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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常 远浦归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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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平沙落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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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以后,随着审美风尚的变化,和谐作为音乐美学的核心思想,也发生了变化。我们可以比较两部有较大影响的音乐美学著作,一是《乐记》,一是明徐上瀛的《溪山琴况》,差异是很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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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记》“和”的思想是儒家美学的重要体现,也可以说是《乐记》最有价值的美学内容。从儒家的道德哲学出发,将音乐的社会功能放到突出的位置,它之所谓“乐”并不是自娱自乐的艺术抚慰,而是社会政治生活中的“乐”。所以,其“和”的思想,必然落实在社会的和谐上。但《乐记》和谐思想的独特性在于,它将和的思想,作上下两极延伸,从上而言,它将乐之和放到整个天地宇宙中来考察;从下而言,它将乐之和穷极至人深心中的和谐。所以其和谐思想包括三个层面:上则人与天地的和谐,中则人与他人的和谐,下则人与自身的和谐,也可以分别称作天地的和谐、道德的和谐和生命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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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记》说“大乐与天地同和”。这个“同和”,我理解有两层意思:一是乐与天地同,音乐作为一种艺术与天地万物具有同构性;二是强调音乐之创造必须契合到大化流衍的节奏中去,天地的节奏就是音乐的节奏,悉心体悟万物运转之节奏,春生夏长,就是仁的意思、和的意思、乐的意思,上下与天地同流,参天地之变化,化造化的精气元阳为音乐永不枯竭的艺术力量。大乐与天地同和为乐之和奠定了一个本体论基石,它主要是在《易传》思想的影响下形成的,这是向上一路。而自向下一路,乐在于实现人内在心灵的和谐。这就是乐记的“乐由中出”、“致乐以治心”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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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山琴况》也谈和,其二十四况的第一况,就是和。不过这个“和”与《乐记》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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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况说:“稽古至圣,心通造化,德协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于是制之为琴。其所首重者,和也。和之始,先以正调品弦、循徽叶声,辨之在指,审之在听,此所谓以和感,以和应也。和也者,其众音之窾会,而优柔平中之橐籥乎。”琴声之美在和,和在这里不再是社会性的和谐,而成了安顿身心的工具,成了“优柔平中”的手段。音乐是实现心灵的超越。他所谓和,包括三个方面: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其中关键在于音与意合,因为“音从意转,意先乎音,音随乎意,将众妙归焉”。因此,他将和从形式之和谐上升到境界之和谐,音乐和谐美的核心,在境界之和。所谓“其有得之弦外者,与山相映发,而巍巍影现;与水相涵濡,而洋洋徜恍。暑可变也,虚堂凝雪;寒可回也,草阁流春。其无尽藏,不可思议,则音与意合,莫知其然而然矣”。如其所云:“神闲气静,蔼然醉心,太和鼓鬯,心手自知,未可一二而为言也。大音希声,古道难复,不以性情中和相遇,而以为是技也,斯愈久而愈失其传矣。”鼓起心中的太和之气,直入自然空灵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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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山琴况》的和谐理论,不是儒家和谐音乐思想的延续,而表现了中国古代琴学传统对空灵清远境界的倚皈。即使其首标《和》况,此“和”与传统音乐理论中的“和”也有所不同,已经从“声音之道,与政通矣”的道德和谐,转而为人心灵境界的空灵和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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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受到道禅哲学的影响,北宋以来在艺术领域,文人意识崛起,平淡、天然、闲雅的审美风格受到重视。这也影响到音乐美学。苏轼、成玉磵的琴论,强化了文人意识,以人的内在和谐作为琴艺的最高目的。