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0031300
1700031301
1854年，正值英国工业革命的巅峰时期，查尔斯·狄更斯出版了《艰难时世》一书。故事发生在英格兰西北部的一个工业城镇，它对功利主义、经验主义和形而上学唯物主义发出了诅咒式的批判。狄更斯援引《新约》里的一句—“唯一必需的东西”（路加10：42）—为第一章命名，这句引文本身强调精神生活的重要性，传统上也一贯视之为我们人性中“最好的部分”。[359]狄更斯明确地感受到，这一点在他所处时代的发展当中恰恰是严重缺失的。有趣的是，狄更斯对工业资本主义富有洞见的评论还预示着工业资本主义对设计可能产生的影响，而这些影响在未来世纪里将变得愈加明显。为了回应继1851年“大展览”之后英格兰设计教育的改变，他写道：“……那个设计学校里的也完全是事实……唯有无法用数字来表达的，或者不能在最廉价市场买进、又在最贵的市场卖出的东西，才不是，也永远不应该是事实……”[360]还有一个段落让人想起20世纪早期蒙德里安（Mondrian）的画作、里特维尔德（Rietveld）的红蓝椅和包豪斯的设计。“在任何有用的物件或是装饰上，你们不能有与事实相抵触的东西……为了所有这些目的，”那位绅士说，“你们必须用一些拼合而成的和略加改变的几何图案，它们是易于证明的和演示的几何图案（用三原色）。这是个新发现。这就是事实。这就是品位。”[361]
1700031302
1700031303
本质上来说，狄更斯所批评的是现代性及其发展。他开篇第一章的标题表明他感到有一种要素已被一味冒进发展的进程所践踏。今天，一些重要人物正在呼吁关注这种要素，以应对当代、后现代关于可持续的担忧。亚洲智库（Asia Thinktank）全球明天学院（Global Institute for Tomorrow）的创始人钱德兰·纳伊尔（Chandran Nair）主张，经过三百年左右以资源抑价和成本外化为基础的剥削式发展，西式资本主义已经受阻碰壁。他建议，我们不能简单地高唱增长的颂歌，必须考虑更有意义的人类进步理念。[362]
1700031304
1700031305
现代时期—从大约公元1500年到20世纪中叶—西方社会致力于理解自然环境，并控制自然环境，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程度。这一时期强调科学调查、经验主义和技术发展，导致了过剩的益处，有的实用有的平淡。随之而来的是社会的世俗化，民主政治的发展，以及基于工业资本主义的新经济系统。通过这一系统，生产利润被再投资到生产和利润的扩张与增长当中，并为所制造的商品开发新的市场。这一时期，制度性宗教和普遍意义上的精神性在地位和重要程度上都在衰退。很自然，对于公众决策、专业实践、教育和一般“世俗”事务而言，世俗化意味着精神维度变成了一个不那么重要的方面，它被局限于个人世界里或者逐渐消逝。
1700031306
1700031307
然而，我们可以看到，人性的精神性方面具有潜力。首先，为我们实用的、世俗的努力确立方向，产生重要的社会影响；其次，抑制物欲和消费主义，产生重要的环境影响。两者都是可持续性的当代实用性解读（即经济、伦理和环境责任这三重底线）中的首要元素。但是比这更重要的是，将精神性和个人伦理标准纳入我们对可持续的理解当中，为个人的意义增添了一层批判式的维度，这可能产生更加重大的基础作用。这一作用直指人类目标和满足感的核心，也直击人们和这个星球的困境。据说，人性之中最为深刻的、寻求意义的一面是内心平和以及真正幸福的源泉。因此，传统上一直认为这是“唯一必需的东西”和我们“最好”的那一部分。这里探讨个人意义的概念对设计的含意，既是为了创造更为可持续的前进之道，也是为了我们对物质文化的考虑和设想。
1700031308
1700031309
1700031310
1700031311
1700031312
设计问题（第一辑） [:1700029077]
1700031313
设计问题（第一辑） 2. “精神性”的消亡和新兴的回归
1700031314
1700031315
在欧洲北部地区，精神性的概念被严重地降级为新教改革的结果。改革者们拒绝用一种孤立的、更为清苦的生活方式追求内心、精神上的发展；相反，精神性应当普通存在于世俗生活中，并成为生活的一部分。[363]因此，冥想传统—以中世纪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宾根的希尔德加德（Hildegard）和诺威奇的朱利安（Julian），以及赫赫有名的隐修制度为代表—进入了严重的衰退期。16世纪的英格兰通过解散修道院来根除这种传统。这些有着古老根基的生活方式关注的是内心的发展、精神的成长、顿悟和意识。在这一方面，它们的意义与苏菲派禁欲神秘主义、佛教、印度教和道教中的东方冥想传统颇为相似。
1700031316
1700031317
