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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城壕里没有守军。在护栏缺口旁边的墙体上有个小窗户,还有一扇紧闭的钢门(那里属于东北角炮台的一部分),不过都位于墙体正面的高处。孔策他们看见其中一个射击孔里弹出一门小口径加农炮的身管,便迅速倾尽全力地试图在护城壕的瓦砾堆中寻求掩护。不过沟里除了他们以外空无一人,孔策又一次不顾后果地想要爬进上面的炮台。那扇小门锁得紧紧的,最低的炮位都比沟底高出12英尺,他们够不着。孔策突然记起战前那些没意思的体操课上的训练内容。他立即让战友们搭人梯,前几次人梯在一片狼藉中垮了,但最终孔策成功地顺着人梯爬进了一处炮眼,并把那里无人操作的旋转加农炮推到一旁。这处炮兵发射阵地无人防守,他试了几次,终于从里面打开了那扇门,催促下面的战友爬上来。然而打开的门看上去像是巨兽张开的嘴巴,内里不知道隐藏着怎样的危险,孔策的战友们退缩了,在他们看来,被自己的炮弹炸死都比钻进这头怪兽的肚子里面好得多!只有2名士兵跟了进来,其他人都跑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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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策自己还是无所畏惧,他沿着一条长长的漆黑地道走了下去。堡垒外面炮弹爆炸的声音震耳欲聋,可是炮弹爆炸的间歇静得可怕。孔策走啊走啊,地道似乎无穷无尽,它会把自己带到哪儿呢?还有法国守军去哪儿了?孔策终于走到一处台阶,沿着楼梯走上去,却发现楼梯顶端有两条分叉的走廊,他还能听到附近某处有开炮的沉闷轰鸣声。他让身边的两名战友警戒其中一条走廊,自己沿着另一条走廊循声而去,没走多远就能听见空弹壳退出炮膛的声音。这名无畏的中士举起手枪,猛地拽开一扇门,大喝一声“举起手来”。4名脸膛被熏得黧黑的法军炮手被吓得不敢动弹。他们还没回过味儿来,就被孔策押着走出了炮塔。孔策单枪匹马就打哑了整个杜奥蒙堡中最大的一门155毫米重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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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在这场残酷的战斗中,一幕剧情近乎马尔克斯兄弟作品的喜剧上演了。孔策从炮塔退出来以后转错了弯,很快发现自己在杜奥蒙堡内部兔窝般的迷宫走廊里迷了路,找不到自己留在身后警戒的两名战友了。他让4名俘虏走在前面,自己则在后面押解,并迎着走道里透出光亮的方向走去,再次听见大炮的轰鸣声。他们很快走出地下,来到一片开阔地,这是堡垒里的南院。他的俘虏突然逃跑了,他们用闪电般的速度转身闪进堡垒建筑的另一处出口。孔策紧追着他们冲进堡垒,刚要开枪,俘虏们消失在左手边的一扇门背后。孔策瞥见旁边有间营房,里面一名上了年纪的士官正向20名左右年轻士兵训话。孔策再次大吼一声“举起手来”,不过这次恰好有一枚重炮炮弹在头顶上的堡垒外爆炸,巨大的冲击波震灭了屋里的蜡烛,现场一片慌乱。孔策的第一反应是“这回我死定了”。他猛地一下把厚重的大门关上,幸运的是,这道门居然可以从外面锁上。他在门外又警戒了一会儿,但没看见什么新的猎物。他对继续等待感到疲了,便再次开始到处走动,搜寻还有没有其他战果。很快,他又撞上一名没带武器的法国士兵,这名士兵吓得要死,一直管他叫“上尉先生”。虽然孔策一句法语都不会说,还是想尽办法让这个俘虏明白,自己要找的是堡里的军官。他最新的这名俘虏吓得发抖,只得把他带进另一间营房。这里看上去像是军官食堂,里面空无一人。在一张桌子上有只巨大的食品篮,里面装满了鸡蛋、红酒和其他食物。孔策好几个月都没看见过这么多好吃的了,自从会战开打以来甚至都没吃过一顿饱饭,之前猫在地下突击壕里待命的那好几个星期,日子过得更憋屈,只能吃硬得像铁块的应急口粮。突如其来的饥饿感不可抗拒,孔策那简单的农民头脑彻底被美食征服了,顾不上任何其他事情。锁在营房里的大批俘虏、孤身一人身处四面危机的敌人地堡、战争本身,这一切都被暂时忘却了。