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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战双方在当时的日记里,都越来越少提到敌人的残暴,就连步兵对杀人如麻的炮兵的憎恨也逐渐变少了。战斗本身成了可怕的敌人。战斗开始拥有自己的人格,成为客观存在的个体,而它存在的目的就是无差别地毁灭一切人类。在1916年夏季,编年史家们越来越多地用拟人化的“魔鬼”“怪物”“巨兽”和“怪兽”之类称呼指代战斗本身,表明这头怪物不分国家民族每天吞噬人类的胃口永无餍足。在对战争巨兽共同的憎恶面前,一切其他的情感,比如简单的爱国热情和好战情绪都变得不值一提。同时,这种憎恶又伴随着一种无望的听天由命的情绪,它在整整一代德国人和法国人心头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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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他国家,法国在凡尔登战役中表现出来的英雄主义气概引发了广泛的钦佩,各大报纸的漫画家们更是在表现战争的恐怖方面达成了共识。美国《巴尔的摩美国人报》(Baltimore American)刊登过一幅改编自米勒(Millet)名画《播种者》的漫画,画上德皇正在凡尔登播种骷髅。《费城观察家报》(Philadelphia Inquirer)刊登过类似的画,标题是《疯狂的消耗战》。①在意大利的漫画里,死神告诉皇太子“我厌倦了工作,别再送牺牲品给我啦”。同时代的英国漫画画的是死神坐在世界的巅峰—“唯一无可争议的征服者”。德国的漫画中,有一名可怕的武装骑士从一只巨大的“丰饶之角”中向大地播撒鲜血,还有一幅宣传画,画的是作为一具骷髅的死神从世界抽出鲜血—颇有反讽意味的是,这幅画是“献给”贝当的。《纽约时报》在1916年回顾全年的时候,用这样一幅画总结了凡尔登战役背后的那个病态的、死亡之舞般的世界:巨大的战神检阅着350万个十字架,满意地说道,“完美的一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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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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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军对杜奥蒙堡发动进攻时,德军第3集团军参谋长正好去最高统帅部,他看见平素不露声色的法金汉正兴奋地不停搓手,说“这是他们能做的最愚蠢的事情”。法军此次攻势根本没有像尼维尔希望的那样打乱德军进攻的节奏,其失败反而使法金汉不再犹豫不决,开始全力支持克诺贝尔斯多夫。德军新的攻势有着一个吸引人的代号“五月杯”(MAY CUP),其准备工作正在全速开展中,法金汉已答应在人力物力方面给予全力支援。此次攻势成功的前景比过去一段时间以来的更加乐观:法军在右岸的防线因杜奥蒙堡惨败而遭到严重削弱,②还有迹象表明法军士气正在衰退。在左岸,德军终于拿下了位置险要的死人山和304高地,现在可以把炮兵部署在这两处,对集结在布鲁森林山脊背后的法军炮兵群发动致命性的打击。尽管贝当已尽力集中炮兵,但到5月底,德军炮兵还是保持着很大的优势,他们拥有2200门大炮,而法军只有1777门。法军在各处的后撤余地都越来越小。德国当局再次鼓励新闻界发出好战的叫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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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定会占领凡尔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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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杯”是德军自2月份战役以来在右岸发动的规模最大的进攻战役,将有3个军参加:巴伐利亚第1军、第10后备军和第15军,总共5个师兵力。这差不多与2月21日进攻所动用的兵力相当,可是这次德军的进攻地幅集中于5公里的狭窄正面(2月份的进攻正面有12公里宽),算下来每米差不多就有1人。这次没有奇袭,没有巧妙诡计,德军打算单纯靠蛮力在法军防线上撞出一个大洞。此次进攻意在夺取“出发阵地”以便向凡尔登做最后的冲刺。德军的目标从西到东分别包括蒂欧蒙工事、弗勒里山脊和苏维尔堡,但其中首要的目标是沃堡,这个堡垒是法军防线东北尽头的支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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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消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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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记得,3月德军曾因误报占领沃堡而贻笑大方。4月和5月,德军对沃堡发动过几次进攻,5月份的进攻发起之前,法金汉还亲临前线准备接受沃堡的投降。每次进攻失败以后,德军都会让步兵后撤,而420毫米“大伯莎”炮则会重新进行轰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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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争初期,“大伯莎”炮这种恐怖武器曾给德军带来很多次轻易的胜利,凡尔登战役是它在战场上最后一次亮相。420毫米大炮从2月以来就一直不断地用重达一吨的炮弹轰击凡尔登地区的各大堡垒。