18和19世纪，经验主义和功利主义的还原论哲学大行其道，倾向于把关于知识的理解局限于基于感官的数据，偏重于定量方法。这一时期见证了更自由多元的社会发展，最初对宗教秉持包容态度，而后来变得漠不关心。当更多世俗的情感滋长，教会变得衰落，集体的、群体的精神性表达亦是如此。[364]随着科学方法的更多应用，现代性同认知知识以及科学可以提供的循证研究之间变得愈发相关。这些发展共同导致了“现代”世界观的崛起，其普遍的假设就是，物质世界是所有存在物的总和—这是一种唯科学论而不是科学的观点。[365]这是一种意识形态，有唯物主义、自然主义、自然唯物主义等多种叫法，意思上略有差别，都是科学既不能证明又不能反驳的东西，因为科学局限于对物质世界的观察和推理。
1700031318
1700031319
实质上，现代世界观割断了精神性与公众甚或个人生活的联系，起着将社会世俗化的作用。精神生活残存的部分被简化为生活的基本规范，包括“繁荣、和平（以及）互惠”等信条，但这些信条却失去了根基—那些深谙人之意义的根基。[366]自然唯物主义的思想体系深植于西方思维，业已成为不言而喻的道理，而人性的其他方面—直觉、超越感、精神自我—已经黯然失色。这一世界观主导过20世纪—一个产出众多技术创新的时代，但同时也是一个目睹了工业化和技术冲突凸显、环境破坏、大规模全球社会不平等的时代。观念因而开始改变。现代世界观的权威性开始衰落，20世纪后半叶迎来了后现代的发展。
1700031320
1700031321
尽管保留了现代主义思想体系的许多偏见，后现代性突出了社会公平和正义问题，并且预示着环境运动的兴起。20世纪下半叶，现代性的假设也许依然根深蒂固，以至不容拯救当代生活核心之中精神性虚无，尽管诸如E. F. 舒马赫（E. F. Schumacher）这样深受尊敬的人物为此付出过努力。[367]然而，时至21世纪初，越来越多来自不同学科的声音开始呼吁，要认真理解可持续性，必须将精神性纳入到本质的综合考虑中来。这些当代的理解，尽管并未削弱科学的价值和贡献，仍然认识到了科学的局限性，并且承认人性还涵盖其他方面，存在于自然唯物主义的经验框架之外。[368]我们可以把那些其他方面称为一种对个人意义的感觉，它包含精神的或者是追求个人意义的路径，以及由此呈现的伦理视角—那是一条“决定所有人类行动的伦理、认知和实用价值”的路径，超越社会文化习俗和差异。[369]这样的理解，被许多现代想法所轻视，却体现在所有伟大的哲学和宗教传统中，虽然在与文化相关的具体实践中未必有大量呈现，却大量存在于所有这些具体实践所共有的冥想传统中。[370]
1700031322
1700031323
有些作者拓展了可持续的概念，超越了工具主义、生态效益和环境保护论的范畴，纳入了实用的道德推理；[371]许多作者走得更远，强调精神维度的重要性。奥尔（Orr）主张，精神性是向可持续转变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而运用逻辑和严谨方法的收敛型解决问题的思路根本不合适、也不能够处理可持续所提出的发散型问题。这些问题都具有竞争视角的特征。[372]除了繁荣、社会公正和环境，伊奈亚图拉（Inayatullah）也呼吁把精神性纳入到我们对于可持续的理解之中。[373]马修斯（Mathews）提议，为了一个更为可持续的未来，人类社会的下一个阶段将会是后物质主义、后宗教的，却不会是后精神的—那是一个和自然之间关系更为协同促进的阶段，容许改变，却比现代性少了一些控制和支配。[374]许多传统中，包括在西方工业化国家占主导地位的亚伯拉罕诸教里，神圣一词是理解精神性的核心。贝里（Berry）认为，为了迎向一种与自然世界更为亲密的精神性，有必要从经卷所记载的神圣的精神性走向“我们周边的世界所显露的神圣的精神性”。[375]凡·维纶（Van Wieren）思考过精神性与生态修复之间的关系，波里特（Porritt）将可持续和关爱环境联系到对意义的捍卫，这是一种（我们后面会发现）与其他关于人的意义的解释相符合的视角。[376]
1700031324
1700031325
鉴于现代性所导致的生态破坏和物质至上观所带来的无意义和异化的阴霾（特别是在20世纪），在我们对现实的构想或者世界观的演变中，应该考虑精神性的重要性和寓意，这点是非常容易理解的。[377]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这种发展：从世界观的角度，从人类需求的心理学解释的角度，从人的意义的角度。三个视角合在一起为纳入个人意义和个人伦理的概念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个人意义涵盖精神性，精神性又在我们对可持续的理解中树立个人伦理观。此外，从设计的角度而言，对于设计追求可能意味着什么，这样一种包含对设计界，包括设计教育在内，提出了重大挑战。
1700031326
1700031327
1700031328
1700031329
1700031330
设计问题（第一辑） [:1700029078]
1700031331
设计问题（第一辑） 3. 关于精神性的视角：世界观、需求和意义
1700031332
1700031333
3.1 世界观
1700031334
1700031335