苏轼《文与可琴铭》:“攫之幽然,如水赴谷。醳之萧然,如叶脱木。按之噫然,应指而长言者似君。置之枵然,遗形而不言者似仆。”〔2〕强调静中的跃动、平淡中的悠然,遗形去似,卒然高蹈。他在《十二琴铭》中论琴法,推崇音乐的境界美感,深沉渊深,“音如涧水响深林”;空灵悠远,“忽乎青苹之末而生有,极于万窍号怒而实无”;平淡,似“秋风度而草木先惊”;自然天真,如“与鸥鸬而物化,发山水之天光”。琴为器,心为主,以心控琴,以境求声。如北宋朱长文所说的:“心者道也,琴者器也。”(《师文》)而成玉磵的《琴论》深受禅宗思想的影响,他认为在琴中可体现出禅家的风韵,北宋以来诗坛流行“学诗浑似学参禅”的风气,也影响到琴门。成玉磵以“攻琴如参禅”为其琴论之方法,要以参禅的方式来悟入琴法,在静中“瞥然省悟”,所以,他论琴推崇冷寂清幽的禅境,以“调子贵淡静”为最高审美理想,在静中平灭一切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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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山琴况》继承了文人意识的审美理想,虽然它以儒家音乐美学“清丽而静,和润而远”为其思想基础,但骨子里道禅哲学的余韵表现得则愈加强烈。此以禅为例。禅的境界是宁静清幽的,禅境往往是一个由深山、古寺、太虚、片云、野鹤、幽林、古潭、苍苔所组成的世界,凄冷的竹林、幽清的月夜、悠然的晨钟暮鼓,则是他们的主要生活。而《溪山琴况》的二十四况,在很大程度上,几乎是关于禅境的关键词汇集。如静、清、远、澹、恬、逸、雅、古、洁、圆等。我们可以清楚地辨析出道禅哲学的内脉。如其在《清》况中写道:“试一听之,澄然秋潭,皎然寒月,湱然山涛,幽然谷应,始知弦上有此一种清况,真令人心骨俱冷,体气欲仙矣。”真似太虚片云、寒潭雁迹,悠然清远,微妙玲珑,几令人如睹禅家境界。曹洞宗师洞山良价《玄中铭》:“夜明帘外,古镜徒耀,空王殿中,千光那照。澂源湛水,尚棹孤舟……碧潭水月,隐隐难沉,青山白云,无根却住,峰峦秀异,鹤不停机,灵木迢然,凤无依倚。”青山先生之琴韵和佛禅之机微简直如出一辙。又如《迟》况云:“未按弦时,当先肃其气,澄其心,缓其度,远其神,从万籁俱寂中,泠然音生,疏如寥廓,窅若太古,优游弦上,节其气候,候至而下,以叶厥律者,此希声之始作也。或章句舒徐,或缓急相间,或断而复续,或幽而致远,因候制宜,调古声澹,渐入渊源,而心志悠然不已者,此希声之引伸也。复探其迟之趣,乃若山静秋鸣,月高林表,松风远拂,石涧流寒,而日不知晡,夕不觉曙者,此希声之寓境也。”这澄其心,远其神,疏如寥廓,窅若太古,若山静秋鸣,月高林表,松风远拂,石涧流寒的境界,其实,就是禅家的当家境界。比较青山的琴韵和禅家的诗境,真觉得有惊人的相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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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琴学,古人有所谓士君子不撤琴瑟的说法,弄琴是文人境界的一种体现。徐上瀛这样描绘道:“每山居深静,林木扶苏,清风入弦,绝去炎嚣,虚徐其韵,所出皆至音,所得皆真趣,不禁怡然吟赏,喟然云:吾爱此情,不絿不竞;吾爱此味,如雪如冰;吾爱此响,松之风而竹之雨,涧之滴而波之涛也。有寤寐于澹之中而已矣。”(《澹》)《二十四诗品·冲淡》:“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意思一脉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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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德润 秀野轩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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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徐上瀛所拈之境界,反映文人雅士的生活情调、人生旨趣。中国人以琴来表现优游世界的情怀,就如同与其大致同时的陈继儒在《小窗幽记》中所说的:“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拂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藉以卧,意亦甚适,梦亦同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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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山琴况》从技控于心,心出于境的美学观出发,侧重于境界的论述,和、静、清、远、古、澹、恬、逸、雅、丽、亮、采、洁、润、圆、坚、宏、细、溜、健、轻、重、迟、速二十四况,各取一境,虽时有重复,其大率意思明晰,可以逆知。虽每况都涉及到技法,要在由技入心,由心入境,皆不脱境界之说。以心体之,以技说之,以境出之。二十四况次第排列并无特别之处,但置“和”于其首,为全“况”奠定基调,操琴乃至一切音乐活动,在于和,在于创造人与群体、自然、宇宙的和谐,在心灵的平衡中安顿,在意绪的和顺中超升。继之以静、清、远、古、澹、恬、逸、雅诸况,显现作者特殊的审美趣尚,操琴者如在溪山,听音者要辨山林气象,澹逸幽深、清远雅致的境界成了士人的至爱。而丽、亮、采、洁云云,一一在这一山林气象中得到浸染。丽如同《二十四诗品》中的“绮丽”,取其冰雪之姿;亮重在清新浏亮,于沉寂中放出光明;采重在神韵(与亮相似,只有微别);洁取其妙净;温润如昆山之玉,是润之境;从容流荡,婉转无痕,是圆之韵(《二十四诗品》置此为最末,仿《周易》,尽其流动之妙);坚在于坚实柔韧;宏在于器宇宏阔;细是幽深中的低吟;溜如间关莺语花底滑;健如慷慨悲凉大漠声;轻取其优柔不迫;重言其斩截果断;迟况其声凝音滞、断而复续之致;速取其音遄意飞、行云流水之神。