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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徐上瀛《溪山琴况》有“丽”一况,其云:“丽者,美也,于清静中发为美音。丽从古澹出,而非从妖冶出也。若音韵不雅,指法不隽,徒以繁声促调触人之耳,而不能感人之心,此媚也,非丽也。譬诸西子,天下之至美,而具有冰雪之资,岂效颦者可与同语哉!美与媚判若秦越,而辨在深微,审音者当自知之。”这可谓对冷香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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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是叹息,是忧伤,是自珍,是清净精神的表白,是对冰痕雪影的美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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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闻香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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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常常以开玩笑的口吻说,抖抖身上,似乎别无长物,就剩下这点香气。这香气,是生命内在的活力。如同程颐诗所云:“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人的生命中本来就有这“生香”,只是我们常常嗅不出,我们被污浊的空气包围,往往失去了自己生命的气味。黄庭坚《题王居士所藏王友画桃花》:“灵云一笑见桃花,三十年来始到家,从此春风春雨后,乱随流水到天涯。”这真是一首解道诗。桂花香了,桃花红了,原来是人心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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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李商隐一首咏木兰的诗:“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表面看来,这诗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深究其里,则可发现,这诗中别有天地。驾着一叶小舟,日日在凄冷的洞庭湖上远行,去追求理想中的木兰花。然而自己驾着的就是木兰小舟,自己原来就在这木兰舟中。香就在自身。没有人遮蔽你,是你自己遮蔽了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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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很多艺术家,其实是从艺术中发现自己生命的香味。人们常说,闻香识美人,而这里是闻香识真人。嗅一嗅,我的身上是不是还留下这生命的香气,艺术家李日华细心地辨别自己的气味(自己的生命本然),他有许多题画跋和题画诗论及此题,请看他的一组题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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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亭容傲士,山翠落幽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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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波摇我影,山翠落我裾。终日少头坐,无钩亦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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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坐秋山洽幽兴,任他烟霭湿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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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影带云动,虚明荡我胸。渚花香入梦,沙树远支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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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水弄夕晖,人家在烟翠,每于江渚行,悟得米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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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叶阴中听鸟语,荷花香里下鱼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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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荷花香里下鱼钩”,显然意不在鱼,而在他的深心。他笼罩在香的世界中,延续着香梦,烟翠的熏染、花意的氤氲,使他心荡神怡。他在此嗅到了自己生命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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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常常嗅不到自己生命的香味,那是因为熏染的结果。依佛教的观念,人的熏染有两种,一是污染,一是净染。也可以戏称为,前者是“臭染”,后者是“香染”。这两种染力好像在拔河,就看你生命的内力了。人是一种群体动物,无法避免这种熏染,关键是你内心中的“信心”。在佛教讲对佛性的信心,一个世俗的人,我想最重要的是对自己生命力量的“信心”,对自己内在的清洁本性的肯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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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有云:“自从去年一握手,至今犹觉两袖香”;“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自从识得金针后,一任风吹满袖香”。王维有诗云:“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看来这满山的空翠,所打湿的可能并不止人的衣服,还有他的心灵。李商隐《偶题二首》之二云:“清月依微香露轻,曲房小院多逢迎。春丛定见饶栖鸟,饮罢莫持红烛行。”清月下淡淡的幽香氤氲,伴着朦胧的醉意,穿行在曲房小院的夜色中,心真的为这天地所“打湿”。真是夜来一片名香,与月熏魄。“饮罢莫持红烛行”,这一句最具胜义,不要以光打扰这清幽阒寂,不要吓走这轻轻浮动的香影。醉意中这香影,在诗人的心目中,是天地间最美的景致,最动人心魄的力量。“墙角数枝梅,迎风户半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暗香浸润着人的心灵。艺术家喜爱这样的境界,并非出于对香的喜爱,而是推崇一种清香四溢的精神境界、一种人格风标。李日华题画云:“竹光浮砚春云活,花气薰衣午梦轻。”以及我上引的李日华所谓“烟霭湿我衣”、“山翠落幽襟”云云,包含的意韵是:我在这生命的清净悠远的境界中融化了,提升了,我的心灵随着这屡屡不绝的馨香起伏,盘旋。衣香人影太匆匆,我在这暗香中浮动,浮动。