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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琴学,古人有所谓士君子不撤琴瑟的说法,弄琴是文人境界的一种体现。徐上瀛这样描绘道:“每山居深静,林木扶苏,清风入弦,绝去炎嚣,虚徐其韵,所出皆至音,所得皆真趣,不禁怡然吟赏,喟然云:吾爱此情,不絿不竞;吾爱此味,如雪如冰;吾爱此响,松之风而竹之雨,涧之滴而波之涛也。有寤寐于澹之中而已矣。”(《澹》)《二十四诗品·冲淡》:“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意思一脉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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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德润 秀野轩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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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徐上瀛所拈之境界,反映文人雅士的生活情调、人生旨趣。中国人以琴来表现优游世界的情怀,就如同与其大致同时的陈继儒在《小窗幽记》中所说的:“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拂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藉以卧,意亦甚适,梦亦同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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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山琴况》从技控于心,心出于境的美学观出发,侧重于境界的论述,和、静、清、远、古、澹、恬、逸、雅、丽、亮、采、洁、润、圆、坚、宏、细、溜、健、轻、重、迟、速二十四况,各取一境,虽时有重复,其大率意思明晰,可以逆知。虽每况都涉及到技法,要在由技入心,由心入境,皆不脱境界之说。以心体之,以技说之,以境出之。二十四况次第排列并无特别之处,但置“和”于其首,为全“况”奠定基调,操琴乃至一切音乐活动,在于和,在于创造人与群体、自然、宇宙的和谐,在心灵的平衡中安顿,在意绪的和顺中超升。继之以静、清、远、古、澹、恬、逸、雅诸况,显现作者特殊的审美趣尚,操琴者如在溪山,听音者要辨山林气象,澹逸幽深、清远雅致的境界成了士人的至爱。而丽、亮、采、洁云云,一一在这一山林气象中得到浸染。丽如同《二十四诗品》中的“绮丽”,取其冰雪之姿;亮重在清新浏亮,于沉寂中放出光明;采重在神韵(与亮相似,只有微别);洁取其妙净;温润如昆山之玉,是润之境;从容流荡,婉转无痕,是圆之韵(《二十四诗品》置此为最末,仿《周易》,尽其流动之妙);坚在于坚实柔韧;宏在于器宇宏阔;细是幽深中的低吟;溜如间关莺语花底滑;健如慷慨悲凉大漠声;轻取其优柔不迫;重言其斩截果断;迟况其声凝音滞、断而复续之致;速取其音遄意飞、行云流水之神。如此之妙,不一而足,琴声悠扬,意韵飞舞,一人有数境之专,一曲有数境之韵,要在离方遁圆,曲尽柔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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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中国绘画中对平远境界的推重一样,中国音乐学中对冲和淡雅境界的强调,是新的审美风尚在音乐理论中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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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音乐作品中,我们可以常常听到这种平和的音声。如古曲《平沙落雁》,琴曲名就是上面所说的潇湘八景之一。此曲所表现的境界,真如米芾所说的“霜清水落,芦苇苍苍。群鸟肃肃,有列其行”,平和澹荡,清新雅静之极。琴曲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以舒缓轻松的节奏,描写秋高气爽,江天空阔的境界,为全曲奠定一个基调;第二部分节奏渐快,由舒展发为激越,由宁静转为欢欣,百鸟和鸣,共享一生机鼓吹的境界;第三部分重点表现雁落平沙中的自在和悠然,沙白风清,云飞天远,雁影参差而上下,水流潺潺而清浅,生气氤氲,和韵流荡,乃是得大自在的境界。前人评此曲,认为“取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鹄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我以为最是确当。长江的浩淼、秋色的高爽、云天的空阔、群雁的飞跃,都在于表现人心境中的怡然、和悦、从容、适意。听这样的曲子,真使人荡涤灵府,得到性灵的陶冶。真是“有一种安闲自如之景象,尽是潇洒不群之天趣”(《溪山琴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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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濠濮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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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强调人内在心灵的和谐,艺术是导入平和境界的窗口,而不应勾起人心灵的欲望,引起人心灵的不安,竞争、角逐,往往被视为机心,这些都应从艺术的世界悄悄荡去,惟留下怡然的境界,让你徜徉。欣赏中国传统艺术,如同饮一杯清茶,平淡中有悠长,宁静中有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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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强调,和谐的根本在于人对自然的回归,在与自然的亲和中,感受无上乐感。自然的境界才是真实的境界、本源的境界。在中国哲学的影响下,中国艺术家认为,自然原本和人为一体,人就是这生机勃郁的世界中的一分子,人没有必要将自己从自然中抽离开去,而扮演自然的控制者、观望者的角色。