如此之妙,不一而足,琴声悠扬,意韵飞舞,一人有数境之专,一曲有数境之韵,要在离方遁圆,曲尽柔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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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中国绘画中对平远境界的推重一样,中国音乐学中对冲和淡雅境界的强调,是新的审美风尚在音乐理论中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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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音乐作品中,我们可以常常听到这种平和的音声。如古曲《平沙落雁》,琴曲名就是上面所说的潇湘八景之一。此曲所表现的境界,真如米芾所说的“霜清水落,芦苇苍苍。群鸟肃肃,有列其行”,平和澹荡,清新雅静之极。琴曲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以舒缓轻松的节奏,描写秋高气爽,江天空阔的境界,为全曲奠定一个基调;第二部分节奏渐快,由舒展发为激越,由宁静转为欢欣,百鸟和鸣,共享一生机鼓吹的境界;第三部分重点表现雁落平沙中的自在和悠然,沙白风清,云飞天远,雁影参差而上下,水流潺潺而清浅,生气氤氲,和韵流荡,乃是得大自在的境界。前人评此曲,认为“取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鹄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我以为最是确当。长江的浩淼、秋色的高爽、云天的空阔、群雁的飞跃,都在于表现人心境中的怡然、和悦、从容、适意。听这样的曲子,真使人荡涤灵府,得到性灵的陶冶。真是“有一种安闲自如之景象,尽是潇洒不群之天趣”(《溪山琴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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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濠濮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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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强调人内在心灵的和谐,艺术是导入平和境界的窗口,而不应勾起人心灵的欲望,引起人心灵的不安,竞争、角逐,往往被视为机心,这些都应从艺术的世界悄悄荡去,惟留下怡然的境界,让你徜徉。欣赏中国传统艺术,如同饮一杯清茶,平淡中有悠长,宁静中有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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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强调,和谐的根本在于人对自然的回归,在与自然的亲和中,感受无上乐感。自然的境界才是真实的境界、本源的境界。在中国哲学的影响下,中国艺术家认为,自然原本和人为一体,人就是这生机勃郁的世界中的一分子,人没有必要将自己从自然中抽离开去,而扮演自然的控制者、观望者的角色。中国艺术家总是这样以为,自然就是你的朋友,就是你立身安命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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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言语》有这样的记载:“简文帝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人心和悦了,感到鸟兽对人也亲切了,忽然感到自己和山山水水、花鸟虫鱼原本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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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有处景点为濠濮间(或误为濠濮涧),在东侧,为三间水榭,周围又有山石、石航、曲桥,有咫尺幽深之趣。以濠濮间为名,就取自《世说新语》这段话,表达的就是人与自然亲和无间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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濠、濮来自于《庄子·秋水》中两则故事,本是两条河流的名字。一则是庄子与惠子在濠梁上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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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与惠子游於濠梁之上。庄子曰:“鯈(tiáo)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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