道德至上主义者说:好香用以熏德;而艺术家说:佳艺用来熏心。禅门有语道:“野花香满路,幽鸟不知春。”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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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误认为,中国艺术家都如宝玉一样,乃是浪荡的花痴,大多数艺术家可能并不是什么鸳鸯蝴蝶派,并没沾染上什么花间的柔腻,也没有香奁的脂粉气。他们笔下的花草美人,只是其内在心念的表征,他们要在美人香草中寻找自己原有的活泼、原有的天真、原有的生命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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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有《踏莎行》词,其云:“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词的大意是:旅馆前的梅花已经凋零,溪桥旁的柳树已抽出嫩细的柔条。春草散发出清香,春风送来暖意,我骑马远行。走得越远离愁越浓以至无穷无尽,就像那绵延不断的春江水。柔肠寸断,粉泪盈盈,且不要登楼望远倚危栏。莽莽平原的尽头就是春山,而相思人更在那春山之外。这首词的上片写一男子远行,下片写闺中的思念,全词扣住一个“远”字展开思考,游子感到离开他的所爱越来越远,思妇也觉得自己的思虑被扯得越来越长,这首词可以说是在距离的不断延展中展开的。这首词的妙处并不在思妇的粉泪,欧阳修在这里对心理的距离作了出神入化的把握,他的用思可以说别在香粉外,如《诗经》中的“蒹葭之致”,正是理想欲把捉而无从把捉,才握时有,一松手无,其中蕴涵着迢迢不断如春水般的心灵期许。我说这样的作品有心灵的香味。我们若不留心,以为这位诗人是老夫聊发风流狂,就错了。他们推崇生命中的香花、香山、香路、香光、香界、香影,其意并不在香味,而在心灵之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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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来看五代温庭筠一首《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首词和欧阳修的词截然不同,散发浓浓的脂粉气息。一个慵懒的女主人公,午后起来,梳妆打扮,香气扑鼻,却只有表面的香,缺少内在的蕴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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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有楚辞的香草美人的传统,这个传统影响深远。从艺术方法上说,它是一个以物比德的传统;从其内在精神上说,它强调树立内在人格的风标,撇开其政治斗争的内涵,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对人格精神珍摄的传统。王国维说,楚辞的传统在“要妙宜修”,这是很有见地的。从美学观念的发展看,楚辞确立了内美和外美相融的美好世界,一个美人香草和美意灵心融合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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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看《九歌·湘夫人》的一段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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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萃兮芋频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薜蕙櫋兮既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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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夫人似乎降临在江北洲,望着渺渺天际心中充满了忧伤。瑟瑟的秋风又起,萧萧落叶飞下洞庭湖的轻浪。踏着白薠我引颈眺望,相约在那夕阳西下的时光。但所思的人儿不至,就像那山鸟落水草、鱼网挂树上。沅水有芷草啊澧水有兰,思念情人啊又不敢言……为迎我的妙人就在水中筑堂,将那亭亭的荷叶当盖,将那青青的荪草当墙,还用那香椒的芬芳熏染厅堂。桂木为栋啊木兰为梁,用辛夷花作门楣用白芷装点她的闺房。再拉下薜荔作帘幕,就以那芳香的蕙草作绣帐……诗人发挥自己的想像,装点一个芬芳世界,迎接他的新娘。这芳香的世界就是他的理想。《离骚》中有所谓“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就传达了这一精神。诗人是一位以香为生命滋养的人,你不见他“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爱香如命,“吾既滋兰以九畹兮,又树蕙以百亩”。香是他的天国、他的乐土、他的众香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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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我想再说南田。他是一个非常会欣赏大自然美的艺术家,有一则随笔这样写道:“湖中半是芙蕖,人出绿云红香中往来,时天宇无纤埃,月光湛然,金波与绿水相涵,恍若一片碧玉琉璃世界,身御泠风,行天水间,即拍洪崖,游汗漫,未足方其快也。”他说,他作画,如沐浴在“西湖香雾中”。同样,他更是一位善于听出香外之味的人。他说读楚辞读到了神情都忘的境界:“秋夜读《九辩》诸篇,横坐天际,目所见,耳所闻,都非我有,身似枯枝,迎风萧聊,随意点墨。岂所谓‘此中有真意’者非耶?”他完全融入了楚辞创造的世界中。他在艺术创作中,也在装点类似于楚辞的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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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花鸟画继承的是楚辞香草美人式的传统。他明明告诉赏者:“香山曰: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所以为逸。”他的花,无一笔是花,他所说的追求香,又必在香外寻求矣。南田说:“细雨梅花发,春风在树头,鉴者于毫墨零乱处思之。”这笔墨零乱处,正是其用思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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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田说他作画,要使赏者有“叫”的狂喜,要使古人用“活”的念头,他说:“铜檠燃炬,放笔为此,直欲唤醒古人。”这是何等的气派,与张融所说的“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同一机杼。他就像禅宗中的灵云一样,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他要在自己的灵魂洗涤中,发现“溪涧桃花遍于象外”的境界。他在一则《题雪中月季》的画跋中说:“冰鳞玉柯,危干凝碧,真岁寒之丽姿,绝尘之畸客,吾将从之与元化游,盖亦挺其高标,无惭皎洁矣。”小小的一朵月季花,使他动了“与元化游”的心思,其妙何在?妙在香花之外也。他说高明的画要有如古诗所说的“不愁明月尽,自有暗香来”的境界。他的花鸟就是他的暗香。他所使用的“没骨法”,虽无笔骨(不勾线),却有风神。如下图这幅画,笔致细腻,风格幽冷,色彩虽绚烂,但并无缛丽之感,倒有清逸之韵。观此画,识此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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