孔策在俘虏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坐了下来,开始大口地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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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不禁要问,这座强大堡垒的守军主力在这期间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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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开始时,杜奥蒙堡常驻步兵有500名。后来霞飞在1915年下令抽调各个堡垒的守军充实前线兵力,只给这里剩下来的炮塔留下炮手。也许是出于命运的讽刺,杜奥蒙堡原先的守军在会战爆发后不久考雷森林里的激战中就被消耗殆尽,原来驻军的指挥官也受了重伤。按照法国筑垒地区管理条令,凡尔登附近的堡垒统一归属凡尔登当地驻军司令埃尔将军指挥,这个地段的野战军军长无权管辖各堡垒。所以当初军长克雷蒂安将军履新来视察杜奥蒙堡时,吃了个闭门羹。克雷蒂安将军当时都已经到了护城壕的吊桥上,却被一个名叫舍诺(Chenot)的上了年纪的区区军士长拒之门外,这名军士长居然敢告诉将军:“堡垒只对凡尔登驻军司令开放。其他人没有他的命令一律不得进入。我没有预先收到您要来的通知,可以以间谍嫌疑将您逮捕!”结果克雷蒂安在这次丢脸的遭遇之后再也不管要塞的防御了,这个堡垒既然能把一名三颗星的将军拒之门外,那么阻挡任何敌人肯定也不在话下。无论如何,这都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凡尔登战役打响时,杜奥蒙堡的守军其实只有军士长舍诺指挥的56名炮兵,操纵着霞飞撤炮令以后仅剩的155毫米炮和75毫米炮炮塔。在法军陷入绝望的24日,埃尔将军曾下令准备炸毁凡尔登地区的所有要塞炮台,所以又给杜奥蒙堡这里派来了一名工兵中士负责埋雷炸堡,但是这名军官在来的路上失踪了,因此埋雷的工作一直就没有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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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第20军的先头部队两个旅赶到战场,在苏维尔堡的克雷蒂安正要把指挥权移交给新来的巴尔富维耶将军。就在交接前夕,凡尔登的埃尔将军给他打来了一个狂乱的电话,要他“派兵充实要塞防线,并坚守到最后一人”。克雷蒂安离任前最后一条指示是要手下参谋把上述命令传达给下属几个师长。巴尔富维耶经过长途急行军赶到指挥位置的时候已经很疲惫,他不加调查地轻信了克雷蒂安的断言:各堡垒守军已经各就各位,没什么可担心的。新到的两个旅已经在杜奥蒙堡两侧占领阵地,他们的总指挥官德里尼(Deligny)将军请示克雷蒂安,是不是应该把指挥部设在堡垒里。克雷蒂安回答说不用了,“杜奥蒙堡防守充足,等明天我走之后,你可以把指挥部设在我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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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持续的紧张战斗中,即便是最井井有条的事情也可能出现错乱,通常情况下无法想象的错误都有可能发生,这就是一例。克雷蒂安军部里的人—可能是一名微不足道的信号兵下士—忘了把派兵充实要塞防线的重要命令下达给部队。德里尼跟克雷蒂安的军部只有一墙之隔,赌咒发誓说自己从没有收到过这条命令,直到第二天一切都太迟了。前线的两个旅则心满意足地以为两个旅之间的杜奥蒙堡防务固若金汤。他们反而担心要塞工事会招致敌人最密集的炮火袭击,因此要下属各团在设防的时候,尽量跟杜奥蒙堡拉开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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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孔策于杜奥蒙堡里大快朵颐的时候,在堡垒另一边,另外3名德军24团的军官正准备登场。他们的名字分别叫拉德克、豪普特(Haupt)和冯·布兰戴斯(von Brandis)。