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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充符》中,庄子提出“一知之所知”。成玄英疏:“一知之所知,智也。所知,境也。能知之智照所知之境。”成疏颇有启发性。一知就是不知,是大全之知,是道之知,是所不知,无所不知。一知为能,所知即所,能所合一,不差分毫。一知即是大乘佛学所说的“智识”、“智慧观照”。或者如佛学所说的“不二”之知,它的根本特点就是无分别。分别是知识的、逻辑的,不分别是一种整全的认识。庄子说:“大知闲闲,小知间间。”(《齐物论》)“闲闲”并非如有的论者认为是形容认识之广,而是强调认识的非知识、无分别,庄子形容达到此一境界的心灵如同“天府”——智慧之奥府,它是不道之道、不言之言、不辩之辩,倾之不尽,注之不满,具有不竭的智慧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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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悟是反对知识的,而知识是逻辑的、理性的,语言文字是知识的载体。所以,中国文化有一种反对语言文字的思想。不立文字也因而成了中国艺术理论中重要的思想。语言文字作为人类最重要的媒介,是人们生活中不可忽缺的,但却遭到了许多哲学家艺术家的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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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以“不立文字”为禅门铁的规范,达摩禅就排除了语言文字在禅中存在的可能性,传达摩传法给弟子,众弟子各显神通,道副说:“不立文字。”达摩说:“汝得吾皮。”尼总持说:“一见便不再见。”达摩说:“汝得吾肉。”道育说:“四大本空。”达摩说:“汝得吾骨。”这时慧可上前行了个礼,靠墙立,不言语,达摩说:“汝得吾髓。”于是传法给慧可。道副虽然说了不立文字,但毕竟形诸语言,比慧可稍隔一尘,因为正如怀让所说:“说似一物即不中。”佛是不可言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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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门中人强调,说一声佛,都要漱漱口。传梁武帝请傅大士说法,傅大士上堂一上午一句话没说就离开,梁武帝大为不解,就问其弟子,其弟子回答说:“老师已经说完。”禅门中有这样的话:“不堵你口,你说什么,不塞你耳,你听什么。”这就像庄子所说的:“官知止而神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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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山的弟子要听老师说法,药山说:“我有一句话,待公牛生儿,我就说给你们听。”极言佛不可言说之特性。禅门反对口语,石霜说:“休去,歇去,直教唇上醭(霉)生去。”智俨更有一个生动的比喻,不可言说之秘,如一个人上树,口衔树枝,脚不踏枝,手不攀枝,这时树下忽然有个人问他:“如何是佛法大意?”他要是回答,口一开,就摔在地下。禅宗认为口语不可信,而书面文字更不可信,是“粗中之粗”,如果说口语与佛隔了一层,那么文字又增加了一层,是影子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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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不能说的就沉默。《维摩诘经》上载,文殊问不二法门,维摩诘默然无言,这就是著名的“维摩一默”。禅宗对此奉若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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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认为,一执语言,即是“有封”(有障碍),和真实的世界便有了判隔。禅宗说,一着语言,即是有差,有乖,便是累劫不悟,真性遁逸,所以圣默然,然而此默然在禅宗看来则是“如雷的沉默”——寂静之中有真性的惊雷跃出,沉默之中有滔滔雄辩。一执语言,即是有“念”,即是“拟思”,一拟思即乖,即受理性制约,为逻辑控制,人便成了在逻辑控制之下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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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中有个参竹篦子的妙悟法门。北宋首山和尚有一次拈竹篦示众云:“汝等诸人,若唤作竹篦则触,不唤作竹篦则背;汝诸人且道:唤作甚么?”(《传灯录》卷十三)“触”,即是肯定;“背”,就是否定。既不能肯定,又不能否定,肯定和否定就是是非,落入是非,就是知识的,就不是悟,就是理性的判分,这样就会“触”、“背”,落入到知识逻辑的魔掌之中。在禅宗离却这是非,被说成是离“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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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经》上说,人们爱“说”,一说就是“对”,有与无对,天与地对,日与月对,暗与明对,阴与阳对,水与火对,色与空对,动与静对,清与浊对,凡与圣对,僧与俗对,老与少对,大与小对,长与短对,高与下对,邪与正对,痴与慧对,愚与智对,乱与定对,戒与非对,直与曲对,实与虚对,险与平对,烦恼与菩提对,慈与害对,喜与嗔对,舍与悭(qiān)对,进与退对,生与灭对,常与无常对,法身与色身对,体与用对,性与相对,有情与无情对……而大道是无“对”的,一对即是两边,泯灭差异相,才能进入真如相。