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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380 这一讲就来谈谈中国艺术中妙悟的认识方式。这也是东方美学的一个重要特点。中国艺术家认为,惟悟乃是当行,乃是本色。没有悟,一切都是空话。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才是达到艺术超越的根本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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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382 一 夕阳吾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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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384 作为一种重要的美学思想,妙悟首先强调审美的直接性。自己的亲自证验才是最根本的。用禅宗的话说,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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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386 现代人是在媒介中生存。我们小心而努力地将自己织进网中,在网中有了自己的地位。在电话中,我们与人交谈,省却了面对面的接触;在电视中,我们获取了外在世界的讯息,我们感同身受,无须我们亲身参与;在互联网中,我们建立了和外在世界的联系,通过电子邮件沟通,在聊天室里与不相识的人聊天,羞涩的自我在密室里大胆地袒呈自己的心扉……几乎一切都由媒体帮助我们代做了,媒体成了我们通往外在世界的便宜通道,我们成了在高楼中生存的独特一群,媒介就像自己的手足一样,一旦媒介出现了问题,我们便不知所措。媒介给我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宜,但我们也常为媒介所左右,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为媒介格式化、间接化。《大趋势》的作者莱斯比特在《高科技新思维》的新著中,谈到现代信息技术高度发展对人的生存方式的影响时说:“科技的确在使人疏离人,疏离自然,疏离自我。”现代媒体“使我们忽略了人类经验的品质”。他的这一判断是比较客观的,现在人们普遍感到生活的片面性,人们虽然感受到了现代化的各种便宜,但也缺少了直接面对蓝天白云的机会,我们的眼中充满了与自己无涉的人群的图像,在媒介的作用之下,我们与世界的距离拉近了,但又像是推得更远;媒介使我们获得了外在世界更多的信息,但身体内部感受世界的器官却在钝化;凭藉电子媒介我们非常容易和他人建立联系,但心中常常出现茫然无助之感;虚拟世界占据了我们的大脑空间,实在的世界正在离我们而去。我们享受越来越多的复制信息,个性化越来越成为一种奢侈,我们不是常常为寻找原创而大伤脑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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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388 这里无意宣扬一种反媒介论的思想,谁也不能否认媒介给我们带来的深刻变化,我们只是对现代社会存在的过于迷恋媒介的行为深以为忧,只是想多一些“直接”,多一些个性,多一些面对青山白云的机会,多一些真正感受人的情意的时刻。正是在这一点上,禅宗的“反媒介”思想在今天仍然有它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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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390 禅宗的单纯直接曾在中国文化中造成一种独特的文化、独特的艺术,我们看王维的诗和南宗的画,立即感到这种直接所带来的美感。在日本,禅宗的直接性,曾经感染了广大的文人武士。镰仓时代,禅宗传入日本时,赢得日本文人武士之心的,就是它的单纯和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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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392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禅宗这一著名的比喻即道出了这一中国佛教宗派的取向:强调亲证,强调个体真实的生命体验。禅宗十六字要诀(“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本心,见性成佛”)中就有“直指本心”一条。在禅宗里面,个人的经验便是一切,禅宗强调,以自己的灵觉直接触摸世界,他人即地狱,一切媒介之凭在禅宗看来都是不真实的,是人认识世界的障碍,必须清除,回到自我,回到内心,不假他求,才是惟一出路。临济义玄禅师说:“向外作工夫,总是痴顽汉。”禅宗对那些依靠媒介、向外迂曲求证的做法予以嘲讽,认为这是执迷不悟。“为爱寻光纸上钻”,钻来钻去无边缘,“一旦撞着来时路,方知平生被眼瞒”。自我的证验才是根本。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载一尼悟道诗颇耐人寻味:“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一切迂曲的求证都是可怜无补费精神,你的所悟所寻,就在你的“枝头”,就在你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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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394 有个僧人问白龙院道希禅师:“什么是道?”禅师答:“骑驴找驴。”在我们的常识中,骑驴找驴的现象太普遍了,这显然是对自己的不信任,自己生命的金矿不去开采,仰望着别人家的宝藏。不到自己的田地中去耕种,却去做无用文章,打点表面情怀。我们仰望着经典给我们指引,仰望着权威给我们力量,等待着时流的导引者教我们如何生活,心在自己身,灵魂却跑到了别人田地里去了,结果弄得自家田地荒芜。重重云雾遮蔽着自己灵性的天空,这实在是令人遗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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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396 慧能说:“世人终日口念般若,不识自性般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性般若,这是上帝赋予你的权力,上帝赐予你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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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398 人自己给自己设置障碍,人的不自由是内在世界的迷妄所造成的,四祖道信曾向三祖僧璨求解脱之法,僧璨说:“谁缚你?”道信当下即悟。没有人捆缚你,实际上是你自己捆住了自己,巴掌山挡住了你的双眼,使你看不到佛性之真,禅要战胜的就是自己,人的真正对手就是自己。所以佛家有一首著名的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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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400 佛在心中莫浪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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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402 人人有个灵山塔,只向灵山塔下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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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404 到自家田地中耕种,去自家灵塔下修行。宋代诗人黄庭坚深悟禅理,他有一首诗颇能道出其中意蕴:“八方去求道,渺渺困多蹊。归来坐虚室,夕阳在吾西。”前两句形容求道的艰难,求道之人在崎岖的道路上蹉跎,眼前道路无经纬,迷离恍惚难寻觅,心迷路难觅,障碍重重,无法跨越。