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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有留园,留园者,原名为“刘园”。清俞樾《留园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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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是园也,在嘉庆初为刘君蓉峰所有,故即以其姓姓其园,而曰刘园也。咸丰中,余往游焉。见其泉石之胜、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诚足为吴下名园之冠……至光绪二年,为毘陵盛旭人方伯所得,乃始修之平之攘之剔之,嘉树荣而佳卉茁,奇石显而清流通。凉台燠馆,风亭月榭,高高下下,迤逦相属。春秋佳日,方伯与宾客觞咏其中,而都人士女亦或掎裳连袂而往游焉,于是出阊门者,又无不曰刘园刘园云。方伯求余文为之记,余曰:“仍其旧名乎?抑肇锡以嘉名乎?”方伯曰:“否,否,寒碧之名至今未熟于人口,然则名之易而称之难也。吾不如从其所称而称之,人曰刘园,吾则曰留园,不易其音而易其字,即以其故名而为吾之新名。昔袁子才得隋氏之园,而名之曰随园,今吾得刘氏之园而名之曰留园。斯二者将毋同。”余叹曰“美矣哉斯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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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大乱之后,兵燹之余,高台倾而曲池平,不知凡几,而此园乃幸而无恙,岂非造物者留此名园以待贤者乎?是故泉石之胜,留以待君之登临也;花木之美,留以待君之攀玩也;亭台之幽深,留以待君之游息也。其所留多矣。岂止如唐人诗所云“但留风月伴烟萝”者乎?自此以往,穷胜事而乐清时,吾知留园之名常留于天地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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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留风月伴烟萝,烟萝深处,则有心在。所谓“留”者,“留”的是心、造园者的心、园主的心,是不是可以留住赏园者的心呢?那就要看赏园者的心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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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有寄畅园,其名取自王羲之的“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扬州有寄啸山庄,其名取自魏晋名士的“啸”。这个“寄”和白居易所说的“借”一样,就是对中国园林寄托性灵特点的概括。明王世贞的园子叫“弇(yǎn)山园”,他在解释此名时说:“名弇州者,始余读《南华》至所谓大荒之西、弇州之北,意慕之,而了不知其处。”这里,容我再作一些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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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独狐及说:“古者半夏生,木槿荣,君子居高明,处台榭,后代作者或用山林水泽、鱼鸟草木以博其趣。而佳景有大小,道机有广狭,必以寓目放神,为性情筌蹄,则不俟沧州而闲,不出户庭而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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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筌蹄”用得很好。所谓“性情筌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园林是性情的象征符号。园林是筌蹄,性情是鱼兔,得鱼忘筌,得兔忘蹄,得性情可以忘园林。园林不以性情主之,则空具园林之躯壳,而没有园林的灵魂。这是中国园林一条非常重要的美学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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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祁彪佳有园名“寓山”。其意即在“寓意于山林”。其中有一景,名“归云寄”,《寓山注》这样“注解”它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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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游之兴方酣,有欲登八角楼者,必由斯“寄”,盖以楼为廊,上下皆可通游屧也。对面松风满壑,如卧惊涛乱瀑中,一派浓荫,倒影入池,流向曲廊下,犹能作十丈寒碧。予园有佳石,名“冷云”,恐其无心出岫,负主人烟霞之趣,故于“寄”焉归之。然究之,归亦是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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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彪佳借云言人,“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故此为冷云,犹如作者之冷心,此一意也;人世苍茫,寓身于宇,来往倏忽,直到暂寓暂归,如同云生云灭,云卷云舒,故“归亦是寄”。作者借此表达人生如雪泥鸿爪之叹,此另一意也。云虽倏忽生变,无所淹留,飘渺而又奇幻,但却是那样从容,无所滞碍。人为何不能住心随意,纵浪大化,“寄”心于云霭烟霞,得人生之大适也,此又一意也。《寓山注》是一篇中国园林美学的妙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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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不是山石,林泉不是林泉,都是人的性灵的“借”、“宅”、“寓”、“寄”,都是筌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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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使我想到中国画中,倪云林强调“吾作画,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抒胸中之逸气耳”,正与此同调。