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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中心意思是:“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也就是强调有和无的对立统一,有生于无,无是本,有是用。老子告诉人们,请注意那个空无的世界,人们都习惯于知道有的用处,其实有的用处是在无的基础上产生的,在有无二者之间无才是最根本的。就像下围棋,妙处往往不在有处,而在无处,在那个空灵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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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说,他的道就是无。四章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冲”的意思就是“空”(此采俞樾说)〔2〕,道虚灵而不昧,因其无,所以空,因其空,故能涵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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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章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3〕此章的意思:虚空变化的神是永远不会死的,这就叫做微妙的母性之门。这微妙的母性之门,就是天地的根,绵绵不绝永远存在,它的功用无穷无尽。道就是“谷神”,这里以茫茫空虚的山谷来比喻道的“空”,道是“空”之神。是一切实有的本,是我们存在的世界的根。实存的世界不是我们所感觉的物象,而是那个永恒静穆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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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空”的,而中国佛学同样以“空”来标明最本原的实在。《红楼梦》中有个空空道人,他所传达的思想就是佛学中的思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经》(玄奘译)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红楼梦》第五回道:“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情就是色,色就是空。在中国佛学看来,我们所生活的有形世界可以“色”来表示,人在“色”的世界中有追求,想拥有,拥有的似乎总是不够的,而追求永远没有停息,一个欲望满足,又会生出另一个欲望,这就是“情”的世界。而《红楼梦》要说的是这个“情”的世界最终归于空茫,世人都说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来将相何其多,荒冢一堆草没了。所以说是“空”。所谓因色生情,由情入空。如同唐代文人所说的:“何方而有,天上人间,色空我性,对尔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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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色空观念来自于佛家。佛家空的思想非常复杂。几句话难以说清,其要旨是:一切色相的世界都是不真实的,色就是空,外在的世界是虚幻的。《金刚经》中有这样的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意思是:世界上一切存在如同梦幻;如同泡影;如同露水,特别短暂,太阳一出就干;如同闪电,瞬间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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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不可能如哲学和宗教去进行“空”的冥思,也不是通过艺术的语言去说明虚空世界的实在性。它倒是侧重展示这个虚空世界所包含的内容,在空中所包含的生机勃勃的精神,如同黄昏下的湖面,一望无际,空碧悠悠,日光才无,暮色将近,湖面上薄雾轻起,天幕中淡云欲收,空灵阔落中涵蕴着无边的妙韵。这正是“当其无”(湖面、天空的无),方有韵生,这韵味、气象,才是艺术中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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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借用禅宗中的“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来说明这个问题。禅宗的境界并不是空无所有的,永恒的寂寞并不是禅要表述的思想。禅是“静虑”,但并不等于死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本是苏轼诗中的一联,后来被禅家借来说明禅的境界。禅家在借用此语时,以“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韦应物诗)为第一境;以“空山无人,水落花开”为第二境;认为“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境界是由第一境(初境)上升而来的。这个初境有如下意象:空山茫茫,落叶飘扬,四处寻觅,天地苍苍,目无所见,意态荒荒。在外境的强“夺”下,人的欲望意识如落叶飘零。但这是不是就是“空”的境界?禅家认为,这还不够。因为这还是个“分别境”,就是说,在这个境界中,人还是个清醒的观照者,还是个探求者,还是在“寻”,一“寻”就是有目的的活动,一有目的就是不自由的,不自由活动中的人,不能说是真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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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第二境“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则是进入到物我合一的境界中,其重要体现就是“人”没有了,所谓“空山无人”,“人”到哪里去了呢?“人”与“境”冥然契合了,“人”丢失在“境”中。“人”没有了意识,没有了占有的欲望,没有了追求的念头,这就是意念的“空”。但这个“空”不是绝灭,不是死寂,而是“水流花开”——一切自在兴现的境界,一切都自由自在,万类霜天竞自由,这就是禅宗所说的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的境界,没有人的意识的干扰,没有目的的控制,世界依照其本来的样子而运动,世界原来是这样空灵活络,自在优游。世界没有了妨碍:青山不碍白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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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画家渐江(1610~1664年)有《画偈》十首,第一首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再诵斯言,作汉洞猜。”清代画家戴醇士有题画语道:“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东坡晚年乃悟此妙。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也。”他又说:“松影阑干,瀑声淙潺。何以怡颜,白云空山。”空山无人是否定,对人意识的否定,人放弃自己对世界的干涉,还权力于世界自身。水流花开,是世界在说,人不说了。人的意识的淡出,正彰显了世界的意义。人回到世界之中,不是作为世界的代言者的面目出现,而是任世界以其原样的面目呈现,世界在自由之中获得了自身的主宰权力,落英缤纷,水流淙淙,风轻云淡,春燕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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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石涛在一幅送给朋友的画中题道:“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拈坡公语为西玉道兄。”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他在一幅设色山水中题道:“夕阳在山云在水,高歌人醉杏花天。”又题画道:“茅屋无人到,云生谷口田。”风自起,云自飘,不劳人为,云在青天,水在溪流,就任它们自在兴起吧,一个画家所要表达的就是这世界的语言。石涛的一画之法,就是无法,以世界之法为法,妙悟中所达到的世界自在兴现的境界,就是他追求的终极境界。石涛的一画之法,就是一个让世界来说的绘画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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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在山云在水。