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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咏《题远公经台》:“兰若无人到,真僧出复稀。苔侵行道席,云湿坐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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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龄《题僧房》:“棕榈花满院,苔藓入闲房。彼此名言绝,空中闻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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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长卿《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白云依静渚,春草闭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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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标志着静寂,那永恒的静寂。只有人迹罕至的地方才有青苔,青苔显示出永恒的宁静。如王勃《青苔赋》所云:“若夫桂洲含润,松崖秘液。绕江曲之寒沙,抱岩幽之古石,泛回塘而积翠,萦修树而凝碧,契山客之奇情,谐野人之妙适……措形不用之境,托迹无人之路。望夷险而齐归,在高深而委遇。惟爱憎之未染,何悲欢之诡赴?宜其背阳就阴,违喧处静,不根不蒂,无华无影。耻桃李之暂芳,笑兰桂之非永。故顺时而不竞,每乘幽而自整。”青苔显示出野趣,显示出静寂,显示出古朴稚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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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的出现,在宁静中向人昭示亘古不变的消息。在以上列举的诗中,诗人们执拗地诉说着变化中的不变。那永恒的所在,世事的变化只是表象,而绵延的永恒才是真实。正是天地自其变者观之,万物曾不能以一瞬不动,而自其不变者观之,则随处永恒,江上之明月、耳边之清风,亘古以来就存在,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总是如此,年复一年,世复一世,就是这样。这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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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代艺术中,存在着把玩青苔的心理。他们通过青苔的咀嚼,表达人生雪泥鸿爪的思考。苔痕的意象为中国诗人所钟爱(也是中国画家钟爱的对象),那湿漉漉的苔痕最不起眼,但却无处不在,在古池边,在石罅旁,在茵茵的绿草深处,在森森的古树上,似乎就在人的心中无边无际地蔓延:周邦彦《花犯》词云:“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憔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尘。”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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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是大地的衣裳,是阴面的使者,它总是在幽暗的古池边,映衬着池的湛然幽深;在森森的古槎旁,包裹着一段难以言说的秘密;在那经年累月流注的溪涧底,清泉滑落,波光闪烁,显现其奇诡和迷离。暗绿的苔痕昭示着“现在”之鲜活,又隐藏着“过去”之幽深。青苔本身就标示着时间,它代“过去”向“现在”诉说,因为青苔明显带有时间累积性的特征,又将“现在”置于过去的背景之上,青苔沟通了过去和现在,并诉说着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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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即时间,苔痕历历,似有若无,欲显还藏,诗人咀嚼青苔,就是为了抒发时间欲把捉而不能的惘然,欲究诘而不得其解的困惑,一切都必不可免地要逝去,一切珍视的对象都不断被摧毁,只留下这千古不绝的历历苔痕,一条通向永恒的迷离通道。元代画家兼诗人倪云林说:“千年石上苍苔碧,落日溪回树影深”,正是此种心态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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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玩青苔,就如同中国诗人喜欢把玩残花的心态一样。凋零的残花并不美,但这每每成为中国诗人讴歌的对象。残花是一个象征物,一个唤起人时间记忆的象征物。李商隐《花下醉》诗写道:“寻芳不绝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美国学者斯蒂芬·欧文在解释此诗时说道:“‘残’把‘毁灭’和‘消逝’的意义同‘存留’的意义结合在一起……残花的价值就在于它们是最后的,在于它们同另一段时间的联系。”〔4〕在唐宋诗词中,有大量的关于对残花剩蕊的残酷把玩,如欧阳修《玉楼春》词写道:“蝶飞芳草花飞路,把酒已嗟春色暮,当时枝上落残花,今日水流何处去。”这里并非是要欣赏残花的美感,实际上抒发的是时间的咏叹、人生无常的悲思。