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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从生来说,老就是一种生。中国书法家认为,生和熟是一对概念,开始是生,因为技法不熟悉,但当自己的技法熟悉之后,还应该回到生,这就是熟外之生。中国艺术最厌恶熟,认为熟,就会俗,就有点甜,有点腻,这样的书法有谄媚之态。如有的人说清人王文治的书法熟透了,有甜腻相,称其为“台阁体”。郑板桥有首诗谈他画竹,和书法的用笔是一个道理:“三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洒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所以写字要临帖,但写得太熟并不是好事,太熟可能就没有艺术个性,容易从帖中出不来,要能进去,又要能出来,才是最重要的。在绘画中也是如此,董其昌说:“画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董其昌将艺术创作分为三阶段,和书法中的理论是一致的。他的熟外熟,就是熟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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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 张迁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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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从拙来说,老境是一种古拙的境界,拙和巧是相对的。老子说:“大巧若拙。”(最高的巧是一种拙,也就是不巧。)汉碑《石门颂》和《张迁碑》给人感到的就是古拙。《石鼓文》也有一种古拙的意味。中国人认为,古拙是很难达到的境界,古拙的境界是一种天真的境界,超越了世界上的规矩法度,达到了从容自由的境界。在古拙中,有一种老辣的意味,这种老辣能见出苍莽淳朴。颜真卿晚年的书法就有一种老辣的意味。早年的《东方朔碑》虽然很雄壮阔大,但还没有达到《颜勤礼》、《颜家庙》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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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法强调要有金石气,拓片的斑驳、历史的风蚀给文字带来的独特的美感,白字黑底,在沉寂中的跳出,单纯的伟大、静穆的崇高,还有朦胧迷离的感觉,如《尹宙碑》。金石气就是一种古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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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是和嫩相对的,嫩是过分追求美,美固然很重要,但书法并不是要把字写得漂亮,就是最好,能写漂亮是前提,还应该在漂亮之外,追求更高的境界,这就是自己的艺术个性。所以,清傅山提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刘熙载说:“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所以像康有为的字并不美,它却有很高的地位。他的审美观念是“重拙大”,就体现了这一思想。所以欣赏书法,要会欣赏其美的地方,还要会欣赏其丑,在丑的地方往往有书法家独特的创造。中国清代的书风就是以丑为主,像郑板桥的六分半书就是丑的典型。其他如傅山的隶书、王铎的草书、刘墉的行书、金农的正书(漆书),以及对日本书法有重要影响的杨守敬的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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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是提倡老境,就不要法度,不要对技法的熟悉,在初学书道中,对技法的熟悉是非常重要的,不是不要追求美观,我只是说,如果将书道看做一门艺术,作为艺术,它所要表现的就是自己的创造性、自己独特的感觉,如何将自己感觉中的世界体现在笔法技巧上,体现在墨的运用上,体现在腕的运用上,这是最重要的。自己心灵的东西则是最根本的,学书法并不是为了临帖,而是要通过书法的线条和墨色去感受这个世界。所以,书道不在于仅仅追求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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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 石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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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书法的人工色彩越来越重,按照中国南宗的观点,人工过重,就会有匠气,就会失去其艺术的品位。如中国书法有四品论,就是将书法艺术品位的高低分为四级,一是逸,二是神,三是妙,四是能。人工的巧妙是能,属于最低级,而逸品就是自由自在,不受法度限制,天真质朴,这是最高的书法境界。笔笔求似,最终不似,最终成为一门外汉。董其昌说“天真烂漫是吾师”,就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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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苔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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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盆景艺术家说:盆景无青苔,如人未穿衣。这话说得是很有道理的。我家有盆景数盆,一次外出,归,盆景尚存,青苔却隐然不见。盆景无青苔,几成废景,盆景没有了活力,没有了生命的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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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艺术家陈从周先生曾说:“童寯老人曾谓,拙政园藓苔蔽路,而山池天然,丹青淡剥,反觉逸趣横生……此言园林苍古之境,有胜藻饰。而苏州留园华赡,如七宝楼台拆下不成片段,故稍损易见败状。