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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之躯经过如此挤压变形之后,有些人竟还能不死,足以让人莫名惊怖,杜哈梅尔(Duhamel)医生曾经描述过送进他的伤员收容站的那些已经变形却还活着的躯体:“他们让我联想到动弹不得的废船,每个缝隙都在进水。”他后来因关于战争经历的写作而当选法兰西学术院的成员。此外还有恐怖的毒气,每个遭受过毒气残害的幸存者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就是在湿冷的冬天里被窒息、肺里被烧灼的恐怖感,还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官兵们不需要承受这种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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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残规模如此之大,相应的医疗服务却非常匮乏。这方面跟前面讲述的很多方面一样,法国在开战时相较英德两国做得尤其不好,而且在整个战争期间都没有什么改善。1914年开战时,法军的医疗系统是为速战速决做准备的,对持久战毫无准备,法军的军医受格朗梅松进攻学派的影响,脑子里对战争的预期是进攻战且大多数要处理的是枪伤,以为会遭遇“干净的战争”,这种错误估计很可能葬送了相当于一个军的本来可以救治的伤员,很多伤口都因为炮弹爆炸带来的尘土和碎片感染而无法救治,可怕的气性坏疽感染成为伤员致死的最重要原因。“二战”期间,气性坏疽病几乎闻所未闻,这种感染一旦发生,只有及时且娴熟的手术可以治疗,而在“一战”中这些是不可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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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名重伤员经受住两名担架手粗暴的拖曳还没死的话,在伤员收容站里,过度疲惫的卫生员能给予他的也只有最简单的处理,然后他要坐着拥有实心轮子和极硬弹簧的救护车长途颠簸去往后方医院,在那里,他生存的希望还是很低。战争爆发时,克莱蒙梭的《自由人报》(L’Homme Libre)刊登过尖刻的批评文章,描述了运送伤员回后方医院的那些原本用来运牲口的铁路车厢里肮脏的卫生条件,后送的伤员里很多人都感染了破伤风。虽然报上的文章很快被新闻检察官毙掉了,但法军的卫生条件没有随着战争的发展而有所好转。伤员的死亡率在后方医院仍然居高不下。手术和造成伤口的那些弹片一样简陋而原始。医生们劳累过度,工作条件又极为艰苦,必须立即把伤员分成三类:一类伤员无论如何都要死,没有医治的价值;二类伤员可以幸存,但再也上不了战场;三类伤员在伤好以后可以重返前线。医生对第三类伤员最为尽心尽力,这叫作“保存有效性”。第二类只有在时间许可的情况下才会被马马虎虎地处理一下。结果是骇人听闻的,杜哈梅尔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身上有个洞,那就拿块抹布堵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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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后来大战伤亡数字统计出来以后,在三个西方列强当中,法国的伤员死亡率居首,除了89.5万名阵亡者之外,另有42万伤病员最终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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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研究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人类行为的社会学家一定会为当时各国各民族的战士们的忍耐力而惊叹不已,他们不得不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忍受伤害和荼毒,甚至屈辱,还有领袖们的无能以及堑壕里非人的生活条件。后世的人们在看到凡尔登战役的参战士兵丧失勇气的时候也应该认识到,在那样的条件下还能保持勇气,是一件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甚至,这种“丧失勇气”的现象居然没有大面积爆发,这不能不让人惊叹不已。我们这些20世纪中期的后人们,能不能忍受得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士兵们所忍受的四分之一的困苦?当然在那时的战士们当中,有很多人是习惯了对恶劣的生存条件逆来顺受的农民(直到今天,法国乡野中还有很多空荡荡的村庄茕茕孑立,见证着当年战争中所遭受的可怕创伤),这也许可以部分解释当时士兵惊人的忍耐力。战争爆发时各阶层的人民,都是从维多利亚时代的和平岁月中走过来的,无论在英伦还是欧陆,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笔下“各阶级之间确定而明晰的关系”早已形成。他们从小就被教育要接受现状。他们笃信大人先生们的智慧,接受“上等人”与生俱来的优越,而不去挑战权威,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永远地打碎了这份笃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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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人们仍然接受命运的安排。