残花之所以频繁进入诗人之笔,确因其与“另一段时间的联系”,残花的“残”令人想到“全”,残花的“最后”联系到当时之“鲜活”,诗人所要咏叹的正是由繁盛到衰落的意义空间,残花具有一段绚烂的往事,具有它所从来的时刻的全部信息。欣赏残花可以说几近残酷,以过去之繁盛,突显现在之衰败,又以此在的衰败刺激人对往事的眷恋,而繁盛转瞬即逝,残花凋零是无可挽回的,又激起人无限的怅惘之情。更进一层,残花虽衰败,它仍然是花,它是最后的花,就要消逝在永恒的寂寞之中,所以诗人“更持红烛赏残花”,是一种含泪的欣赏,是走向终极之时对自己生命伤痛的绝望抚摸。残花作为一个最后时间之意象,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在一起,诗人正是在这时间之流中审视现在的“存留价值”。李商隐的“更持红烛”似乎是一生命的祭仪,在这祭仪中,诗人顽强的“赏”表现了与那股将生命推向衰朽的力量的奋力抗争,展现了人与时间的极度紧张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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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古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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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好古,如在艺术题跋中,经常使用古雅、苍古、浑古、醇古、古莽、荒古、古淡、古秀等来评价艺术作品,有的人说这是中国崇尚传统的文化风尚所使然,其实这是误解。这里所说的“古”,不是古代的“古”,崇尚“古”,不是为了复古,其中显示的是中国艺术的独特趣味。在世界艺术美学中,还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国这样对“古”(作为艺术境界)表现得如此神迷。这里体现的是对永恒感的追求,是瞬间永恒的妙悟境界在艺术中的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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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醇士(1801~1860年)有题画跋云:“崎岸无人,长江不语,荒林古刹,独鸟盘空,薄暮峭帆,使人意豁。”他描绘的是一种境界,江岸无人,一片寂静,在幽寂中,但见得荒林古刹,兀然而立;而在渺远的天幕下,偶见一鸟盘空,片帆闪动,正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悠然自在显现。他说的是画境,也是悟境。在这里,超越了空间,喧嚣的世界远去,敻绝的世界象征人超然孑立的情怀。而时间也被凝固,古木参差,古刹俨然,将人的心理拉向莽远的荒古。当下和莽古构成巨大的空白地带,通过古“榨取”人对现在的执著,否定现在时间的虚幻性,又通过当下的直觉和渺远的过去照面,当下和远古画面的重叠,在幻觉中造成一种新的时间,就是无时间,创造一种永恒就在当下、当下即是永恒的心灵体验。永恒不是一个时间的刻度,永恒就是无时间。当下不是“此时此刻”,就是无时刻。“豁”是明亮,人的心灵在这一当下永恒的顿悟中一时明亮起来,从“无明”走向“明”,从物我了不相类的无关涉的“寂”走向天乐自呈、天机鼓吹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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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醇士给我们呈现的“古”的境界,实在就是瞬间永恒的妙悟境界。这里包含着一些重要思想:通过对“古”的崇尚达到对自然时间的超越,显现顿悟境界时间无对、不二的特点(古与“今”对);由对“古”的崇尚达到对表象世界的超越,将人的兴趣点由俗世移向宇宙意识之中(古与“元”对);由对“古”的崇尚达到对事物发展阶段的超越,将人的心灵从残缺的遗憾转向大道的圆融中(古与“老”对);由对“古”的崇尚达到对在在皆住的思维的超越,将茂古苍浑和韶秀鲜活相照应,打破时间的秩序,使得亘古的永恒就在此在的鲜活中呈现(古与“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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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尚古的趣味就是对此在的超越,或者说,古就是为了否定现今存在的实在性,如佛教所说时间存在是虚幻不实的。中国艺术家真是常怀太古心,对古拙苍莽的境界到了神迷的地步。在中国画中,一枝一叶含古意,一丸一勺蕴苍奇,成了画家们的普遍趣尚。林木必求其苍古,山石必求其奇顽,山体必求其幽深古润,寺观必古,有苍松相伴,山径必曲,着苍苔点点。如在元代绘画中,苔石幽篁依古木,是云林的画境;云窗古苔枯槎外,是吴镇的笔意;冷光逸逸太古色,是子昂的世界。一位收藏家题元代画家方方壶的画说:“有心怀太古。”有人说云林的画“淡泊中含大古意”。钱杜评王蒙“古拙之意可爱”。张梦臣题黄子久山水云:“一丘一壑写高古。”子昂自题竹画云:“怪石太古色,丛篁苍玉枝。相看两不厌,自有岁寒期。”一个“古”字成了元代画人的至爱。而明清艺术家承继元人之遗意,多以好古相激赏,他们的画多是古干虬曲,古藤缠绕,古木参天,古意盎然,其中高人雅意,淡不可收,常常于古屋中,焚香读易,饶见风韵。在园林中,造园家不约而同地认为,园林之妙,在于苍古,没有古意,则无好园林。天降好日月,人造佳园林,园林不仅供人所居,更重要的在于供人的性灵所游,安顿人失意的灵魂,提升人超越的情致。袁枚说他的随园“饶有古意”,一语点出了中国园林之妙。在中国园林中,习见的是路回阜曲,泉绕古坡,孤亭兀然,境绝荒邃,曲径上偶见得苍苔碧藓,斑驳陆离,又有佛慧老树,法华古梅,虬松盘绕,古藤依偎。明顾大典说他的谐趣园“无伟丽之观、雕彩之饰、珍奇之玩,而惟木石为最古”,他为此而得意;王世贞说他自己的弇山园中亭子为“乾坤一草亭”。亭只是他园中的亭子,何以扯上宇宙乾坤?