他们三个人在战场上三个不同的地点,分别但几乎同时,被杜奥蒙堡的魔力所吸引。24岁的拉德克是6连的中尉,后备役军人,他戴着无框眼镜,溜肩膀,看上去不像普鲁士军官,倒像是个政府的低级公务员或者银行职员。他指挥自己那个排越过目标点,借助地形掩护,沿着一处叫作草莓谷(Strawberry Ravine)的山中狭径,很快打到杜奥蒙堡铁丝网边,这一段经历跟孔策差不多。他在铁丝网附近再度跃进到堡垒前的开阔地,很惊讶没有遭到来自附近杜奥蒙村的法军火力袭击。他主要担心两点,一是德军的炮弹在周边爆炸,二是根本找不到本应在右翼接应的第12掷弹兵团。拉德克打光了自己的信号弹,想让德军炮兵延伸射击,可炮兵和往常一样根本没有看到。在猛烈的炮击下,拉德克手下有些士兵受不了了,但他仍然督促他们向前冲。他和孔策一样轻易地找到一处铁丝网的缺口,摸到堡垒北面顶角附近,大约在孔策之前位置的右手边某处。拉德克很幸运,正在此时,一发重炮炮弹在附近的防护栏上炸开了一处新的更大的缺口,还把堡垒北顶角的边缘炸塌了一处,碎石瓦砾掉到下面的护城壕里,把深沟沟底垫高了很多。拉德克带着20多人跳进沟底,他成了攻进杜奥蒙堡范围的第一名德军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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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德克跳进杜奥蒙堡护城壕的举动,在某种程度上比孔策的行为需要更大的勇气。拉德克比孔策晚到大约半小时,不可能看见孔策没遇到任何抵抗就钻进了堡垒,他作为一名军官,对这里的工事有着足够的了解,清楚自己可能会遭到来自两侧法军炮位的交叉火力痛击。拉德克一旦意识到两侧的法军炮位根本没人,便马上从护城壕里收集了一些沉重的木材搭在被炮弹炸开的豁口上,方便后续部队进入。他没有像孔策那样直接钻进法军炮台,而是带着人边躲避德军炮击的弹片,边手脚并用地沿着斜堤向上爬。在抵达了堡垒中间连接左右两顶点的堡垒街后,他们很快发现一处进口,通向营房的二楼。这里的走廊有昏暗的煤油灯照明。远处传来脚步声,德国士兵赶紧潜伏到阴影中,拉德克俘虏了3名没有武器、惊恐不安的法国炮兵,这是他的第一批俘虏。俘虏供述说堡里总共只有60人,这让他大吃一惊,这3名俘虏很快带着他在另一间营房里找到了另外5名守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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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面一层营房中,孔策中士吃饱喝足,觉得是时候接着干活儿了。他押着唯一一名俘虏沿走廊来到之前锁住其他法军的那间房间,想把他们关在一块儿,可是,上帝啊,这房间是空的!现在那些逃脱牢笼的俘虏们可能已经给整个堡垒的守军报了警。孔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玩忽职守的代价。他怎么跟自己的上级解释这一切呢?这幕喜剧的最后一幕是,4名法军炮手去155毫米大炮炮塔接替上一组炮手,却发现上一个炮组的人居然凭空消失,这让他们大惊失色。不过高卢人向来见怪不惊,他们耸了耸肩,又各就各位,于是在炮击中断了半小时后,杜奥蒙堡的155毫米大炮又恢复了射击,这次还是漫无目的地向远处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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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普特上尉登场了。他是7连连长,年近四十,是个军龄很长的老兵,性情谦和。他集结起本连尽可能多的士兵在拉德克之后5分钟发起冲锋。那时天空下起了大雪。一名下级军官抗议说他们已经超出当天的进攻目标很远了,豪普特却回答说“我们得冲进杜奥蒙堡”。豪普特选择的进攻路线更靠右,因此遭到了杜奥蒙村教堂尖顶上法军重机枪的扫射,一名军官受了致命伤。但他们继续前进,发现了北面护栏上的破洞,还有拉德克之前铺好的木材。德军重炮还在不停地轰击堡垒,豪普特手下一名士兵特别勇敢,冒着雨点般落下的炮弹爬到堡垒顶上,直起身子挥舞着一面巨大的联络旗,想让炮兵停止射击。豪普特循着和拉德克大致相同的路线冲进了营房二楼,立刻就迎面撞上一名法军炮手,据说,正是这名炮手在大约一刻钟之前找到了先前被孔策锁在房间里的26名法军并把他们解救出来的。