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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亭本是北宋文豪苏舜卿的。其名取自上古民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首诗见于《孟子》。很为中国古代士人所推崇。它表现的是一种“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的精神气魄,沉着痛快,潇洒倜傥。亭中有“濯缨亭”就是表达的这个意思。沧浪亭的石柱上有这样的对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俱有情。”这个情就是造园者期望表达的。苏舜卿说,在这样的园子里,“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厉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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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师园,本来的名字叫“万卷堂”,后改名“网师”。清钱大听说出网师园命名的一段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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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为都会,城廓以内,宅第骄阗,肩摩趾错,独东南隅,负廓临流,树木丛蔚,颇有半村半廓之趣。带城桥之南,宋时为史氏万卷堂故址,与南国沧浪亭相望,有巷曰“网师”者,本名“王思”。襄卅年前,朱光禄悫庭购其地,治别业为归老之计,因以网师自号,并颜其园,盖托于渔隐之义,亦取巷名音相似也。光禄既殁,其园日就颓圮,乔木古石,大半损失,惟池水一泓,尚清澈无恙。翟君远村偶过其地,悲其鞠为茂草也,为之太息!问旁舍者,知主人方求售,遂买而有之。因其规模,别为结构,叠石种木,布置得宜。增建亭宇,易旧为新。既落成,招予辈四五人谈燕,为竟日之集。石径屈曲,似往而复;沧波渺然,一望无际。有堂曰“梅花铁石山房”,曰“小山丛桂轩”;有阁曰“濯缨水阁”,有燕居之室曰“蹈和馆”;有亭于水者曰“月到风来”;有亭于崖者曰“云岗”;有斜轩曰“竹外一枝”;有斋曰“集虚”。皆远村目营手画而名之者也。地只数亩,而有纤回不尽之致;居虽近廛,而有云水相忘之乐。柳子厚所谓“奥如旷如”者,殆兼得之矣。(《网师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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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师所取的是“渔隐”之意,与其临渊观鱼,不如退而结网。造园家和园主是要结性灵的网。渔隐之意,是要修炼自己的情怀。一叶扁舟荡,自在得清游。而大千世界就是一个网,每个人都是这网中的一个纽结。不修己身,可能自断于此网。而性灵飘举,纵肆高蹈。结好性灵的网,就可汇归于宇宙的网络,上下与天地同流,虽然一心,则可通古今之心;虽一人却可包举宇内,总揽天地。这就是“奥如,旷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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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渔”者不在于隐,而在于游。抚慰自己,也超越自己。超越肉身,腾越精神。此园的中部为一池水,约有半亩,池面开阔,池岸低矮,假山丛错,池中无莲蕖,一汪池水,和周围众景乃至天光山色,构成一个整体。旁侧有看松读画轩、集虚斋等,池南则有濯缨水阁。我们在这样的园林中,不是在游园,实际上是在观心。“集虚”者,“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在此洗涤心灵,提升心灵。“濯缨”者,濯自己性灵之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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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有留园,留园者,原名为“刘园”。清俞樾《留园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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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是园也,在嘉庆初为刘君蓉峰所有,故即以其姓姓其园,而曰刘园也。咸丰中,余往游焉。见其泉石之胜、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诚足为吴下名园之冠……至光绪二年,为毘陵盛旭人方伯所得,乃始修之平之攘之剔之,嘉树荣而佳卉茁,奇石显而清流通。凉台燠馆,风亭月榭,高高下下,迤逦相属。春秋佳日,方伯与宾客觞咏其中,而都人士女亦或掎裳连袂而往游焉,于是出阊门者,又无不曰刘园刘园云。方伯求余文为之记,余曰:“仍其旧名乎?抑肇锡以嘉名乎?”方伯曰:“否,否,寒碧之名至今未熟于人口,然则名之易而称之难也。吾不如从其所称而称之,人曰刘园,吾则曰留园,不易其音而易其字,即以其故名而为吾之新名。昔袁子才得隋氏之园,而名之曰随园,今吾得刘氏之园而名之曰留园。斯二者将毋同。”余叹曰“美矣哉斯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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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大乱之后,兵燹之余,高台倾而曲池平,不知凡几,而此园乃幸而无恙,岂非造物者留此名园以待贤者乎?是故泉石之胜,留以待君之登临也;花木之美,留以待君之攀玩也;亭台之幽深,留以待君之游息也。其所留多矣。岂止如唐人诗所云“但留风月伴烟萝”者乎?自此以往,穷胜事而乐清时,吾知留园之名常留于天地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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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留风月伴烟萝,烟萝深处,则有心在。所谓“留”者,“留”的是心、造园者的心、园主的心,是不是可以留住赏园者的心呢?那就要看赏园者的心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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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有寄畅园,其名取自王羲之的“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扬州有寄啸山庄,其名取自魏晋名士的“啸”。这个“寄”和白居易所说的“借”一样,就是对中国园林寄托性灵特点的概括。