1914年,那些向世界问出“为什么”的那批人不是死了就是在命运面前屈服了。如果有一个人曾痛苦地拷问过自己,在这样的生存条件下,生命还有什么意义的话,那么10个甚至更多的人早已无助且麻木地默然接受了残酷的现状。这些1916年的士兵们,在他们沉默的逆来顺受中,有一股倔强的愤世嫉俗,他们怀着这股倔强来接受现实。他们早就放弃了为诸如阿尔萨斯、比利时、祖国或者统治海洋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战。他们仅仅是因为别无选择的习惯而战斗,为生存而战。18个月的堑壕岁月早已磨灭了1914年那种理想主义的锐气。可在当时,前线的士兵们似乎还能无限期地忍耐下去。无论法军还是德军,都早已把体力和意志变得刚硬,能够对战争的一切苦难无动于衷。当时在白雪覆盖的战壕里,几乎没有出现过肺炎的病例,更没有用军事法庭来维持军纪的必要。凡尔登之战中的敌对双方代表了整个大战期间最巅峰的战斗力,士兵们就像淬火时间刚刚好的钢材,既坚硬又韧性十足,但还没有过刚易折,他们早已不是1914年充满热情的毛头小伙,但也还没变成1917—1918年间厌战的老兵油子。凡尔登就像分水岭,过了这个坎,双方都将不复往日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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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尔登战场上,双方的神经在一周的警戒和等待之后,都呈现出了将要绷断的迹象。情绪容易波动的法国人开始把敌军恼人的按兵不动看成故意折磨对手的神经战。2月17日,俄国大胜奥斯曼军队的消息传来,小小地振奋了一下法军的士气。可是埃尔斯伦距离太过遥远,法国人也早已学会对那些所谓的“决定性大捷”打上一个审慎的问号。坏天气还在持续。19号终于出太阳了,泥泞也慢慢开始被晒干。霞飞最后一次视察凡尔登,嘉奖了埃尔的备战工作。那天晚上开始霜冻。20号的天气晴朗,给人一种春天的感觉。每个人都知道“就快要开始了”。有人听到总司令部作战处长勒努瓦尔(Renouard)上校兴高采烈地说:“敌人将要捅怎样大的一个马蜂窝呀!”德里昂在考雷森林里给妻子写的最后一封信语气更为现实:“时间快要到了……我觉得很平静……在我们森林里,敌人只需几分钟就能占领第一道堑壕……我可怜的两个营,直到今天还幸免于难!”他给朋友写信说:“至于我, 我总有好运相伴,等过了这段最艰难的时光,我希望还能再给你写信。”法军炮兵在下午4点第一次开火,炮击一个小时,为紧张的前线部队鼓舞士气。埃尔将军给部队下达了战前最后一道动员令,说的是“一战”期间几乎所有法军指挥官一贯的陈词滥调:“不惜一切代价防守,宁可粉身碎骨也绝不后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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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在凡尔登后方30英里之外的雷维尼(Revigny),一个警觉的75毫米野战炮组向一艘前来轰炸交通设施的齐柏林飞艇开火,居然击落了目标,这一战果是前所未有的。同时一轮清冷的明月照亮了平静的大地。在考雷森林里,站岗的猎兵们也受到了这种氛围的感染,他们漫不经心地把手插在口袋里,扫视着面前谜一般的森林黑影,不禁开始猜想明天出现在面前的将会是怎样一幅场景。在他们身后的暗影里,法军辎重队正在往前沿最后一次运输给养,伴随着一两声踏断松枝的脆响和故意压低声音的谈话。除此以外,森林中万籁俱寂。离这些彻夜无眠的猎兵们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持续的火车轰鸣声,那是德军的军列正向斯潘库尔森林里运送弹药。近处,月光普照大地,掩盖了一切战争留下的污迹,让两军之间的无人地带也变得美丽起来,就在这片无人区的上空,悠悠飘来德军士兵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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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德军在1916年的一个军通常只由2个师组成,每个师2个旅,每个旅2个团,每个团2到3个营,每个营大约有1000名官兵。法军编制亦与此类似,不过有的军下辖3个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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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尔登战役:荣耀的代价,1916 第6章 