中国艺术家从哲学的“空”中寻找到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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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空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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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的极境如空谷幽兰,高山大川之间的一朵幽兰,似有若无,也无人注意,在这个阒寂的世界中,它自在开放,没有人的干涉。小小的花朵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似淡若浓,沁人心脾。并不因其小而微不足道,并不因其不显眼而失去魅力,更不因为它处在无人问津的山谷而顿失意韵。正相反,中国美学认为,这样的美淡而悠长,空而海涵,小而永恒,其最大的妙处在于:它在空中增加人们玩味的空间,在于其空灵中的实有,静穆中的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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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著名俳句诗人松尾芭蕉(1644~1694年)有俳句道:“当我细细看,呵,一棵荠花,开在篱墙边。”20世纪日本最负盛名的禅宗学者铃木大拙对此有一段阐释,颇精审:“当芭蕉在那偏远的乡村小路上,陈旧破损的篱笆边,发现了这一枝不显目的、几乎被人忽视的野花,他激起了这样的情感:这朵小花是这样的纯朴,这样的不矫揉造作,没有一丝想引人注意的意念。当你来看她的时候,她是如此的温柔,充满了圣洁的光华,简直比所罗门的光华还要荣耀。正是她的谦卑,她的含蓄的美,唤起人真诚的赞叹。这位诗人在每一片花瓣上,都见到了生命和存在的最深秘密……在每一片叶子上都有着一种超乎所有贪欲的、卑下的人类情感。她将人提升到一种光华的净界中,诗人在一个微小的事物上发现了伟大,超越了所有的数和量的尺度。”〔4〕一棵野花,就是一个大全,一个宇宙。在空灵静寂中发现世界的奥秘。空谷幽兰表达的就是这样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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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着迷于这样的境界:“半坞白云读不尽,一潭明月钓无痕。”灵魂随着这世界飘动,在烟云中耕耘,在山泉中静读,在空明的世界中“垂钓”。中国画家将自己称为“耕烟人”,中国造园家将自己称为“揽云手”,他们看到了空灵的妙韵。艺术家们在秋月中把玩清光,在空山中静听叶飞泉落,在暮色中追逐影的趣灵,空山破寺、寒夜围炉,也能变成无边的欢乐世界;一湾瘦水、几片败叶,也能成就性灵的超越。很多艺术家真成了玩“空手道”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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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绘画中,论者说:“无画处皆成妙境。”(清笪重光《画筌》)在书法中,理论家说:“疏处可走马。”(清邓石如语)书法的空白可以容骏马奔腾。在诗词中,中国美学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叫做“空则灵气往来”(清周济)。沈义父《乐府指迷》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因为清空可给人带来无上的审美境界。《论词随笔》这样说:“词宜清空……清者不染尘埃之谓,空者不著色相之谓。清则丽,空则灵,如月之曙,如气之秋。”在中国美学中,空是一个有意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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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有无边的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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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是和色相对的,空就是无色,空能否表现色?中国艺术在这方面表现了很高的智慧,他们的思路是:于无色处求色。如中国艺术追求白雪红梅的境界就是这一思想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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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诗品》是中国美学中的重要著作,其中有《清奇》一品,此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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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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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奇一品,强调的是清逸中透出的艳丽,如天高韵清的秋之气,如清晖泻落的月之晨,类似于日本美学中的“幽玄”。它是一种冷寂美,它强调冷,同时也强调艳,是冷寂中的“妖艳”。空灵素淡,但却有内在的惊艳,就如茫茫白雪中的一片红叶。《清奇》写道:一排排碧绿的青松,下面有潺潺的流水,河岸两边有皑皑的白雪,在阳光的映照下分外明丽,远远看那湖里,有一个钓鱼舟。一个身着红色艳丽服装的女子(姑且说是女子),在这雪国中欢快地悠然地走,她边走边看着雪天寒水,她感觉到天地一片空悠悠。无边的白雪中,有艳丽的一点红色在跳动,真像是宇宙的精魂。这是画境,也是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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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有个著名的意象“白雪红梅”,就是这样的“幽玄”。《红楼梦》四十九回:“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庵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了请凤姐儿去的人。”空是一个有韵味的世界。白雪红梅是中国艺术的重要意象。它所传达的就是空中一点的美感。红梅一点的跳动,提醒了画面。白雪红梅的意象有丰富的蕴涵,构成了特有的梦幻境界。白是纯净,它体现了作者的理想,渴望一种洁白无瑕的生活,渴望永远存在于清清的世界,但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红梅象征着青春、诗情。雪中红梅的短暂,留下一种悠长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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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有绝妙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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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词人、音乐家姜白石有著名的《点绛唇》词:“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这是一首冬天过吴淞口时所写的词。天随乃是唐代诗人陆龟蒙,他号称天随子,优游于江湖之中。白石这首词最得清空之致,一片潇洒,一片静寂,尤其是数峰于黄昏雨下“商略”,真是写活了,在清苦中透出高逸。而那参差舞动的残柳,更传达出灵魂深层的律动。所以这首清空的词将境界音乐化了,读者似乎也融入其中,与冬山“商略”,共残柳“参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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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词更是一首空灵中有妙音的杰作:“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中秋的洞庭湖、青草湖,洁净无尘,通体透灵,碧空万里,天地澄明。开始的三句为全篇奠定一个基础。于是诗人展开奇妙的思绪,在这月夜湖中,月光照水,水映月光,水天共色,心物同影。月溶溶,水溶溶,我心也溶溶。在空明的世界中荡去机心,荡去尘染,表里(外物、内心)都澄澈。下片转而写自己的身世,突出肝胆皆冰雪的体验。月光透明,湖水透明,我心也透明,我以自己清洁的心灵去面世,我以灵魂的孤光独照人生坎坷的路。沧海茫茫,我自悠闲;扁舟一叶,独临万顷。全词都浸透在空明澄澈的氛围中,既放旷高蹈,又暗自抚慰。妙音远闻,成一代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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