这名法军炮手再次遭遇德军后续部队,变得灰心丧气,立即带着豪普特找到了胡子花白的舍诺本人,舍诺当时正在下层地堡里面躲避炮击,当他知道一小撮德国人就占领了杜奥蒙堡的时候,沮丧之情无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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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这出戏剧的所有线索都连接起来了。拉德克和豪普特会合,孔策的上司沃格特(Voigt)中尉也跟着豪普特一起到达堡垒,并找到了孔策。孔策给中尉的汇报含混不清。豪普特作为现场最资深的军官统一指挥所有人,很快组织部队准备迎击法军可能发动的反攻,并且派拉德克带人搜索堡里残余的守军。德国人的胜利来得太轻易,他们怀疑法国人是不是在堡垒底下埋藏了炸药,要把自己炸上天,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把不情愿的舍诺和其他法军俘虏锁在弹药库上方的一间营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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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普特到来及舍诺被俘,标志着杜奥蒙堡正式易手。勃兰登堡团在全天的战斗当中只有32人阵亡,全世界最强的堡垒一枪未发就陷落了。在凡尔登战场上的一名法军师长估计,这座堡垒后来起码让法军付出了10万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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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是下午4点半,离孔策跳进护城壕只过去了4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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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还有一位冯·布兰戴斯,他在杜奥蒙堡陷落当中所起的作用有些模糊不清。布兰戴斯是8连连长,27岁,正规军一级中尉(大致相当于英军军衔里的上尉)。他写的东西流露着普鲁士人性格当中某些令人讨厌的特质:喜欢说教还有对较弱欧洲种族的优越感。在1914年马恩河战役期间的记述当中,他轻蔑地提到法国乡村乱糟糟的景象,并断言这些现象是种族堕落的表现。在布兰戴斯的眼里,所谓战争无非就是数不清的垂头丧气的法国人高举双手投降,大声乞求饶命。2月25日那天,布兰戴斯的8连在本营的最右翼,所以损失也最严重。第12掷弹兵团不知去向,再加上从杜奥蒙村里打过来的重机枪火力,这些都迟滞了他的前进步伐,让他的连伤亡高于其他各连。所以在下午4点半时,他比豪普特和拉德克的两个连都落后很多,还耽搁在开阔地上。据他事后自称,他当时也被占领杜奥蒙堡的冲动控制着,根本不知道别人已经抢先到达了那里。不过当时他跟营部副官讲的一句话揭露出他当时的确看见豪普特的连已经占领了堡垒。此外,当时他手下整个连不太可能没有一名士兵看见那么近的距离外,堡垒顶上飘扬着一面德军的巨型炮兵联络旗。他在飞旋的漫天雪花中逼近了堡垒北角的缺口,居然奇迹般地没有遭受来自村里法军机枪火力的扫射,毕竟他的位置比拉德克和豪普特离杜奥蒙村都更近。他和手下士兵攀援着沟底的木材下了护城壕,据说根本没想过是谁把木材放在这么便利的地方,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之前到达堡垒的50多人留下的痕迹。他通过斜堤,穿过东面顶端的一个门进入堡垒内部,并下到营房的一层,便听见紧闭的门背后有法语说话声。他手下有个士兵在法国当过餐馆招待,用法语大喝一声“缴枪不杀”。然后门里面的法国兵就俘虏的待遇问题跟德国人展开了讨价还价,当德国人答应他们“将被作为战俘对待”以后,门里面走出来26名守备部队的炮兵(布兰戴斯声称“有五六十人”)。堡垒内部所有的法军都未发一枪就投降了,他们被聚拢来,而在场的德军则大约有90人。