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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在中国古代社会中,这样的画家只能存在于想像之中,社会中充满了太多的血腥,不要说光着屁股在朝廷上撒野,就是稍有言辞上的不慎,可能都会掉脑袋。但这个故事却在艺术界流传着,人们欣赏他那种睥睨一切的意气,那种不为一切威势撼动的情怀,欣赏他那种空无一事的心性。斯人与斯事几乎被后代艺术家炒作成艺术创造的极境,无数艺术家向这位实际上不存在的画家奉上他们的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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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为清恽南田的一则题画跋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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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园 雪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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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必求同,同群必相叫,相叫必于荒天古木,此画中所谓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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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形容鉴赏的境界,最深层的鉴赏契会就是一种艺术创造。群与同是两个欣赏层次,由群到同是渐次提高的过程。鉴赏者在画中感到“群”,唤起人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是我心中所思,我不能言,它为我说之。“同”则是在意与之通、心与之合的基础上产生的更深层的心理活动,“群”是有意识的,是“思”的结果,而“同”则是无意识的,是由“思”这一智性层面进入到性灵的层面,不是我欲与之归去的心灵呼声,因为这还是有意的,而是在深深的吸引后自然融入其中,忘记了自己的所在,消解了我和审美对象之间的界限,心灵随对象的节奏而旋转。所以有“叫”——叫是一种灵魂的震撼,我称之为癫狂式的自然心理反应,画中的意使我癫狂,我在画之意中癫狂,我使画意癫狂。南田先生似乎还嫌不够,他说“相叫必于荒天古木”,设置了一个境界,似乎要把我们灵魂都要炸出,我们想像在荒天古木中,四际无人,空山荒寂,一人奔跑其中,对着苍天狂叫,斯境也有斯人,斯人也有斯境,真是万古惟此刻,宇宙仅一人。这就是狂悟。石涛在题画诗中曾经为我们创造了与南田大致相同的境界,我称之为“狂人吠月”式。“大叫一声天地宽,团团明月空中小。”〔3〕我想起了一位书法家评萧思话的书法如“仙人啸树”。我知道这都是与自我真性的契合,在疯狂境界中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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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人是最善啸的,传其时孙登最善啸,有的人说其啸有“若鸾凤之音”〔4〕,而阮籍对啸更是钟爱有加,将其视为精神超越的功课之一。《世说新语·简傲》:“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惟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而王徽之则是啸傲山林的最典范的人物,史载其:“寄居空宅中,便令种竹。或问其故,徽之但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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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成公绥(231~273年)有《啸赋》,其云:“若乃游崇冈,陵景山,临岩侧,望流川,坐磐石,漱清泉……乃吟咏而发叹,声驿驿而响连,舒蓄思之悱愤,奋久结之缠绵,心涤荡而无累,志离俗而飘然。”成公绥深通音乐,它以音乐的眼光来审视啸,同时,也指出了啸原是通过有节奏的叫声,舒展心胸,荡涤尘垢,飘然高举,傲视世界,从而达到“愍流俗之未悟,独超然而先觉”的超越。在啸中傲,在傲中举远思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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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人之啸,在禅宗中化为俄然的惊觉。药山惟俨(751~834年)禅师“一夜登山经行,忽云开见月,大啸一声,应澧阳东九十里许,居民尽谓东家,明晨迭相推问,直至药山。徒众曰:‘昨夜和尚山顶大啸。’李(翱)赠诗曰:‘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五灯会元》卷五)。