他是要在这小天地中观大天地,这小天地就是宇宙,就是完足充满,这短暂的观照,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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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中的这种尚古趣味在世界艺术史上是罕见的,它源于一种深沉的文化沉思。立足于当下的艺术创作,却将一个遥远的对象作为自己期望达到的目标。在此刻的把玩中,却将心意遥致于莽莽苍古,就是要在现今和莽远之间形成回味无尽的“回旋”。苍苔诉说的是一个遥远的世界;顽石如同《红楼梦》中的青梗峰中出现的远古时代留下的奇石一样,似乎透露出宇宙初开的气象;如铁的古树写下的是太古的意韵……这些特殊的对象,将人的心灵由当下此刻拉向莽莽远古,拉向那个渺不可知的世界中。此在是现实的,而远古是渺茫迷幻的;此在是可视的,而遥远的时世是迷茫难测的;俗世的时间是可以感觉的,而苍苔古藤所诉说的那个世界是不可把捉的。独特的艺术创造将人的心灵置于这样的流连之间,徘徊于有无之际,斟酌于虚实之间,展玩于古今变换中。古人有所谓“抗心乎千秋之间,高蹈于八荒之表”正是言此〔5〕。这里的“抗”,就是“回旋”,一拳古石,勾起人遥远的思虑;一片湿漉漉的苍苔提醒人曾经有过的过去,艺术家通过这样的处理,一手将亘古拉到自己的眼前,将永恒糅进了当下的把玩之中。更重要的则是“榨”尽人的现实之思,将心灵顿入永恒的寂静之中,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沧海莽莽,南山峨峨,水流了吗,又未曾流,月落了吗,又未曾落,江水年年望相似,江月年年尽照人。在这样的意念“回旋”中,实现了顿悟,和永恒照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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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唐子西有诗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在寂静中变换人的时间感觉,从而进入幽深邃古的境界之中。明沈周对此境体验颇深,他的题画诗对此多有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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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嶂遥隐现,白云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静自太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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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香净扫地,隐几细开编。取足一生内,泛观千古前。风疏黄叶径,霞发夕阳天。物理终消歇,幽居觉自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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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梧立双玉,绿荫如秋水。下有兀坐翁,妙在澄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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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静绝尘氛中,时间似乎凝固了,过去现在未来成为虚幻不实的影子,计较一物的始终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外在氛围的宁静,隔绝了喧嚣的尘世,从而也促使人的心灵从躁动归于平和,归于无冲突,一切撕心裂肺的爱、痛彻心腑的情、种种难以割舍的拘迁、处处不忍失去的欲望,都在这种宁静中归于无。如苏轼诗中所说:“此心初无住,每与物皆禅。”心灵无迁无住,不沾不滞,不将不迎,所谓“马蹄不到清阴寂,始觉空山白日长”。外在氛围的静、内在心灵的静,为瞬间的超越奠定了基础,时间的因素荡然隐去,此在的执着烟飞云散,此时此刻,就是太古,转眼之间,就是千年,在如此顿悟的境界中:“白云自吞吐”——心灵自在优游。如王蒙所说的“苍崖积空翠,怡我旷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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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艺术中,常常将“古”与“秀”结合起来。如清盛大士(1771~?年)《溪山卧游录》评明末画家恽向山曰:“苍浑古秀”;周亮工《读画录》评陈洪绶画:“苍老润洁”,认为作画“须极苍古之中,寓以秀好”;清王昱《东庄论画》认为作画应“运笔古秀”。在中国艺术中,可谓扁舟常系太古石,绿叶多发荒率枝。艺术家多于枯中见秀用思。如一古梅盆景,梅根形同枯槎,梅枝虬结,盆中伴以体现瘦、漏、透、绉韵味的太湖石,真是一段奇崛、一片苍莽,然在这衰朽中偶有一片两片绿叶映衬,三朵四朵微花点缀,别具风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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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昂 鹊华秋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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