中国艺术家总是这样以为,自然就是你的朋友,就是你立身安命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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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言语》有这样的记载:“简文帝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人心和悦了,感到鸟兽对人也亲切了,忽然感到自己和山山水水、花鸟虫鱼原本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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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有处景点为濠濮间(或误为濠濮涧),在东侧,为三间水榭,周围又有山石、石航、曲桥,有咫尺幽深之趣。以濠濮间为名,就取自《世说新语》这段话,表达的就是人与自然亲和无间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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濠、濮来自于《庄子·秋水》中两则故事,本是两条河流的名字。一则是庄子与惠子在濠梁上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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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与惠子游於濠梁之上。庄子曰:“鯈(tiáo)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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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开二人论辩的内容,其中充满对鱼乐境界的向往。庄子说:“吾知之濠上。”他于濠上知道了什么?他悟出人性灵的自由比任何功名富贵都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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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则故事写庄子在濮水上钓鱼,楚王派使者来请他去做官,他通过巧妙的问答,表达自己的人生旨趣,不在庙堂,而在山林,曳尾于途,方有无上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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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於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於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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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 濠濮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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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则故事的内容,被《世说新语》糅合为“濠濮间想”,它是一种山林之想、自由之想,表达的是人与自然的亲和。或可以将此称为“秋水精神”。明代画家董其昌有诗云:“曾参秋水篇,懒写名山照。”意思似为,我所画的山水,不是对山水外在形态的描摹,我是要在山水中安置“秋水精神”,山水是我性灵的寄托,山水是抚慰我性灵的处所,我在山水中获得了无上的快乐。而沈周有题画诗云:“高木西风落叶时,一襟萧爽坐迟迟。闲披秋水未终卷,心与天游谁得知。”董沈二人真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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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简文帝当然不是“曳尾于途”,但并不影响他对庄子所描绘的精神境界的体悟。他在山水中“会心”,体悟到濠濮的境界,感受到大自然中原有的亲和,如果“放下身心与万物一例看”,原来鸟兽禽鱼也来亲人。人与自然之间原本没有判隔,人与自然的界限是人所划分的,人将世界对象化,世界似乎因人而存在,总是站在世界的对面。他是世界的观照者、征服者。在中国艺术理论中有这样的观点,如果一个艺术家始终将世界对象化、外在化,那么一定会近在咫尺,远隔重山。这就必然会出现人与对象的冲突。推之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人在自己所创设的界限中生存,这样的重重界限,只能使人与世界处于无所不在的紧张之中,冲突、压缩、绝望,这样哪里有什么快乐!“人于天地中,并无窒碍处”,是人自己为自己创设了障碍。濠濮的境界,体现了中国美学中的一种精神,就是理学家所说的“大小大快活”。解脱这种障碍,回到自己本然的生命之中,与山水林木共欢乐,伴鸟兽禽鱼同优游。感受人与这个世界的通体和谐。料得青山应似我,我伴青山长自在。人常说,清风明月不用钱,清风明月人所共之,但未必能人人享之。人在“套”中,就很难真正感受到它所带来的欢乐。山林之想、云水之乐,其实,并不在山林云水本身,而在人的心态。心态自由、平和,当下即是云水,庙堂即是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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濠濮间想,乃是中国艺术中的一个重要境界。造园家屡屡将其纳入叠山理水之中。除了上面所说的北海之外,苏州留园有濠濮亭。濠濮亭跨水而筑,水中游鱼数尾,影影绰绰,站在此亭,看水中的鱼与影,自己如同和游鱼在游戏。亭前水边置有一假山,名“印月”,峰石中的涡孔,倒影入池,白昼也可见月。设计之妙,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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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避暑山庄也有濠濮间想一亭,在文津阁旁(仿宁波范氏天一阁而建的清代皇家四库全书藏书楼),亭在北侧,是“水流云在”、“濠濮间想”、“莺啭乔木”、“甫田丛樾”四亭中的一座,其中有一水蝉联。而被毁坏的圆明园众景中,也有“濠濮”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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