浑身是静穆的’”,一切伟大作家都必然是时代的前驱,是不可能对现实生活的矛盾斗争采取超然态度的。与朱光潜鼓吹“静穆”美相反,鲁迅热烈地提倡战斗的力的美,他赞扬殷夫的诗“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36〕。左翼文坛对朱光潜的批评主要是在政治层面进行的,当时尚未能从文学创作与鉴赏的心理学层面深入探讨“距离说”等命题,所以也未能从朱光潜似乎不合时宜的论说中剥离出某些合理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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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10月,沈从文以炯之的笔名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指责文学创作中题材、内容、风格“差不多”现象,其原因在于“记着‘时代’忘了‘艺术’”,号召“作家需要有一种觉悟,明白如果希望作品成为经典,就不宜将它媚悦流俗”〔37〕。这种观点引起了众多左翼作家的批评。茅盾在第二年7月发表《关于“差不多”》,指出争论的实质是沈从文将文学的时代性与艺术的永久性对立起来,“幸灾乐祸似的一口咬住了新文艺发展一步时所不可避免的暂时的幼稚病”,根本否定新文艺“作家应客观的社会需要而写他们的作品”的正确传统。这场讨论并未深入下去。但它所提出的问题却具有很大的理论与实践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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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时期自由主义作家的文学批评活动也十分活跃。早在上一个十年,周作人在《自己的园地·序》里就提出“批评是主观的欣赏不是客观的检察,是抒情的论文不是盛气的指摘”。周作人的主张曾引起郭沫若的驳难,郭沫若在一篇题为《批评—欣赏—检察》〔38〕的文章里,指出周作人的批评观与佛郎司(今译法朗士)把批评视为“灵魂的冒险”的“印象批评”如出一辙,而郭沫若自己则是主张“真正的批评家要谋理性与感性的统一,要泯却科学态度与印象这一的畛域”,并且以为“真正的批评的动机,除了对于美的欣赏以外,同时也还应该有一种对于丑的憎恨”,“所谓‘盛气的指摘’不必便是假的批评”。这场未能引起注意的争论实际上是颇能显示左翼作家与自由主义作家批评观的不同的。“印象的批评”与“宽容”的态度,大体上能够概括这一时期自由主义作家文艺批评的基本特点。这一时期最有影响的批评家刘西渭(李健吾的笔名)曾反复申说,批评家“属于社会,然而独立”,他应该是“学者和艺术家的化合”,“批评最伟大的挣扎是公平的追求”。他反对把“批评变成一种武器,或者等而下之,一种工具”〔39〕,在他看来,批评应当往批评里放进批评家自己,“批评是表现”,〔40〕是批评家“叙述他的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41〕因此,他在评论时很注重对作品的整体审美体验,注重对阅读中“独有的印象”的把握与传达。刘西渭精通中外文学,有极好的艺术直感,又善于体察作者创作用心与甘苦,因此,他的批评对批评对象常有深切的理解,尽管是印象式的,却在娓娓道来的行文中,时时跳出中肯、精彩甚至令人叫绝的论断。他的批评文章本身就是一篇精妙的美文,而且能够显示批评家自己的个性。刘西渭能够容纳、理解不同艺术个性的作家,他的批评集《咀华集》及后来出版的《咀华二集》所评论的对象中就包含了政治倾向和艺术流别彼此不同的作家:曹禺、卞之琳、朱大柟、沈从文、废名、夏衍、叶紫和萧军,等等。这一时期另一重要的自由主义批评家是沈从文。人们注意小说家沈从文的独特创造,却因此忽视了批评家沈从文的贡献,这是不应该的。沈从文这一时期的批评著作《沫沫集》里虽有某些偏见,却有更多的真知灼见。他的批评注重文学“趣味”的纯正和道德感,毫不留情地否定那些只追逐“商品意义”和“低级趣味”的所谓“新海派”作品,他把肤浅的“革命的罗曼蒂克”也纳入“新海派”之列。在对作家进行评论时,风格的勾勒和体味成为他文字中最精到的部分。沈从文把作家丰富的生活阅历、明锐的艺术感受与学者的历史眼光结合起来,使得他的作品论,既能够准确地把握作家的艺术个性,又能够从文学发展的历史线索中断定作家的独特贡献与历史地位。《沫沫集》中沈从文对现代小说的研究(《论中国小说创作》)、新诗的评论(《论闻一多的〈死水〉》、《论汪静之的〈蕙的风〉》等)都能显示这一特点。刘西渭、沈从文之外,苏雪林的一些作家作品研究如《〈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沈从文论》,都有一些精到的艺术分析,颇引人注目,但她后来写的鲁迅评论,就陷入政治偏见的谩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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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文学创作的潮流与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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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一时期文学创作起着重大影响的有两个因素。首先是社会、历史的巨大变动:30年代的中国,在西方工业文明冲击下,以上海为中心的沿海城市加速了资本主义模式的现代化进程,而广大内地农村封建宗法统治(及其生活方式)则在坚守中发生了动摇。