北宋云门宗的法昌倚遇禅师有句云:“不如策杖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在烟雾深深中长啸,在长啸中更觉得烟雾深深,这深深烟雾,是一片自然之境,又是一片悟境,正所谓“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伴着缕缕声响,进入到庄严的光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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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中国艺术冷而野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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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寒首先要创造一种山高水远、地老天荒、飘渺无着、尘埃不到的境界,真可谓没有一点人间烟火味,如竟陵派强调诗歌要有一种“荒寒独处、稀闻渺见”的美,其意绪“譬如狼烟之上虚空袅袅一线耳。风摇之,时聚时散,时断时续,而风定烟接之时,足以此乱星月而吹四远”(谭元春《诗归序》)。绘画中虽不像竟陵派那样过于强调幽情单绪和孤警奇特,也总以表现宇宙苍莽、古淡天真为尚。虽然画中对象是山水林泉,花木禽鸟,但却要在其中挖掘高远的意旨、冷幽的情致。方士庶有诗云:“野田野事野人境,热客不来山自秋”,正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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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恽格曾谈到过绘画中的寂寞之境,其实就是野寒之境。他说:“云林通于南宫,此真寂寞之境也,再着一点便俗”;“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最宜如想”;“偶一批玩,忽如置身荒崖邃古寂寞无人之境”。他欣赏绘画“散散落落,荒荒寂寂”的美,并认为画家应该脱略凡尘,逐步靠近这一境界,他在评论一位画家的创作时说:“观其运思,缠绵无间,飘渺无痕,寂焉寥焉,尘滓尽矣,灵变极矣。”这正是寂寞之境的最好写照,所谓“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彻底清”(韦应物《赠王常侍》)。中国画中多有这种寂寞之境,王蒙曾与倪云林合作一阔幅山水,王蒙于上题词云:“苍崖积空翠,怡我旷古心,飞泉落深谷,泠泠弦玉琴,尘消群翳豁,松雪洒闲襟,清谣天籁发,如聆正始音。”文徵明曾作《古木幽居图》,画人幽居于空山古木之中,自题云:“古木隐隐山径回,雨深门巷长苍苔,不嫌寂寞无车马,时有幽人问字来。”正所谓山寒有古意,路曲出冷幽,苍深野寒之趣盎然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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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荷有野意。残荷是残缺的、衰朽的,枯萎、清瘦、凄凉,没有鲜嫩和光亮,没有柔媚和情肠。但它却成了中国艺术家追逐的对象,不仅在古代的诗画中,在今天,也每每打动艺术家的衷肠,它极为频密地进入画家、摄影家的视野。我认为,其魅力大多来自荒率野逸的趣味。风过横塘,一阵瑟瑟;雨打清池,充耳沙沙;月影沐浴,清立茕茕;寒禽触动,瘦骨耿耿。它是另外一种潇洒、另外一副衷肠。凄寒中有清韵,疏落中有奔放,衰朽中有不灭的情致,孤独中有挺立的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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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曹勋《玉蹀躞》词上半阕云:“雨过池台秋静,桂影凉清昼。槁叶喧空,疏黄满堤柳。风外残菊枯荷,凭阑一饷,犹喜冷香襟袖。”狂对残荷,冷香飞向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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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禅的冷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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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成中国艺术和美学推崇冷之美的原因很多,我认为,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禅宗的影响。禅的境界是冷的,可以包括这样几个方面,如:空、虚、寂、静、远、幽、淡、枯、古、孤、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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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认为,人性本明,然而业障攀缘,顿生妄念,使人染污重重,失却本真。如大珠慧海禅师所云:“嗜欲深重者机浅,是非交争者未通,触境生心者少定,寂寞忘机者智沉,傲物高心者我壮,执空执有者皆愚。”禅宗认为,要去除染污,必归心悟,因为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一念心清静,处处莲花开。在悟中体露真常,迥脱根尘,但离妄缘,本自圆成,于是乎心如木石,心境两忘。我们在本讲的开始时说过,禅宗常将这境界称为“心月孤圆”。临济宗始祖义玄禅师曾描绘过这种境界,《临济录》载:“孤轮独照江山静,自笑一声天地惊。”在顿悟中但歇一切攀缘,进入一片虚明境界中,主体迥然独立,犹如一弯冷月,照彻无边法界,森罗万象都溶入这冷月清晖中。