在杜奥蒙堡陷落之后,它们的主要目标换成了穆兰维尔堡,它是法军防线东段的支撑点,结构和杜奥蒙堡一模一样。穆兰维尔堡的水泥顶盖的减震设计可能做得没有杜奥蒙堡的有效,因而在凡尔登的各大堡垒当中,它所受的结构性损伤最严重。有一发420炮弹打穿了6英尺的覆土、10英尺厚的水泥以及一堵30英寸厚的墙,所幸没有爆炸。炮弹在几处地方都炸透了堡垒,造成了可怕的后果。法军伤亡很大,很多人是被捂在地堡里散不出去的有毒TNT硝烟窒息而死的。守堡指挥官立即下令去掉盖在所有通风管道口上的罩子,原来法国人厌恶通风透气,便给管道口加上了这些罩子,可指挥官一转身,底下人又把罩子盖了回去!炮弹落下来时的恐怖噪音据说“像是一列快车穿过金属高架桥”时的声音,随之而来的酷刑一般的震动传遍整个地堡,再加上每天等待炮击时的提心吊胆,这一切逼疯了很多守军。某次猛烈炮击之后,一群被炮弹震傻了的“疯子”发动了一次小规模叛乱,指挥官不得不用手枪指着他们,把他们锁进一座墙内堡。后来指挥官本人也疯了,跑出堡垒进了旁边的树林,有人发现他坐在树根上,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不过守军后来也渐渐习惯了炮击。有一名19岁的中士注意到,从堡垒顶上的瞭望塔,可以看见7英里外奥尔讷地区瑞莫耶(Jumelles d’Ornes)背后德军420毫米大炮发射时的炮口闪光,然后他有63秒钟时间警告全堡,并躲起来。在知道巨大的炮弹不会毫无征兆地落在脑袋顶上后,法军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起码指挥官在炮击最猛烈的时候可以干脆让所有守军在白天撤出去,钻进外面的战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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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人集中所有420毫米大炮轰击穆兰维尔堡是一个严重的战术失误。他们本来是想打掉堡垒上给德军造成很大麻烦的法军155毫米大炮炮塔。可是穆兰维尔堡离前线尚有距离,并不太重要。沃堡和苏维尔堡才是集中“大伯莎”炮轰击的更好目标。虽说这两处堡垒都没有配备大炮,但苏维尔堡是整个法军右岸防线的神经中枢,也是它的主要瞭望台,而且苏维尔堡因防护层比较薄很可能会在炮击之下坍塌。沃堡也可能在420巨炮的猛轰之下变得无法防御。不过另有两个因素减弱了420毫米大炮的效能。这些大炮到6月总共发射的炮弹数量早就远远超出了克虏伯公司设计的使用上限,炮管磨损严重,弹丸常会在飞行中发生翻滚,有时甚至会前后倒置,穿透力大大下降。不止一门炮炸膛,让炮组成员伤亡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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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毫米大炮难以机动,常常成为法国反炮兵火力的猎物,法军炮兵对反炮兵射击堪称拿手。那枚420毫米大炮的哑弹嵌在穆兰维尔堡墙里后几分钟内,法军炮兵专家就来到现场,根据弹丸的位置推算弹道角度,从而精准地反推出发射炮弹的大炮的方位。就如同大卫对阵歌利亚一样,法军不断用轻型长身管的155毫米或更小口径的大炮,来对付德军的420毫米口径巨炮。其中就有一门专门为炮兵对战调来凡尔登战场的高精度海军大炮,炮长是达尔朗(Darlan)中尉,后来的海军上将。炮兵对战中居于不利地位的是巨人歌利亚,因为后者机动能力弱,炮弹堆栈特别大,而且射程短,不得不非常靠近前线,所以特别容易被摧毁。德军的巨炮一门接一门被法军打掉,在战役早些时候,法国海军炮手一炮把德军储存在斯潘库尔森林里的45万发重炮炮弹组成的巨大堆栈给炸上了天。第5集团军在2月总共拥有13门“大伯莎”,到6月支援进攻沃堡时,只剩下4门,而且还磨损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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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日是一个晴朗的夏日,《帝国档案》认为,它是“德军少有的胜利没有被某些失败蒙上一层阴影的日子”。以前德军每次进攻沃堡时,都会遭到卡耶特森林光秃秃的山坡上还有福明森林(Fumin woods)里法军火力的扫射,还没到达沃堡跟前就被击退了。这两片森林在沃堡和杜奥蒙堡之间,当时还在法军手里。来自德军第1师和第7师的大批突击部队行动神速,横扫卡耶特,穿过沃山谷,爬上沃堡背后的福明突出部,推进了大约800到1000码。当天晚上,负责这段前线的法国军长勒布伦将军不得不向尼维尔承认说,守卫丢失地段的法军部队“已被全歼”。尼维尔照常下令让他马上反攻。可是天色已经太晚,德军一举消灭了掩护沃堡接近地的法军侧射火力。虽然德军的进攻计划预计要到4天以后才能对沃堡本身发起冲击,可是当天下午6点,德国第15军军长冯·戴姆林(von Deimling)将军召集参谋人员开会,说当天的成功令人鼓舞,因此他计划次日凌晨3点就对沃堡发动突然袭击。他的参谋长不乐意,抱怨说根本没有足够的准备时间,可是将军坚持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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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人当天唯一的胜利是守住了被称为R1的据点。③法军从西北到东南沿斜线总共修筑了三处水泥掩体来防守福明森林,代号分别为R3、R2和R1,最后一处离沃堡只有400码远。R2跟R3在德军进攻数小时内就失守了,可是R1的守军是夏尔·德尔维尔上尉指挥的第101团的一个连,他们将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整整坚守一个星期。德尔维尔对此次R3据点防守战的记述,是整个战役中最清晰准确的第一手资料。他这个连在法军进攻杜奥蒙堡之前才刚刚抵达前线,他在自己的阵地上近距离观看了那场灾难性的进攻。他进驻沃堡附近阵地的时候,交通壕里挤满了士兵,头盔上反射的落日余晖让他联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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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正站在《哈姆雷特》剧中的艾尔西诺城墙上,是夜间被替换下来的城堡守卫中的一员。