明王世贞的园子叫“弇(yǎn)山园”,他在解释此名时说:“名弇州者,始余读《南华》至所谓大荒之西、弇州之北,意慕之,而了不知其处。”这里,容我再作一些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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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独狐及说:“古者半夏生,木槿荣,君子居高明,处台榭,后代作者或用山林水泽、鱼鸟草木以博其趣。而佳景有大小,道机有广狭,必以寓目放神,为性情筌蹄,则不俟沧州而闲,不出户庭而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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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筌蹄”用得很好。所谓“性情筌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园林是性情的象征符号。园林是筌蹄,性情是鱼兔,得鱼忘筌,得兔忘蹄,得性情可以忘园林。园林不以性情主之,则空具园林之躯壳,而没有园林的灵魂。这是中国园林一条非常重要的美学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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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祁彪佳有园名“寓山”。其意即在“寓意于山林”。其中有一景,名“归云寄”,《寓山注》这样“注解”它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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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游之兴方酣,有欲登八角楼者,必由斯“寄”,盖以楼为廊,上下皆可通游屧也。对面松风满壑,如卧惊涛乱瀑中,一派浓荫,倒影入池,流向曲廊下,犹能作十丈寒碧。予园有佳石,名“冷云”,恐其无心出岫,负主人烟霞之趣,故于“寄”焉归之。然究之,归亦是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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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彪佳借云言人,“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故此为冷云,犹如作者之冷心,此一意也;人世苍茫,寓身于宇,来往倏忽,直到暂寓暂归,如同云生云灭,云卷云舒,故“归亦是寄”。作者借此表达人生如雪泥鸿爪之叹,此另一意也。云虽倏忽生变,无所淹留,飘渺而又奇幻,但却是那样从容,无所滞碍。人为何不能住心随意,纵浪大化,“寄”心于云霭烟霞,得人生之大适也,此又一意也。《寓山注》是一篇中国园林美学的妙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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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不是山石,林泉不是林泉,都是人的性灵的“借”、“宅”、“寓”、“寄”,都是筌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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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使我想到中国画中,倪云林强调“吾作画,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抒胸中之逸气耳”,正与此同调。《宣和画谱》卷七记北宋著名画家李公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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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宦居京师,十年不游权贵门;得休沐,遇佳时,则载酒出城,拉同志二三人,访名园荫林,坐石临水,翛然终日。当时富贵人欲得其笔迹者,往往执礼愿交,而公麟靳固不答;至名人胜士,则虽昧平生,相与追逐不厌,乘兴落笔,了无难色。又画古器如圭璧之类,循名考实,无有差谬。从仕三十年,未尝一日忘山林,故所画皆其胸中所蕴。晚得痹疾,呻吟之余,犹仰手画被作落笔形势,家人戒之,笑曰:“余习未除,不觉至此。”其笃好如此。病少间,求画者尚不已,公麟叹曰:“吾为画,如骚人赋诗,吟咏情性而已,奈何世人不察,徒欲供玩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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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 墨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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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意思与倪云林可谓异曲同工。中国画家认为,画非画出,而是写出,所谓写,就是“泻”,直泻心胸也。所以,于山水,在很早的时候,就说绘画是以形媚道;于花鸟,则云“闲抛闲掷紫藤中”、“墨点无多泪自多”;于人物,则说以形写神,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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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君子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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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中国艺术,就不能不提到“四君子”、“岁寒三友”〔1〕。它反映了中国艺术独特的取向:重品。对人品格的重视,也是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而这一思想对艺术的浸染,将艺术作为人的品格的外在显现,最终发展成,艺术在一定程度上,被作为人的道德追求、人格完善的工具,被当作人的品格的符号。艺术是“品”的载体。文以载道,载的是德之道;诗以言志,言的是德之志;游于艺,在其中得到一种德的满足。这是中国艺术乃至中国美学的一个重要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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