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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廓然”,虚空辽阔,广大无边。这形容心性辽阔虚明。“无圣”,在禅宗没有经典,没有圣人,没有圣凡之区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圣人。不存在一个外在的圣人,不需要一个外在的权威。自己就是自己的权威。这是非常重要的思想。禅宗要斩断这重重的葛藤,直下见性。根尘脱落时,回光一瞥,猛著精彩,即见本来!所谓自在无“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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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以来,中国艺术实际上将这无“隐”的世界作为最高的艺术境界。这种无“隐”而自在兴现的境界,在中国艺术中有很高的位置。明代画家沈周对此有很深的体验。他在一组题画诗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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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间碧溪,人静秋亦静。虚亭藏白云,野鹤读幽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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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木半落叶,西风方满林。无人到此地,野意自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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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丈有芳姿,此君无俗气。其中佳趣多,容我自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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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树脱红叶,回塘交碧流。无人伴归路,独自放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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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树如绿雾,青山生白云,自天生此景,平与画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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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舟不可泊,任随流水流。东西与南北,人物两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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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在其他题画诗中写道:“浮云不碍青山路,一杖行吟任去来。”“看云疑是青山动,谁道云忙山自闲,我看云山亦忘我,闲来洗砚写云山。”“独把钓竿箕踞坐,白云飞去又飞来。”这种自来去的境界,就是自在兴现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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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画家沈灏《画麈》所云:“称性之作,直操玄化,盖缘山河大地,器类群生,皆自性起,其间卷舒取舍,如太虚片云,寒潭雁迹而已。”刹那妙悟,一超直入,世界皆自性起。如太虚片云,寒潭雁迹,不粘不滞,真相如如。正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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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桃花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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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悟是一种新的发明、新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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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读清画家恽南田(1633~1690年)的画跋,其中有一段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说:“凿鸿蒙,破荒忽,游于无何有之乡,然后溪涧桃花遍于象外。”觉得有韵存焉,但茫然难解。后读到北宋末年徽宗朝的画臣董逌的一段话,觉得其中有相通的意韵:“由一艺已往,其至有合于道者,此古之所谓进乎技也。观咸熙画者,执于形相,忽若忘之,世人方且惊疑以为神矣,其有寓而见耶。咸熙盖稷下诸生,其于山林泉石,岩栖而谷隐,层峦叠嶂,嵌欹崒嵂,盖其生而好也。积好在心,久则化之,凝念不释,殆与物忘,则磊落奇特蟠于胸中,不得遁而藏也。它日忽见群山横于前者,累累相负而出矣,岚光霁烟与一一而下上,漫然放乎外而不可收也,盖心术之变化,有时出则托于画以寄其放。故云烟风雨雷霆变怪亦随以至。方其时忽乎忘四肢形体,则举天机而见者皆山也,故能尽其道。”再联系明谢榛的一则诗话,也记叙了大体相当的体验:“予初冬同李进士伯承游西山,夜投碧云寺,并憩石桥,注目延赏。时薄霭蒙蒙,然涧泉奔响,松月流辉,顿觉尘襟爽涤,而兴不可遏,漫成一律。及早起临眺,较之昨夕,仙凡不同,此亦逼真故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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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特殊的体验都是妙悟的体验,不是平常的一般认识,也不是理性认识。在艺术家的心灵中,世俗的知识遁去,理性判分的欲望隐而不存,忘却营营,“游于无何有之乡”,进而“凝念不释,殆与物忘”,突然在一个片刻,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中,并产生强烈的灵魂震撼,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经验,体验到一种深及心脾的愉悦。艺术家几乎成为突然间羽化登天的仙人,发出性灵的狂呼,此时是“兴不可遏,喜不自禁”,呼风唤雨,凿地通天,像董逌描绘李成的“云烟风雨雷霆变怪亦随以至”,具有神一般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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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这些论述中有一个重要的意思相连,就是:妙悟是一种显现、揭示,是将本来面目揭示出来,但这一揭示并不是简单地将世界本身彰显出来,而是一种创造,尤其在艺术体验的过程中,妙悟所带来的是一个新颖的世界。艺术家每每感到这个新颖的世界似曾相识,既熟悉又陌生,因为它就潜藏在自己生命的深层。