快下午5点时,布兰戴斯遇见了豪普特,作为在场第二资深的军官,布兰德斯被安排负责堡垒的外部防御。15分钟后,布兰戴斯指挥手下击退了一小股在暮色四合之中走向堡垒的法军巡逻队,这是当天法军唯一一次试图收复杜奥蒙堡的举动。5点25分,豪普特把布兰戴斯派回营部汇报并把营里其他的部队带上来。这就是布兰戴斯在杜奥蒙堡陷落中起到的全部作用,但我们以后还将不断地听到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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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记叙完杜奥蒙堡陷落事件之前,还需要回答两个困扰我们的关于法军防御的问题。第一,舍诺为什么没发现德军迫近,因而没有动用他的75毫米双联装大炮对敌人开火?第二,为什么堡垒两侧的法军几乎无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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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也很符合人性。虽说德军的420毫米巨炮发出的炮弹没有一颗打透过杜奥蒙堡顶上的混凝土,可过去三天连续的炮击还是给守军士气造成了严重打击。每次一枚巨型炮弹击中堡垒顶盖,都会震灭灯火,走廊里充满了尘土和令人窒息的烟气,轰隆的回声令人仿若置身巨鼓之中。那些上了年纪的守备兵们害怕堡垒随时可能坍塌,所以舍诺和所有不在155毫米大炮炮塔里当值的炮手们都躲进地下,越远越好,藏身于地窖中。舍诺被俘以后替自己辩解说,瞭望塔已经被击毁,其实根本没有,只是无人值守而已。他们与世隔绝,完全不知道战事的走向,做梦也没有想到德军在过去24小时之内进展竟如此神速。所以舍诺觉得没必要派人上瞭望塔警戒。而待在炮塔里的155毫米炮炮组只管按照标定的方位盲目射击,他们标定的那些目标早就移动了。舍诺在被俘前半个小时,明显已经得知德军比自己预想的更加逼近,可他还是没有从地窖里爬上来亲自核实情况,只是第一次派人去操纵75毫米大炮而已。当时已经太晚了,拉德克已经冲进了堡垒,顺路缴获了那两门75毫米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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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在于法军自己的失误,那一天法军犯下了一系列错误,而下面讲述的是最后一个。我们知道部署在杜奥蒙堡两侧的两个旅是巴尔富里耶“铁军”的先头部队,他们被告知堡垒足以自卫。25日那天,法军95团牢牢占据着杜奥蒙村,能清晰地对堡垒北侧地区实施监控。然而,匆匆抵达战场的这个团还没能完全搞清楚状况,他们只知道自己友邻部队是部署在右翼某处的一个朱阿夫团(他们会掩护堡垒北面)。整个下午,法军部署在教堂尖顶上的重机枪阵地都一刻不断地扫射半英里开外进攻中的勃兰登堡士兵。当时天降大雪,能见度越来越差。突然,在德军阵地前方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群人,正沿着堡垒的斜堤往上走,离法军侧翼的连队只有200码远。这个连马上开火,可是这些人既没有还击,堡垒里面也没有开火。更有甚者,这些人还直通通地冲进了德军自己的炮火弹幕中。法军连长使劲地睁大双眼,想透过一片灰蒙蒙的雪幕看清远处,对他来说,自己这个连明显是在误击友军,所以下令停火。他甚至赌咒发誓说自己看见了朱阿夫兵标志性的平顶红军帽。结果豪普特和布兰戴斯的两支部队得以不受法军95团任何阻挡,就冲过了斜堤顶端那最关键的几十码并进入了堡垒。(而孔策跟拉德克则是利用东面地形掩护走小路接近堡垒的。)法国人误以为是北非平顶红军帽的,肯定是已经取下尖顶的德军钢盔,德军士兵为了通过凡尔登地区的密林而不被枝叶缠住才拆下了尖顶。佩里卡(Pericard)和杜拉西耶(Durassié)这两位当时法国方面的目击证人都拒绝相信杜奥蒙堡的陷落居然不是因为德军使用了某种木马计。他们直到今天都坚持认为德国人穿上了缴获的朱阿夫军装。可是的确没有证据表明存在什么“伪装的朱阿夫兵”。