可是凡尔登战场上的守卫无法换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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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部里一片混乱,团长抽不出人给德尔维尔当向导,所以他的连队在夜暗当中迷失了2个小时,只能冒着不时爆炸的炮弹,穿行在残存的交通壕里,四周堵满了哀号的伤兵。当最后到达R1阵地时,他发现这里比一系列炮弹坑好不了多少,他自己的连部是“一发380毫米炮弹炸塌的一块增强水泥板下面的一个小空间”。福明森林里的土地“被炮弹反复犁过,土地就像沙子一样松散,而弹坑就像沙丘”。德尔维尔连队替换下来的那支部队告诉他,过去4天里,部队被法军自己的75毫米野战炮误炸,死了15个人,“听上去真是鼓舞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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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日早晨,德军的炮击一停止,德尔维尔就看到德军步兵蜂拥冲出战壕,“就像被踢翻了蚁穴的蚂蚁一样”。敌人还在射程外,德尔维尔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又像坐在阳台上一样观战。他看见敌人很快冲进了卡耶特山坡上法军的第一道堑壕,“一朵朵白烟告诉我们那里正发生着短兵相接的手榴弹交锋。其后,寂静又重新降临……”,之后蓝色军装的人群“混乱地”向后退,撤进福明森林下面的山谷,而炮弹则正在他们中间爆炸着。再往后,又出现了大约60到80名蓝军装组成的一条细线,往相反方向运动,手里没有武器。俘虏!又过了一会儿,煤斗式的钢盔在德尔维尔自己战线前方的战壕里上下跳动,距离不过25码。双方开始激烈交火,“这是那种让人血脉偾张的战斗”。德尔维尔身边有一名19岁的士兵额头上多了一个洞,倒下了。然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吼,说敌人打到了德尔维尔左翼200码外的R2阵地,“出现了激烈的对射。他们终于在抵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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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下午2点半,R2也被占领了。“紧接着,我们就发现胜利的德国人已经开始着手向我们这边挖掘进攻坑道了。现在,在我们和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溪谷。我们会不会像老鼠一样被困在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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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余下的时间里,德尔维尔手下的机枪成功地迫使两翼的敌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与此同时,在下午的酷热里,堑壕里的尸体上飞舞着众多肥大的青蝇,场面令人作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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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日,星期五。一夜焦虑和持续警惕……昨天没有粮食运上来。干渴尤其让人心烦意乱。饼干真难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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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尔维尔的写作突然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打断,他被掀起的尘土埋了起来。一发法国的75野战炮炮弹落在旁边的堑壕里,把连里的司务长炸得粉身碎骨。双方在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用步枪对射。那天晚上,对面的德国人发动了第一次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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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手榴弹全都发下去了,因为步枪在这么近的距离毫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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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被打退了。突然,德尔维尔背后冒出火焰和浓烟。这肯定是敌人的火焰喷射器!“连手榴弹的箱子都开始起火了”!(后来才弄明白,其实是德尔维尔粗心大意的传令兵尚皮翁得到命令,去发射一枚红色信号弹,请求法国炮兵进行射击,他从双腿之间把信号弹打了出去,点着了剩下的信号弹。)那天夜里10点,军工送上来5个水壶,其中有一个还是空的,这点水要分给全连,就是说68名士兵和3名军官分2加仑水—而且“水闻起来像死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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