才能有所谓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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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的慧剑,是在于第一义的绝对境。僧璨的《信心铭》中说:“多言多虑,转不相应;绝言绝虑,无处不通。”有的禅师说:“道个佛字,拖泥带水,道个禅字,满面惭惶。”禅的源底,究非语言可得表现;禅的真实相,不容有闲言语、闲妄想的余地。“风休花尚落,鸟啼山更幽。”这就是禅的语言,禅所显现的世界。《大乘起信论》说:“若离心念,则无一切境界之相;是故一切法,从本以来,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毕竟平等,无有变异。”这也合于禅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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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禅宗看来,一切文字记载的东西都是不真实的,禅宗不是反对文字,它没有和文字结下深仇,禅宗反对的是文字所裹挟的理性。比如,禅宗将佛门的经典也纳入其反对的范围之内,这是毫不奇怪的,因为一切经典都是二手的记载,佛经与佛经的注解不论是出自何等崇高的悟者之手,禅宗都不以它们为依赖。因禅的最终权威是在自心之内,禅宗有指月的比喻,一切经典都是指,而禅宗所要达到的是月,所以,应该得月忘指,舍筏登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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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吾无隐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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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悟是一种自我揭示的深层心理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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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诗人黄庭坚有一次去拜见黄龙派的祖心(1025~1100年)禅师,祖心一时高兴,问了他一个问题:“只如仲尼道‘二三子以为隐乎尔无隐乎尔者’,太史居常,如何理论?”〔3〕黄庭坚正准备回答,祖心制止他:“不是,不是。”黄庭坚不解。两人接着到山间散步,当时正好木樨花开,清香四溢,祖心说:“你闻到木樨花香吗?”黄庭坚说:“我闻到了。”祖心说:“吾无隐乎尔。”黄庭坚当下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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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心的几句话极其隐晦,但也意味深长。这里,他谈的就是人的真性遮蔽的问题,真性的障碍并不是别人设置,就是自己所设置。因真性的遮蔽、智慧的蒙昧,使有意韵的世界遁去,于是,心中充满晦暗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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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悟之后,遮蔽消除,人们突然来到了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灵悟后的境界和未悟前的灰暗心空形成鲜明的对比,这里一片澄明、一片光亮,如同木樨花开,清香四溢。你生命中本来就有这“香味”(觉性),你却将其遮蔽(“隐”)了,待你一悟后,这遮蔽的世界显露出来,便香味沁脾,光芒朗照,你便沐浴在一片香光之中。饶有兴味的是,祖心不让山谷“理论”,山谷没有说,祖心就说“不是,不是”。因为这生命的香光是不可“理论”的,它“不是”,也不是“不是”,是与不是,就是判断了,判断就是理性,此一“理论”则正是“隐”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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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画家戴醇士说:“吾隐吾无隐,空山花自开。”〔4〕这位艺术家以极简练的语言,概括出妙悟的重要特性之一。他的这一说法明显受到禅宗影响。艺术就是要创造“无隐”的世界。从“隐”到“无隐”,就是从“未现”到“自现”的境界,它是悟与不悟的分水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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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中有灵云悟桃花的著名传说。沩山的弟子灵云志勤向沩山师(771~853年)问道,苦苦寻求,难得彻悟,一次他从沩山处出,突然看到外面桃花绽放,鲜艳灼目,猛然开悟,并作有一诗偈以记:“三十年来寻剑客,几逢花发几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开悟之前,桃花依旧,因凡尘历历,难窥真机。一悟之后,桃花一时敞亮起来,真性显露而出。