舍诺那天下午看见的敌人,肯定全都穿着德军的野战灰军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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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上下因占领杜奥蒙堡而欢欣鼓舞。后来有一名英国战地记者形容说“这是德军在西线战场的最高成就”,是突破马恩河前线以来最重要的胜利。全德国的教堂敲钟庆贺,学校放假。一份德国报纸报道说,在凡尔登后方25英里外的巴勒迪克(Bar-le-Duc)和圣默努尔德(Ste. Ménéhould),居民们已经开始后撤,还有一份报纸的大字标题是:“凡尔登的胜利……法国的崩溃……”即便是总参谋部里的死硬东线派也不情不愿地承认,法金汉坚持进攻西线的决定有可能是正确的。皇帝陛下御驾亲临斯特奈的皇太子集团军司令部,亲自向勃兰登堡健儿的战功表示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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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自然要论功行赏。德国人在确认已经牢牢占据杜奥蒙堡之后,自然会用勋章来奖赏这件不世奇功。对于读者来说,勃兰登堡的战士当中谁最有资格领赏是一目了然的,可是战争中经常会发生把战功张冠李戴的情况,攻占杜奥蒙堡的战功也不例外。当时,豪普特派一级中尉冯·布兰戴斯回营部报功,而后者在向营长冯·克吕弗尔(von Klüfer)汇报之后,就请求由自己继续去团部汇报。旅部仅仅根据布兰戴斯的一面之词,就在当晚的作战日记里写道:“在豪普特上尉和冯·布兰戴斯一级中尉的指挥下,24团7连和8连攻占了杜奥蒙堡。这两名军官在战斗中的表现极为突出。”于是这则褒扬被逐级上报到皇太子本人的办公桌上,与此同时,拉德克还没来得及讲述自己在攻占杜奥蒙堡中所起的作用,就在第二天上午法军发动的反攻中身受重伤。他在堡垒的医疗站里躺了一个多星期,然后被送往德国境内的后方医院。他在医院里听说豪普特和冯·布兰戴斯被授予德国最高军事勋章—功勋勋章,而自己什么也没得到(孔策也两手空空)。后来营长冯·克吕弗尔一直试图纠正这个错误,可是德国皇室的继承人绝不会认错。而且皇太子很欣赏冯·布兰戴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认为比起外表不像军人的拉德克,冯·布兰戴斯更能反映出理想的德国英雄的典型形象,何况冯·布兰戴斯是贵族,姓氏里有个“冯”字,拉德克只是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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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逊的豪普特,他的所作所为完全配得上至高荣誉,后来很快也湮灭无闻了。冯·布兰戴斯则不然,他很快成了皇太子的宠儿,从皇太子那里获赠一只镌刻着“威廉”的金质烟盒,与皇太子同乘指挥车合影,还跟其他战斗英雄一起手挽手合照,其中包括伟大的空战王牌奥斯瓦尔德·波尔克(Oswald Boelcke)。他的书《杜奥蒙堡的突击者》(The Stormers of Douaumont)于1917年出版,里面充斥着吹嘘,甚至把豪普特贬到了次要地位,然而此书很快成为畅销书。数以百计的仰慕者从德国各地来信,还有很多求婚信。战后有一座普鲁士的村庄以他命名,那里的学生曾听过他做的关于杜奥蒙堡争夺战的激动人心的报告,直到今天,下一代德国人都对他所讲的内容记忆犹新。10年过去了,从没有人对冯·布兰戴斯的英雄事迹提出过疑问。直到后来官方的《帝国档案》公布,才首次披露,拉德克在攻占杜奥蒙堡的战斗中,起着仅次于豪普特的重要作用。后来拉德克本人也出版了自己的战斗记述。最后,已经复员当上警察的孔策中士,受到所有这些重启的争论的刺激,觉得事情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要是现在再出面承认差不多20年前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也许没有什么不妥当,于是他联系了自己的老营长冯·克吕弗尔,原原本本地把整个故事讲给他听。克吕弗尔总结多年的争论和研究,终于在“二战”爆发前夕给予了这一事件完整详细的叙述,尽管当时社会对于究竟是谁攻占杜奥蒙堡的争论已经失去了兴趣。拉德克的说法被接受,而且人们还第一次得知,第一个冲进堡垒的其实是一名突击队中士,而不是普鲁士的军官。