“心月孤圆”这一意象告诉我们,禅宗所达到的最高境界,是孤立、真实、虚空、无染,但又是一冷寒的境界,冷寒为孤立虚空的禅境提供一种氛围,佛性真如总在这冷寒中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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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照孤心,雪国住涅槃,以及禅僧所说的断剑倚天寒,都可以看出禅宗对冷寒境界的推重。禅门一悟之后,就遁入这绝对无依的清寒中,禅境即寒境,冷月落波心,一笑撞破万年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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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为何以寒境为最高境界?寒冷本是一种感觉,感觉和心理相通,生理能引起心理的变化,禅宗和中国画都是利用寒冷和人心理的密切关系来高扬寒境的。现代心理学也证明了生理上的寒冷能促进心理沉静、冷寂和内收等。而禅宗抓住了这种关系,将寒境作为禅境的典型表征。首先,寒冷与热烈相对,寒冷乃佛性滋生之所,而热烈为欲望温床,热烈出烦躁,烦躁心必不静,心不静必生妄念,妄念起而众欲滋。精通佛禅的明代思想家宋濂说:“大圣全体皆真,不失其圆明本性,如月在寒潭,无纤毫障翳,清光晔如也。凡夫为结习所使,业识所缚,而惟迷暗是趋,如月在浊水,固以昏冥无见,加以狞飙四兴,翻涛鼓浪,鱼龙出没,变幻恍惚,欲求一隙之明,有不可得矣。”寒潭喻圆明佛性,狂涛比欲望沟壑,这便把寒冷的心理感觉和心灵的体验联系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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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寒冷有一种内敛的感觉,禅门体验可以说是一种逐步接近寒境的过程。寒意味着脱俗、高迥。《五灯会元》卷四载罗汉宗彻禅师事,有僧问:“性地多昏,如何了悟?”宗彻说:“烦云风卷,太虚廓清。”又问:“如何得明去?”宗彻说:“一轮皎洁,万里腾光。”“烦云风卷,太虚廓清”意即在悟中荡尽一切污垢;“一轮皎洁,万里腾光”即上言所谓冷月照虚明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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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次,寒又能使人产生空、寂、无的感觉。郭熙:“冬山阴霾连绵,人寂寂。”这也是禅宗所最强调的。为了表现这空无寂寥的境界,禅宗也多于寒上作文章,舒卷飘渺的是寒云,宁静渊涵的是寒潭,幽深寂寞的是寒山,朦胧如梦的是寒月,莽莽苍苍的是寒天,没有黑云压城的沉闷,没有波涛汹涌的长河,禅之境是片云点太清,寒潭映孤月,孤鹤入白云……秀州德诚禅师偈语云:“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澧州元安禅师吟道:“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夜迷巢。”翠岩可真禅师则云:“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此即是所谓冷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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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的世界是一个由深山、古寺、太虚、片云、野鹤、幽林、古潭、苍苔所组成的世界,正是寒山栖真性,冷云藏孤情,幽冷的深山古寺,实际上是禅中人追求幽冷孤独情怀的一种外化形式。有时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在幽冷中使心随寒云舒卷;寒山古寺闻钟鼓,灵境六月也天寒,在寒中净化和深化自己的灵魂。于是禅中人躲进深山,专寻寒境。唐末石霜楚圆禅师云:“万法本闲,唯人自闲,所以山僧居福严,只见福严境界,晏起早眠,有时云生碧嶂,月落寒潭,音声鸟飞,鸣般若台前,婆罗花香,散祝融峰畔,把瘦筇,坐磐石,与五湖衲子时话玄微。”与石霜大致同时的洞山良价所作之《玄中铭》,也吟咏这种冷寒的境界:“夜明帘外,古镜徒耀,空王殿中,千光那照……碧潭水月,隐隐难沉,青山白云,无根却住,峰峦秀异,鹤不停机,灵木迢然,凤无依倚。”佛禅之机微全在荒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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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深处坐山僧,冷月空山安孤魂。寒作为大自然的一种存在形式,本身就具有美感:太虚片云的不粘不滞、枯木寒风的萧疏简淡、白云孤鹤的高渺幽远、苍苔寒潭的古朴荒率,都是典型的禅境,又都充满一定的美感。禅中人真可谓个个是啼听大自然秘密的诗人,个个是挥扬山光水色的画手。他们在妙悟中,一声惊悸,归入了空虚寂寥的禅境,而漫长的体悟过程,又往往是与美同行的。对孤寂禅境的追求,也使他们格外重视寒境,使追求寒境成为一种“禅尚”,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为一种审美趣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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