开战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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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仅仅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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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克洛岱尔,《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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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接触战争就疯狂地爱上了它……这种爱永远不会终止,因为战争让一切最卑微的人变得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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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图尔·杜平,《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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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卢瓦松(Loison)附近的密林里,一门克虏伯海军大炮慢慢地从伪装网里昂起粗大的身管。昏昏欲睡的炮组已经是第10次重复这样的训练动作了,夜复一夜被从宿营地赶到拂晓的苦寒中重复同样的训练好像没有意义,他们都已经受够了。可今天不一样,这次好像要动真格了。炮长再一次用近乎爱抚的触摸检查过引信,炮弹几乎和他本人一样高。野战电话响了一声。期待已久的命令下达了。炮兵们吊起巨大的炮弹,砰的一声塞进炮膛。炮兵们转身背向炮口,抬手捂住耳朵,弓起身子,此时炮长一声大喝:“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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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20英里之外,炮弹击中了凡尔登城里主教宫的庭院,打塌了大教堂的一角,爆炸声地动山摇。炮兵们近来每天重复的炮术训练没能达到预期效果,这一炮没打准,没能击中默兹河上重要的桥梁,结果只是给协约国的宣传攻势提供了更多有关德军暴行的口实而已。在沃邦要塞巨大的迷宫般的通道里,某处响起了尖利的警号声,提醒人们注意隐蔽,拿破仑战争期间,英军战俘曾经被关押在这里。德军炮弹开始以固定的节奏落下来。第二门380毫米口径巨炮的设定目标是凡尔登火车站,准头比她的姐妹炮要好,几发炮弹之后,火车调车场的铁轨就像弯折的电线一样竖立在了半空中。“杀戮场”行动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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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考雷森林里,德里昂中校手下大多数猎兵都在熟睡,根本不知道后方遭到了炮击。大概3小时之后,斯蒂芬(Stephane)下士慢慢地醒过来了,他已经46岁,绰号叫“老爹”。他一醒过来就听见旁边咖啡研磨机发出的令人满意的声响,还有两个人在用那种清晨还没睡醒的模糊声音咕噜着什么,也许在吵架。“老爹”斯蒂芬从掩体里看出去,这一天跟其他任何一天没什么两样,要说不同,也就是天气要比过去大家已经忍了几周的天气要好得多。不过大家已经谈论了好久德军可能会进攻,这样一个好天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昨天晚上一架德军飞机飞越了法军战线,这可是好久以来没出现过的情况,也许预示着危险。不过类似的预言从圣诞节到现在都没停过,可一直也没真的发生什么。有些人相信这一切都是凡尔登城里那些参谋们编造出来的,就为了让前线那些可怜的大兵们多干点活。斯蒂芬下士正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这真是个舒服的状态,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冷,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起床的困难,还有很快就要轮到的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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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崩塌了。正在煮咖啡的两个老兵一下子就麻利地躲进了地下,一边在骂娘,“这帮××的,怎么就不能等我喝完咖啡再来”。考雷森林里到处充满了四处飞溅的东西,斯蒂芬下士觉得就好像“狂风暴雨横扫而来,每时每刻都在加强,而铺路石就像下雨一样从空中掉下来”。周围除了可怕的爆炸声,还有210毫米炮弹打断树干树枝或者把大树连根拔起的断裂声。炸断的树干还没来得及坠落地面,在半空中就又被下一次爆炸抛向天空。斯蒂芬自己的掩体还没遭到炮击,他从这儿以一种着迷的态度观察着德军准确且严谨的炮弹落点,后者就像是花园里浇水的水管,先扫遍了树林前方的1号坐标格(Grande Garde),①然后沿着溪谷往下扫到第2、第3、第4号坐标格,打到对面的R2号水泥碉堡还有路口,再扫回1号坐标格,每一刻钟这样重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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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2 1916年凡尔登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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