孔策很快被提升为警察局长,而拉德克则收到了皇太子的签名照片作为迟来的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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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德国人对攻占杜奥蒙堡的争功,是把一件小事无限放大,那他们跟法国人相比还真是小巫见大巫,法国人做的正相反,是要把一场灾难轻描淡写地消弭于无形。在当时,法军总部新闻审查处被形象地拟人成一个手拿剪刀的丑陋老太太,名做“安娜斯塔西”(Anastasie)。正是在她的驱动下,新闻审查官们再次闻风而动。26日发布的官方通讯简直是一份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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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杜奥蒙堡附近爆发了激烈的战斗,这里是凡尔登旧式防御体系中的一处前进工事。敌军在数次徒劳的进攻并付出惨重代价之后,于今晨占领了这一阵地,但上午我军已进抵并迂回了杜奥蒙堡,敌人所有的努力都未能将我军击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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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新闻审查官们意识到收复杜奥蒙堡无望便转而集中渲染德军的损失,有一篇报道用诗化的语言描述“德军就像秋天的灰黄树叶一样掉落在深雪之中”。再后来,新闻处故意“透露”,其实此前法国人已经自行炸毁了这座堡垒,德军占领的只是一处无用的废墟而已。他们又向美国等重要的中立国家故弄玄虚地指出,法军采取了“新的作战方法,凡尔登早已据此严阵以待”,那些堡垒已然无足轻重。法军总司令部驻爱丽舍宫总统府的联络官“四月微笑”佩纳隆安慰普恩加莱总统说,法军的炮击很快就会把德军赶出杜奥蒙堡,后来又告诉总统,事实上法军早已收复了杜奥蒙堡。可是法军不可能永远欺骗全世界。在真相终于明朗之后,普恩加莱总统用一贯的委婉口气记载说当天的国务会议中“群情激愤”。实际上法国人民听到这个消息时感受到的震惊,不亚于1942年英国人民听说托布鲁克(Tobruk)陷落时的情况,唯一的区别在于,杜奥蒙堡离巴黎凯旋门只有150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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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奥蒙堡的陷落在前线造成了直接且严重的影响。第37师是第30军当中还留在前线的最后一支部队,它的师长德·博纳瓦尔做了一个灾难性的决定。德·博纳瓦尔打仗打得很窝火,他好好的师团一到凡尔登就马上被拆散,零星地用来增援第51师和第72师。更糟糕的是手下的精锐殖民地部队就在自己眼前一个接一个地败退崩溃,这是以前从没出过的状况。虽然在同时代的评论家眼中,德·博纳瓦尔身负“名将之风”,但在25日下午,他已彻底陷入了沮丧状态。德·博纳瓦尔从设在弗鲁瓦德泰尔(Froideterre)山上的师部突然望见杜奥蒙堡上空升起德军停止炮击的信号弹,以为自己的右翼一定发生了灾难性的崩溃,他手下支离破碎的第37师正在扼守关键的塔卢山和胡椒岭高地,身后是洪水泛滥的默兹河,如果自己的右翼崩溃了,那么背水而战的部队肯定会被德军合围。虽然第37师那一天根本没有遭到德军进攻,他却还是立即下达了分阶段撤退的命令,第一步撤到弗鲁瓦德泰尔,第二步一直撤回贝尔维尔山脊(Belleville Ridge)。法军还炸掉了布拉那里关键的桥梁。贝尔维尔是默兹河河曲部凡尔登城前的最后一道高地屏障,从那里可以直接俯瞰凡尔登城本身,并将凡尔登置于机枪射程以内。撤到贝尔维尔就意味着要放弃默兹河右岸所有堡垒和工事,那么凡尔登城势必会在不久后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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