这样的城乡变动触及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及一切阶层,对知识分子到民族资本家、工人、农民以至市民阶层命运和思想、感情、心理产生巨大冲击,引起了从中心城市到一切穷乡僻壤社会生活的急剧震荡。中国革命的历程已由“五四”时期的思想革命转向这一时期社会变革所引起的社会革命。“中国社会向何处去”成为时代意识的中心。如果说“五四”是个性解放的时代,现在就进入社会解放的时代,不仅人的思考中心发生转移,思维方式也发生相应变化:从对人的个人价值、人生意义的思考转向对社会性质、出路、发展趋向的探求。从前者向后者转变的过程在20年代的中后期即已开始,到这一时期后者终成为主导方面。从20年代人生观问题大论战到这一时期中国社会性质问题的大论战,正表示了这种转变。正是在这样的社会历史背景下,一大批“新人”涌入文学队伍,导致了中国作家结构的重大变化:中国的第一代作家大都来自封建旧营垒,是士大夫阶级的逆子,他们以对旧家庭旧传统旧思想的批判开创了现代文学的思想启蒙时期;新一代的作家则来自更广泛的社会阶层,在从事文学活动之前,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正像鲁迅评论叶紫所说的那样,“作者还是一个青年,但他的经历,却抵得太平天下的顺民的一世纪的经历”〔42〕,他们进入文坛必然大大密切文学与广阔的现实生活、时代与各阶层人民的联系,带来社会全方位的观察、思考、描写的视野与角度。30年代中国社会的大变动,以及由此产生的现代都市与传统农村的对立、相互冲突与渗透,引发与激化了知识分子在传统农业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选择的矛盾与困惑,反映在文学与审美层次上,便形成了这一时期“左翼”、“京派”、“海派”三大文学派别(潮流)之间的对峙与互渗。大体说来,“海派”是30年代以上海为中心的东南沿海城市商业文化与消费文化畸形繁荣的产物,他们依托于文学市场,既享受着现代都市文明,又感染着都市“文明病”。正是对都市文明既留恋又充满幻灭感的矛盾心境,使他们更接近西方现代派艺术,有着较为自觉的先锋意识,追求艺术的“变”与“新”。而以北京等北方城市为中心的京派是一批学者型的文人,也即非职业化的作家。他们一面陶醉于传统文化的精美博大,又置身于自由、散漫的校园文化氛围之中,天然地追求文学(学术)的独立与自由,既反对从属于政治,也反对文学的商业化:这是一群维护文学的理想主义者。而左翼作家则自觉以现代大工业中的产业工人代言人的身份,对封建的传统农业文明与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以及西方殖民主义同时展开批判,要求文学更自觉地成为以夺取政权为中心的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工具。三大文学派别(潮流)创造了不同的文学景观,但又统一生存于30年代社会、思想、文化的大背景之下,因而在整体文学的张力场上又显示出某些共同的趋向,在整个现代文学历史发展中展现出一种时代文学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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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文学创作的题材空前规模的开拓和表现角度的新开掘。在这一文学新时期的最初阶段,出现了一大批表现个人走向社会历程的作品,茅盾的《蚀》、《虹》,叶圣陶的《倪焕之》,丁玲的《一九三六年春在上海》等作品,着重反映这一过程的艰难和痛苦;殷夫的《一九二九年五月一日》等诗歌则充满激情地抒发了“个人”融合在“集体”之中的幸福、自豪和充实。正像茅盾早已注意到的那样,这时期“甚至写恋爱时也从礼教与恋爱的冲突到革命与恋爱的冲突了”〔43〕。所谓“革命与恋爱的冲突”,实质上也是从个人感情生活的角度反映个人在走向社会过程中的矛盾与抉择。在文学随之“从家庭到十字街头”以后,“中国社会半殖民地化”成为作家关注的焦点。围绕这一中心,展开了多方面的题材与主题,其中,最重要的是关于中国城乡资本主义化的过程中社会各个阶层(农民、工人、城市小资产阶级、小市民、民族资本家……)的历史命运及心理、道德、情感变迁的题材与主题。这一时期最杰出的作家茅盾、巴金、老舍、沈从文、曹禺、田汉、洪深、艾青、丁玲、张天翼、李劼人、沙汀,等等,都为这一时代中心主题与题材所吸引,并在此基础上建造了各自独特的“艺术世界”。如茅盾的飘摇中的民族资本家家族与老舍的破产中的市民社会等等,就连沈从文这样的与时代拉开距离的作家,也并不讳言自己的创作动机出自农村“变动中的忧患”。沈从文苦心经营的供奉着“人性”的“希腊小庙”,那古朴的田园式的艺术世界仍然是对30年代农村社会变动的曲折反映。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面临殖民地化威胁的中华民族的命运,又成为作家关注的焦点,产生了新的题材和主题,为下一阶段文学的发展做了准备。这个时期文学表现领域的开拓是全面的,艾芜、周文、马子华、蔡希陶把被社会与文学遗忘了的“时代潮流冲击圈外”的边地人民的命运、性格、心理,以及与人的命运织为一体的大自然带进了现代文学领域;沈从文笔下的内地家乡少数民族的富有原始魅力的生活情趣、心理状态与情感方式,也是首次为现代文学所关注的。文学失去狭隘性之后得到的是生活本身那样的丰富性——不仅有“五四”时期作家最为注意的普通人平凡的人生,也有特殊境遇下的特殊的人生;作家的创造个性在这种丰富性里得到了发挥。每一个作家所能涉猎的领域自然还是有限度的(在这一时期也出现了一些同时涉及许多领域的“全景式”的作家),但各个不同的作家的创作汇合起来,就构成了30年代社会全貌的百科全书式的反映,组成了具有深广历史内容的时代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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