按照我们对世界观的理解—关于现实的不断变化的概念框架—世界观可以分为三大类：传统的、现代性和后现代性。[378]传统世界观始于轴心时期（大约公元前500年）关乎自我意识、精神感和超然性概念的全球变化。这些变化源于诸如中东地区一神论的发展，包括索罗亚斯德教和犹太教，以及后来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欧洲的理性哲学，特别是如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样的人物带来的哲学发展；印度的佛教和印度教；以及中国的儒家思想和道教。[379]传统世界观的卓越贡献—与社会文化解读、实践或是语言方面的差异无关[380]—引发我们深刻理解人的意义、精神自我以及个人的真善对错感，从而形成个人伦理标准和良知问题的基础。在这种世界观中，借鉴过去、与过去保持一致至关重要。它是这样一种世界观，精神性或者是它更群体化的形式—宗教—在其中扮演着显着的角色。这种世界观拥戴物质的感官世界以及内在的自我，而且一般认为，内在的自我有着更高的意义和价值。它是一种形而上学，倾向于一体化的途径。其中，包括生产平常商品在内的人类行动都力求与社会和精神的意义保持一致，也时常浸透着此类意义。然而，一般认为对物质商品的执著障碍精神成长，而在传统世界观更为盛行的时代，人们为敬奉神明的工程投入更为宏大的努力，包括建造宗教仪式场所，创建代表着“内心”生活、信仰和精神自我的象征物。象征主义被用于指代极为神圣而需回避名号的人与物。
1700031336
1700031337
大约公元1500年，随着科学和哲学的发展，现代性在欧洲北部地区初露端倪。随后，18、19世纪的工业革命目睹了史无前例的科学技术进步。与这些变化相生的是渐进的社会世俗化进程，民主政治的发展，对自然越来越多的控制，以及基于工业资本主义的经济体。与过去保持一致和借鉴过去变得无关紧要，生活的象征维度也被边缘化了。[381]如今优先考虑的是效率、创新、进步、扩展和增长，还有放眼未来。[382]
1700031338
1700031339
现代性带来了设计实践的发展，合理改革物质商品，适应高效、技术复杂的大批量生产。在一个从“进步”和增长中发现意义的世界观当中，科学与工业的进步导致了所谓的“期望提升革命”，而这正是以物质利益为牢固基础的。[383]但认识不足的是，随着金属、碳氢化合物、矿物和有机材料的物质产品的生产扩张，自然环境的恶化不可避免：自然产出资源，而资源回归自然时却成了废物和污染。同样，执着于功利、功利本身及其所提供的消遣娱乐的增长，都会带来对人类繁荣的传统构想的普遍衰减，以及与之相符意义的深层观念的普遍衰弱。
1700031340
1700031341
后现代性发端于20世纪中叶，是对现代性的缺点和史密斯所说的“残缺的启蒙运动世界观”的回应；然而，有失公允的是，它试图暗示世界观本身是被误导的，而这却是一种矛盾。[384]尽管如此，在后工业主义和快速全球化中发展起来的后现代视角，与之前的时期相比，已经极大地提升了我们的社会公正意识、改善了人权。[385]在基本保持自然唯物主义的现代性思想体系的同时，后现代时代对其缺点有着更充分的认识。尽管如此，仍然鲜有迹象表明物质商品生产正在紧缩，也没有出现有效应对破坏自然环境的增长／衰退问题。恰恰相反，尽管环境后果如今已经得到广泛认识，增长和扩张依旧是企业和政府的口号。然而，至少部分因为大规模制造中心从西方经济发达国家向其他地区转移这一原因，设计开始将注意力从曾经主导过20世纪大部分时间的产品或者工业设计转向与社会问题相关的设计。因此我们看到，特别是在欧洲，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兴起了诸如服务设计、社会营销和社会创新这些领域，愈加重视将参与式设计、协同创造、创造性社区和“设计思维”运用到社会和管理问题当中，而不是用于开发物质商品。[386]然而，这些社会重建和联系尝试与当代通信技术的原子状倾向存在竞争。正如威尔逊（Wilson）所云：“在网上冲浪我们发现的岂止是一种共同的文化，而是一百万种，一百万种不同的空虚。”[387]另外，随着市场全球化和跨国公司的扩张，西方占主导地位的世俗价值观的延伸已经引发一种担忧，即在传统世界观仍占统治地位的文化当中，价值观正在受到威胁。这导致了原教旨主义的崛起，其本身就是一种后现代现象[388]，体现了一种观念防御，不愿在自己所持信仰和世界观、同他人的观念和信仰之间谋求和解。原教旨主义的立场不仅仅存在于宗教里，而且同样可能出现在那些持世俗的、无神论观点的人们当中。
1700031342
1700031343
从这段关于各种占主导地位世界观的简短的特征描述当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种世界观都优先考虑人类理解的某些方面，这些理解可以概括个人意义（传统的），现实意义（现代性），和社会意义（后现代性）。没有一种世界观本身足以恰当地处理人类的需求、抱负和潜力。一种更为综合、平衡、宽容的观念必须包容栖身于每一种世界观当中的真理，如图39中虚线所示。[389]
1700031344
1700031345
1700031346
1700031347
1700031348
图39 不同时代的主要世界观
17000313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