《宣和画谱》卷七记北宋著名画家李公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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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宦居京师,十年不游权贵门;得休沐,遇佳时,则载酒出城,拉同志二三人,访名园荫林,坐石临水,翛然终日。当时富贵人欲得其笔迹者,往往执礼愿交,而公麟靳固不答;至名人胜士,则虽昧平生,相与追逐不厌,乘兴落笔,了无难色。又画古器如圭璧之类,循名考实,无有差谬。从仕三十年,未尝一日忘山林,故所画皆其胸中所蕴。晚得痹疾,呻吟之余,犹仰手画被作落笔形势,家人戒之,笑曰:“余习未除,不觉至此。”其笃好如此。病少间,求画者尚不已,公麟叹曰:“吾为画,如骚人赋诗,吟咏情性而已,奈何世人不察,徒欲供玩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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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 墨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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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意思与倪云林可谓异曲同工。中国画家认为,画非画出,而是写出,所谓写,就是“泻”,直泻心胸也。所以,于山水,在很早的时候,就说绘画是以形媚道;于花鸟,则云“闲抛闲掷紫藤中”、“墨点无多泪自多”;于人物,则说以形写神,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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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君子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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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中国艺术,就不能不提到“四君子”、“岁寒三友”〔1〕。它反映了中国艺术独特的取向:重品。对人品格的重视,也是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而这一思想对艺术的浸染,将艺术作为人的品格的外在显现,最终发展成,艺术在一定程度上,被作为人的道德追求、人格完善的工具,被当作人的品格的符号。艺术是“品”的载体。文以载道,载的是德之道;诗以言志,言的是德之志;游于艺,在其中得到一种德的满足。这是中国艺术乃至中国美学的一个重要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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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家蒋孔阳先生曾谈到,他在日本访问期间,一位日本艺术家对他说,中国艺术是重品的艺术,如在绘画中,梅兰竹菊深受人们喜爱,几乎成为永远的画题,这倒不是因为它们比别的花卉美,而是因为它们都是人格的象征。他的这一判断是正确的。从古到今,无数的人画这样的画题,似乎总是老的面孔,但它却具有独特的魅力,题材的重复似乎并没有影响人们的欣赏,也没有影响艺术家搁笔而另寻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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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松树,属于所谓的岁寒三友之一。在四君子还没有成为流行的画题之前,松树成为很多画家竞相描绘的对象,如在唐代,不会画松,几乎不能称得上一个画家。如《历代名画记》记载,当时的山水画家毕宏非常擅长画松石,而泼墨山水的大家项容,也常常以泼墨画松,他的弟子王默得其家风,“风颠酒狂,画松石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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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张璪,最长于画松,他的弟子,唐代著名诗人画家刘商说他的画:“苔石苍苍临涧水,溪风袅袅动松枝,世间惟有张通会,流向衡阳那得知。”而另外一位友人符载记载了张氏作松石的经过:“秋九月,深源陈讌宇下,华轩沉沉,鐏俎静嘉。庭篁霁景,疏爽可爱。公天纵之思,欻有所诣。暴请霜素,愿撝奇踪,主人奋裾呜呼相和。是时坐客声闻士凡二十四人。在其左右,皆岑立注视而观之。员外居中,箕坐鼓气,神机始发。其骇人也,若流电激空,惊飙戾天。摧挫斡掣,撝霍瞥列。毫飞墨喷,捽掌如裂。离合惝恍,忽生怪状。及其终也,则松鳞皴,石叠岩,水湛湛,云窈渺。投笔而起,为之四顾,若雷雨之澄霁,见万物之情性。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观张员外画松石序》)朱景玄《唐朝名画记》也记载了一段张璪作画的过程:“张璪员外,衣冠文学,时之名流。画松石山水,当代擅价。惟松树特出古今,能用笔法。尝以手握双管,一时齐下,一为生枝,一为枯枝,气傲烟霞,势凌风雨。槎枒之形,鳞皴之状,随意纵横,应手间出。生枝则润含春泽,枯枝则惨同秋色。”今人所说的“双管齐下”就出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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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云林 六君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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