近时名胜园林,不修则已,一修便过了头。苏州拙政园水池驳岸,本土石相错,如今无寸土可见,宛若满口金牙。无锡寄畅园八音涧失调,顿逊前观,可不慎乎?可不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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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口金牙”的比喻真是生动,现代园林景观中,满口金牙者随处皆是。苔藓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为什么微不足道的苔藓对于景色是如此重要呢?青苔是构成景物的不可或缺的部分。对于园艺家来说,青苔多,那是生态好的表现。但中国艺术家,却从另外的眼光来看待苔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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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历历的境界,在他们看来,是和永恒照面的象征物。松尾芭蕉俳句云:“蛙跃古池中,静潴传清响。”芭蕉自言其“‘古池’句系我风之滥觞,以此作为辞世可也。”〔3〕诗人笔下的池子,是静静的池子,是古池,亘古如斯静静的池子。青蛙的一跃,打破了千年的宁静,这一跃,就是一个顿悟,一个此在的顿悟,一个此在、刹那间的顿悟。在短暂的片刻撕破俗世的时间的网,进入到绝对的无时间的永恒中。这一跃中的惊悟,是活泼的涟漪,将现在的“鲜活”糅入到过去的“幽深”中去了。这个青苔历历的古池,成了进入往古时间的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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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也多有这样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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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书事》:“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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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咏《题远公经台》:“兰若无人到,真僧出复稀。苔侵行道席,云湿坐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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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龄《题僧房》:“棕榈花满院,苔藓入闲房。彼此名言绝,空中闻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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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长卿《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白云依静渚,春草闭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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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标志着静寂,那永恒的静寂。只有人迹罕至的地方才有青苔,青苔显示出永恒的宁静。如王勃《青苔赋》所云:“若夫桂洲含润,松崖秘液。绕江曲之寒沙,抱岩幽之古石,泛回塘而积翠,萦修树而凝碧,契山客之奇情,谐野人之妙适……措形不用之境,托迹无人之路。望夷险而齐归,在高深而委遇。惟爱憎之未染,何悲欢之诡赴?宜其背阳就阴,违喧处静,不根不蒂,无华无影。耻桃李之暂芳,笑兰桂之非永。故顺时而不竞,每乘幽而自整。”青苔显示出野趣,显示出静寂,显示出古朴稚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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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的出现,在宁静中向人昭示亘古不变的消息。在以上列举的诗中,诗人们执拗地诉说着变化中的不变。那永恒的所在,世事的变化只是表象,而绵延的永恒才是真实。正是天地自其变者观之,万物曾不能以一瞬不动,而自其不变者观之,则随处永恒,江上之明月、耳边之清风,亘古以来就存在,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总是如此,年复一年,世复一世,就是这样。这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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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代艺术中,存在着把玩青苔的心理。他们通过青苔的咀嚼,表达人生雪泥鸿爪的思考。苔痕的意象为中国诗人所钟爱(也是中国画家钟爱的对象),那湿漉漉的苔痕最不起眼,但却无处不在,在古池边,在石罅旁,在茵茵的绿草深处,在森森的古树上,似乎就在人的心中无边无际地蔓延:周邦彦《花犯》词云:“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憔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尘。”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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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是大地的衣裳,是阴面的使者,它总是在幽暗的古池边,映衬着池的湛然幽深;在森森的古槎旁,包裹着一段难以言说的秘密;在那经年累月流注的溪涧底,清泉滑落,波光闪烁,显现其奇诡和迷离。暗绿的苔痕昭示着“现在”之鲜活,又隐藏着“过去”之幽深。青苔本身就标示着时间,它代“过去”向“现在”诉说,因为青苔明显带有时间累积性的特征,又将“现在”置于过去的背景之上,青苔沟通了过去和现在,并诉说着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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