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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竹林边芦苇丛,停舟一望思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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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风雨晚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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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深花里,渔歌一曲长。人心虽忆越,帆态似浮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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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休《秋末入匡山船行八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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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江平野流,风岛苇飕飕。残日衔西塞,孤帆向北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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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己《过西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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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南北如歧路。惆怅方回断肠句。四野碧云秋日暮。苇汀芦岸,落霞残照,时有鸥来去。 一杯渺渺怀今古。万事悠悠付寒暑。青箬绿蓑便野处。有山堪采,有溪堪钓,归计聊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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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潜《青玉案》(和刘长翁右司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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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情多,对溪山、都是离绪。但一川烟苇,恨满西陵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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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越女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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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川的烟苇,伴着急速的返乡之途,真是无法抹去的愁。在今天,每每我在黄昏下注视那急速的车流、那匆匆闪过的身影,我知道那多半是有同一个目标,朝着自己的蜗居奔去。那里既是他身体止泊的处所,一般也是精神止泊的港湾。我看到,每到春节之前,无数的人,有钱的人、无钱的人、高贵的人、微贱的人,都要回到自己的“苔华老屋”,那种匆忙中带有的坚毅、专注,使我深深地体会到,这是一趟神圣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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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选 秋江待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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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早期的典籍中,就留下这样的咏叹。如现代的一首萨克斯管曲《回家》,是那样的悠长、那样的如泣如诉。《庄子·则阳》中说:“故国旧都,望之畅然。”那是他的精神故国。《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云:“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不思。”这首诗宛如一首现代诗,真让人百读不厌。黄昏是这样的可怕,我的先生出去打工了,在暮色中,牛羊急匆匆地下山了,鸡也咯咯地跳进了笼子,我的打工的先生你为什么不回来?这样的诗又令人不忍卒读!因为,我亲眼看到,他的先生于三伏的中午修马路,在严寒的夜晚建高楼,卑微地漂泊,哪有个止息的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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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崔颢《黄鹤楼》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我的师兄胡晓明教授将其归纳为中国诗学中的“乡关之恋”,深契我心。因为人生总有日暮,总有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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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苏轼《前赤壁赋》写道:“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因为,有那“美人”在等待。所谓梦魂空系潇湘岸,烟水茫茫芦苇花,莫名的感叹,最是撩人魂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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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寄云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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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由“藝”的文字说起。《尚书·周书》:“纯其艺黍稷。”《周礼·地官》:“教稼穑树艺。”这个字的来源,对我很有启发,艺术岂不就是种植!种植自己的灵魂。艺术,不能仅仅是技艺,它是表达性灵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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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有“以艺载道”和“进技于道”的说法。这个“道”不能简单理解为伦理之道、政治之道,而在很多情况下,则是人的性灵。技只是一种媒介、一种手段,是达道的工具。中国艺术强调,一切艺术形式都必须超越“技”而走向对“道”的把握。艺术必须有内在的涵蕴,必须有特殊的寄托,必须栖息着人的心灵。人的性灵的传达,是中国艺术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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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爱园造园赏园,他谈园林有一联绝妙的诗句,叫做:“天供闲日月,人借好园林。”这个“借”字用得好。说起园林,其功能不外有二:一是实用的,园林是供给人居住和游览的;二是审美方面,园林创造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审美需求。但中国园林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安顿人们的灵魂,园林是人情性的寄托,园林是人“借”来抚慰生命、表现生命,园林中的一草一木,都是人心灵的寄托。用唐代诗人沈佺期的话说:“一草一木栖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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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美学中,向来就有“泉石膏肓,烟霞痼疾”的说法,即山水可以为一己陶胸次,可以疗救性灵。如我们说的魏晋风度,就有一种精神自慰的内涵。魏晋的士人多是性情敏感的人,他们以自己聪颖敏慧的心灵触摸这个世界。他们简直可以说是一批独行客、月夜徘徊者,他们在山林中倾听,在泉石皋壤中驻足,在云间寻找鸟迹,在晨雾中发现生的秘密。如陶渊明所说,他们“性本爱丘山”——自然就是他们的本真,他们追求在自然中获得灵魂的抚慰。像王子猷那样,在一片竹林中漫步,眼见檀栾之秀,耳听萧萧之音,涤胸荡腑,飘飘然脱略尘寰。他对朋友说:“何可一日无此君!”竹子成了“君”,成了他性灵的朋友。他不仅是爱竹,而是以竹来抚慰自己的灵魂。王子猷的知音——数百年之后的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使人俗。”什么病都可以医治,就是俗病最难治疗,人一落入俗,在士人们看来,也就无可救药了。在王子猷那肮脏的时代,“俗”病已入膏肓,尘网重重,污水泛滥,整个时势混乱一片,乾坤里很难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人们在欲望的瀚海泅渡,在功利的战场上追逐,像王子猷这样的文化自觉之人,通过自然来抵御外在俗世的侵蚀,来倾听这世界的清音,也就成为一种生命的渴求了。幸运的是,王子猷们还有一片“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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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郭熙曾提出“四可”之说,很有意思。他说:“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此之谓不失其本意。”可行可望之所以不如可居可游,则在于可行可望只是一个欣赏者、旁观者,物与我是分离的,它所带来的愉悦是浅层次的。而可居可游则是一个融入者,观者之心和山水外相妙然契合,使自己成了丘壑中人,成了在山水中自在游戏的享受者。它所带来的愉悦是深层次的。在此时山水就成了自己的“天然居”、“意象冢”、“纯净土”,在“居”中“游”,在“游”中居,即“居”即“游”。在可居可游的层次中,山水以及以山水为主要表现对象的艺术,都是人性灵安顿之所,就像庄子所说的“故国旧都,望之畅然”的性灵“故国”,是游子日暮思念的“乡关”,此时一山一水慰我意,一草一木驻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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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此基础上,郭熙提出了著名的“四季山景”的观点:“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自然山水是关乎人的身心的,一片山水就是一片心灵的境界。自然世界无处不在变化,一切外在对象都处于生命节律的变化过程中,而人的心灵和外在对象具有一种节奏化的对应关系。自然山水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人的心灵似乎也被置于这样的流转之中。这就是自然山水可以安顿性灵的内在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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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意云水,寄意山林,寄意艺术,“为一己陶胸次”,为自己创造生命的舟楫。手中的笔,就是他们的兰桨、他们的桂棹;心中的意,就是他们的漫天云水。他们弄起这自然和艺术的扁舟,作性灵的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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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造园家,就是“借”一片假山真水,为园主造一叶“扁舟”,“渡”了园主,也“渡”了后来无数赏园人。我来园中留连,自在翩跹,蝶儿花丛戏,黄鹂深树眠,曲桥下细水潺潺,篱墙外云烟漫漫……这园也成了我性灵的“扁舟”。明末归有光《沧浪亭记》写得很诡秘,他说:“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乎?虽然,钱鏐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千载,不与身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小园不朽,这是归有光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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