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妙悟中的显现是一种揭示,它只不过将自我生命中本来具有的内容显露出来,它是熟悉的;但从另外角度言之,妙悟中所显现的世界又是陌生的,它是令人惊奇的,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世界,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妙悟又是一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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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美学中,这仙凡不同的两个世界,是两种不同的境界。前者是物境,后者是悟境。悟前是物,悟后还是物,并非导入玄虚的冥想,仍然有具体的物象显现。但悟前之物虽然也为我眼中所见,但心与物了不相类,物是物,我是我,物是具体的勾起我的欲望和繁复意念的物,我是具有强烈意念并要将这一意念强加于物的我,正像我在前文所说的,物和我是客观和主观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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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后虽然还是凝聚到眼前的灿烂感性之中,但此时桃花更绚烂,溪涧更清澈,绿竹更清幽,岚光霁烟与人相缱绻,虽然依旧是悟前之物,但此物则是被灵光照耀过的物,更真实,更全面。它是体悟中出现的“须臾之物”——瞬间凝固的灿烂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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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前和悟后是“仙凡不同”,何以叫做“仙凡不同”?清况周颐曾有一段话谈及悟得“词境”的体验对此有更形象的传达:“人静帘垂,灯昏香直,窗外芙蓉残叶,飒飒作秋声,与砌虫相和答。据梧冥坐,湛怀息机。每一念起,辄设理想排遣之。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时若有无端哀怨,枨触于万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惟有小窗虚幌、笔床砚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词境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复得矣。”在况氏看来,妙悟如心中突然耀出一道灵光,照彻整个内在的宇宙,心中的天地延伸扩大,突然汇入那茫茫无际的光明世界中去。诗人的心灵在这光明境界中被照得通通透透,一切尘世的烦恼全然荡去,一切窒碍的阴霾刷然消除,诗人于此尽情地沐浴圣河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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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后是日光的境界、明月的境界,是澄碧的水镜的境界,你照亮了世界,或者世界照亮了你,总之,你来到光明的世界。你告别了“寂”——长久的互不相关的沉寂,告别了“黑”——因为“心地窄,乾坤一时黑”,正像佛经上所说的:“放一光明,悉能普照一切世界。”因为你此时具有“最胜之境界,无量智能光”,于一念中,悉能充满无余世界;于一念中,则能照彻无边法界。你的心如清潭水底,影像昭昭,如心月孤圆,进而光吞万象。一切善与不善,世间法,出世间法,都莫记忆,莫缘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从而心如木石,无所辨别。心无所行,心地若空,如云开日出,慧日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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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谷说:“僧肇云:内有独鉴之明,外有万法之宝,万法虽实,然非照不得内外相与以成其照功。此圣人所不能同用也。内虽照而无知,外虽实而无相,内外寂然,相与俱成。”明姚绶有诗云:“僧闲高眠不厌听,听亦不碍僧之静。静中有动动有声,声到无声心即镜。镜光湛若明月光,照见轩外虬枝苍。”因为“寂”,则有了光明之“照”,因有“照”,但见得轩外虬枝分外苍,草间微花格外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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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禅宗的理论,妙悟就创造了一个活的世界。这一点在禅宗的理论中更具胜义。铃木大拙说:“禅就是对活力的恢复。”禅家用极其通俗的语言形容,禅境是“圆陀陀地”、“活泼泼地”。“圆陀陀地”是就圆融无碍而言,而“活泼泼地”是就活泼灵动的生命律动而言。“活泼泼地”是禅家最常使用的术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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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最容易导致误解的禅宗理论。表面上看,禅家是追求空茫而死寂的境界,禅宗的最高境界是“如如不迁”之境,作为本体的禅是绝对的、永恒的宁静,就像慧能初至法性寺,禅师正在说法,忽然风吹幡动,于是出现了是风动还是幡动的争论,慧能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对之一样。另外,一提到禅,人们立即会把它和深山古寺联系起来,禅的意象是以枯寂为主的,像深山、太虚、片云、野鹤、枯石、古潭、苍苔,等等,幽冷枯寂就是禅的当家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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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禅的这种永恒的宁静和幽冷枯寂绝不是生命的绝灭、僵死、枯硬,而是在似乎最无生命的地方展示最具有生命的精神。禅宗所提倡的境界,就像一棵枯杨,虬结曲折,似乎再也不会有生命可言,但是它经历了一个冬天,却从这枯杨上生出绿绿的小芽,鲜嫩娇羞,十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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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白华先生曾经说过:“禅是动中的极静,又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禅的根本特点在一个静,但是,这绝不是一种生命的死寂,它在静中有动,在枯寂的表象中蕴藏着不可遏止的生命。空山无人,水自流,花自开,风自动,叶自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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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穴禅师有一次和一位僧人谈禅,这位僧人问道:“语默涉离微,如何通不犯?”风穴回答说:“长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风穴没有正面回答,但是他的话却描绘了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在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但见得鹧鸪啼,百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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