而一旦选择了正途,便会灵光绰绰,自在澄明,这正途就是由他寻返回自身,由外在凭借返回心灵彻悟,刹那间西方就在眼前。“夕阳正吾西”——夕阳正在我的心头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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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406 夕阳在吾西,佛性在吾枝,浪求徒劳无益,亲在不可更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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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408 更进一步,禅不仅强调“亲在”,更强调“此在”,强调当下直接的体验,刹那片刻的真实,时间在这里被凝固,历史在这里被收摄,无心的莲花在知识的淤泥中忽然绽放,彤彤的丽日从欲望的阴霾中片刻超升。《坛经》上说:“西方刹那间,目前便见。”石头希迁强调“触目会道”。临济义玄说:“有心解者,不离目前。”法演禅师说:“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会。”有僧问兴善惟宽禅师:“道在何处?”惟宽说:“只在目前。”禅宗强调当下的解会,西方只在目前。在禅师的对话中充满了“当下会得”、“当下开悟”、“当堂大解”、“直下参取”的话头。禅宗通过强调此在的证会,切断时间上的纠缠和空间上的联系,因为非眼前之时空均为不实之时空,禅宗直面人生,确立生活自身,看飞鸟,听鸡鸣,嗅野花之清香,赏飞流之溅落……对于禅来说,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佛性圆满俱足于眼前的任何一个微小的存在之中。所以,禅宗眼前的世界是平常景,既不雄奇,也不惊险,它只是传达了一棵无压抑的实在的灵魂。这是禅师亲身感受的,所以“不隔”;是自我生命的发现,所以“不假”;与自己的灵魂契合,所以“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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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410 向外求功夫,总是痴顽汉。有位龙华寺大师,一天,弟子问:“如何是我自己?”答:“你是雪上敷霜。”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你还能指望别人了解你自己。在存在主义哲学中,有一个他人即地狱的思想,与此意思也有相合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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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412 正因为强调直指本心、莫向外求的体悟路径,所以禅宗解除了一切外在于我心的依凭,以“单刀直入”的方式,直插入性灵的深层,去发掘其底蕴。禅宗只相信自己的心灵,不过这个心灵不是那种是非之心,而是它所说的真实不二的心。禅宗在中土的发展,始终伴着对媒介的反思,到了南宗禅确立之时,一切媒介都在去除之列。达摩的壁观禅强调坐,四祖道信发展为:“闭门坐,莫读经,莫与人语。”坐破蒲团仍然是不可忽视的途径,而到了慧能却反对坐禅,认为禅只是一种心灵境界,不必真正去坐,洪州禅光大了慧能这一思想,将禅悟和具体的劳动等外在行为结合起来,坐禅也被割去。马祖道一坐禅,他的老师怀让看到后拿了一块砖在他的旁边磨,马祖觉得老师这一行为很怪异,就问他在这里做什么,怀让说:“磨砖作镜。”马祖说:“磨砖如何作镜?”怀让说:“磨砖不可作镜,那打坐又怎么能成佛?”马祖当下大悟,去除坐禅之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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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414 二 舍筏登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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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416 妙悟具有鲜明的排斥逻辑理性的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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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418 向外求工夫,总是痴顽汉。向内求,如何求?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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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420 中国哲学有一种观点强调,向内求,求的是智慧,智慧是人生命深层的力量,是人的自在的本性,智慧不同于知识。中国人强调:“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消万年愚。”灵魂根性的力量是巨大的。从这一点看,追求的目的并非是知识。同时,如何求,也不是以知识去求,知识往往和人的真实生命的显现成反比例,理性是干扰人的真性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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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422 用《维摩诘经》的说法来区分,其一可叫做“识识”,这是一般认识方式,是凭借知识的认识;另一可叫做“智识”〔1〕,这是智慧之知,是以智慧来观照。〔2〕禅宗临济宗的始祖希运说:“诸佛与一切众生惟是一心,更无别法,此心无始以来,不曾生,不曾灭……超过一切限量、名言、踪迹、对待,当体便是,动念即乖,犹如虚空,无有边际,不可测度。惟此一心即是佛,佛与众生更无别异。”希运提出了两种不同的认识之“心”,一个是见闻觉知之心,一个是“本源清净心”。一般人以知识见闻觉知为心,而妙悟就是去除见闻觉知之心,而返归本源清净心。但值得注意的是,希运并不认为见闻觉知之心和本心了然无关,而只有彻底的排除才是正途。他认为,妙悟就是在见闻觉知之上的超越,即见闻,即妙慧,而不是闭目塞听,等待空寂本心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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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424 其实,《庄子》中对这两种认识方式就有比较细致的解说。《知北游》假托“知”为了“道”的问题云游四方,先问“无为谓”,“无为谓”没有回答,后来又去问狂屈,狂屈欲言又止,于是,这位自以为聪明、热衷于知识解答的“知”去请教“黄帝”,他俩有一番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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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426 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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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428 “黄帝”虽然没有达到“无为谓”那样的领悟层次,但他的评价却很精彩。黄帝以为,无为谓最高明,因为他“不知”,狂屈次之,虽然忘记了知,但没有彻底地放弃“知”的欲望。而他以为,自己和“知”是最次的,因为他们都是停留在“知”。这里表达的思想就是庄子反复道及的“不知者知,知者不知”的思想,反映了庄子两种不同认识层次的观点。庄子以为,不知和知都是认识的方法,知为小识(或称小知、多知),不知为大识(或称大知、一知)。《缮性》中说:“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以知识去解说天下,到底是“小识”,而“危然”独立,无知无识,心中混茫,葆纯全之志,这就是大识。大识就有大得。因为不知为根本之知,所以相应地在表述上就应该采取沉默的方式,所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齐物论》),走的如同《维摩诘经》所强调的“圣默然”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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