而当下出现的桃花可以说是开悟的刺激物,使他突然悟出“花开花落正循着永恒的规律变化,才体会到禅理如如不动,只在内心与之契合而已”〔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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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像苏轼的一首诗所说的:“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其实,桃花就是他日日所见的桃花,但其日日见,却也等于没见,因为我的真性不存,桃花的真性也隐去。我和桃花都被遮蔽了,妙悟荡去了遮蔽,揭示了桃花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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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香严击竹的例子表现出与此相似的悟境。香严(?~898年)和灵云都是沩仰宗初祖沩山灵祐的弟子。据《五灯会元》卷九记载:“一日,(香严)芟除草木,偶抛瓦砾,击竹作声,忽然省悟。遽归沐浴焚香,遥礼沩山。赞曰:‘和尚大慈,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破,何有今日之事?’乃有颂曰:‘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沩山闻得,谓仰山曰:‘此子彻也。’”〔6〕桃华盛开,灵云疑情尽净;击竹作响,香严顿忘所知。佛眼禅师(1067~1120年)谈到此时说的一段话颇精审:“十二时中,须有个契合处始得,你岂不见?灵云一见桃花,便契合此事。香严击竹,便乃息心。古人道:若不契合此事,则山河大地瞒你也,灯笼露柱欺你也。”桃花有悟,竹声送波,日日桃花,处处竹韵,人若迷而不觉,则“山河大地瞒你也,灯笼露柱欺你也”,你和外物中间如有烟雾笼罩,“瞒”你也;你和外物如有仇恨,“欺”你也。悟在刹那间,悟即合,合即境生,自从一悟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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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画家沈灏(1586~?年)《画麈》说:“了事汉,意到笔随,清墨扫纸,便是拈花击竹。”这里所说的艺术家要做“了事汉”,就是妙悟人,没有妙悟,就不能有真正的艺术创造。所谓拈花击竹都是佛学中的故事,拈花取自于所谓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传说;击竹就来自于香严击竹的故事。所强调的就是妙悟。在拈花微笑中恍然大悟,似香严击竹般瞥然有省,因其胸中了了,一了百了,一悟即是透彻,直入如来地,即可意到笔随,在在都是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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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涛说:“处处通情,处处醒透,处处脱尘而生活。”艺术家就是通过直觉的观照,以生命的灵性,在大地上创造意义的人。这就是突然见悟出了生命真性,使得艺术创造力得以迸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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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隐,就是不“了事”,不是别人“隐”了你的心,而是你自己“隐”了自己,心灵的“无明”、“尘染”是由自己所造成的,拯救心灵的惟一途径还是自己。禅宗实际上坚定你自己的信心,自己生命的信心,不要将自己判别世界的权利交给别人,交给权威不可靠,交给他人也不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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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心禅师说:“吾无隐乎尔。”那么是谁“隐”了你,其实,就是你自己。这一点,禅门有很多人谈到过。“隐”不是他“隐”,他人“未隐乎尔”,而是自隐,自己遮蔽了本来生命的真性。自己何以“隐”?则在于自己的念头,因这念头,你便有了对象和主体,有了我和物的区分,有了观者和被观者,于是摆脱不了执着于“见”(jiàn)的宿命。不悟时,照样有空山花开,然而,此空山花开是被我观照的世界,是被我意念指使的对象,世界被我“扭曲”了。而一悟之后,空山花自开,则是世界的自在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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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为什么说是自己弄脏自己的心灵呢?禅宗认为,一切众生,本有佛性,其灵明就是一个具足的世界,它本自清净,但是被烦恼覆盖,被欲望缠绕,使性遁迹难见,这个性,就是佛性、真性,也是自性,它是人的本然之性。禅宗强调在了悟之后,这个自性就会自然显现,自在圆满,丝毫不隐藏,朗照一切。如禅宗的古德所说的“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云在青天水在瓶”。云自飘,水自流,花自绰约,柳自窈窕,一切都自在优游,人能成佛见性,就会如如不迁,没有表达的欲望,没有理性的桎梏,没有大人主义的控制欲望,只有一任自性,随世界而优游,与青山白云相往还,像云那样展现,像风那样缱绻。如水流花开,天机自发。这就是自由的境界,所谓自由,就是自己获得了自己的主宰地位,将生命的权利真正交给自身,而不是仰他人之鼻息,做他人之文章。在佛学中,自由是“能主宰自己”。能主宰自己,就是认识因自己而起,而不是因他人的思想、意志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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