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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50 到第二天傍晚,我为了牌照登记大约已花了两百镑,即将结束我的漫长流浪。最早在县府接待我的人员满怀兴味地看着我,将其他人赶出办公室,请我坐下来。他展开大大的笑容说:“恭喜你。多数人得花较长的时间才能办完。你带来文件、收据、申请书没?”我把这些文件统统交上去。他将它们收进公文夹里,戏剧万分地说:“谢谢你。下个礼拜再来。”我吓呆了。他愉悦地笑着:“牌照登记卡用完了,但是一两天新货就会来。”迹象显示我必须坚守立场,我使劲激烈争辩,终于拿到临时登记证,带着整摞公文夹离开他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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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52 我在暴雨中开车绕道前往冈纳(Gouna),沿途平静无波。那是条碎石路,以当地的标准来看,已经算是相当好了。人们曾警告过我途中的“趣味景象”,所以我开得非常慢。从高原降到平原,气温陡升,好像驶进烤箱。在此区开车的一大危险是道路安全标志。譬如某些桥只容单线通车,为了确保驾驶减速慢行,官方会睿智地在桥头两端的路中摆上两排砖(那时尚无任何警告标示)。未能察觉这些谨慎措施的驾驶人常落得车毁人亡,河床上到处是报废轿车与卡车残骸。穿行乏味的灌木丛,寻找沿途的车祸新残骸是标准消遣。如果搭乘丛林出租车,看到车祸残骸,乘客中必然有博学多闻者能说出车祸故事:那边的卡车是从乍得入境,油箱爆裂,整辆陷入火海;那边是两个法国人骑乘的摩托车,当他们撞上减速砖块时,时速至少八十英里,整个人都被桥边栅栏刺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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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54 唯恐熟悉路径的驾驶过于轻忽,官方还会以花岗大石头标出路面松软之处,但是这些石头在暮色中几不可辨,有一次差点要了我和朋友的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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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56 但是此刻赶着两百公里车程,我一切满意。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丛林、泥屋村落、热情挥手的孩童,以及路边成堆贩卖的山药。现在是七月底的雨季高峰,满眼尽是矮小的绿色灌木与青草,旱季里的森林火灾让大树无法成长。远眺处是哥德特(Godet)山脊,赤裸的花岗岩锯齿嶙峋,那是多瓦悠人居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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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58 数个小时后,我抵达冈纳,遍寻不获地图上标示的加油站——它根本不存在。英国地图素来讲究陆地测量式精准,在景观呈现上,和我手中的法国地图大异其趣。法国地图很少有渡河处、教会尖塔等标记,而是大幅介绍餐厅与美丽景点。光看我的法国地图,会误以为轻轻松松便可从一处充满感官享乐的地方到达另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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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60 进入泥巴路,前十英里还算平顺。道路两旁是大片照顾良得当的农田,间杂点缀着黑色灌木林。我肯定田里种的是玉米,结果是小米。终于,在道路两旁园子里满足地耕耘的正是我此行的目标──多瓦悠人。第一印象相当不错,他们对我微笑挥手,停下辛勤工作,眼睛追随我的车子,展开热烈讨论──显然是在讨论我是谁。然后道路越来越糟,逐渐变成大石遍布、凹沟深陷。我显然开离了大路。这时,两个小孩子急忙跑来,鞋子高举头顶,以防泥巴溅脏。他们会说法语,我如释重负。是这条路没错。但是路况很糟呀!它以前还不错。后来我才听说修路的预算神秘失踪,同一时间,副县长却买了一辆美国产的大车。但是路况太差,他无法驾车往返县城。真是报应不爽。两个学童说他们的学校就在前面路上,我很高兴载他们一程。当我们颠簸弹跳前进,沿路我又载了几个小孩,足足有七八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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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62 终于遇见我的多瓦悠人,我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你们是多瓦悠人吗?”我问。惊人沉寂。我重复问题。他们同声怒吼,傲慢否认与那种“狗儿子低级民族”有任何关系。他们是都帕(Dupa)人,只有笨蛋白痴才会搞混两者。多瓦悠人住在山的那一边。我们的谈话骤然结束。又开了十几英里,学校到了,下车时,他们脸上依然带着被侮辱的表情,礼貌向我道谢。我继续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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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64 根据我的地图,波利(Poli)应该是个不小的镇。地图上未注明人口数,但它是副县城(sous-préfecture),有一家医院、两个教会、一个加油站与一个小机场。就连大比例尺的英国地图,也显著标注它的位置。我想象中,它大概和英国的切尔滕纳姆(Cheltenham)差不多大,只是建筑没那么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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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66 事实上,它只是个小村庄。仅有的一条街道延伸数百码,两旁是泥屋与铝片屋顶。数百码后,这条街便后继无力,消失于矮树丛与旗杆后面。我转身四顾,企图寻找路的踪迹,但是没有,它就此打住。波利小镇有墨西哥西部城镇在午睡中的荒野气氛。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在街上游走,瞪着我看。酒吧挂着锡制招牌,那是间惨淡的小屋,墙上的装饰是乐透彩券的广告与消除文盲运动的口号。它以抖擞的语气写道:“文盲缺乏能力与信息,是国家整体水平提升的障碍。”我不知道文盲要如何阅读这个告示。酒吧空无一人,但是我跌坐椅上,等待,忧愁地望着道路前方的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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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68 举世皆然,酒吧是你具体感受城镇气氛与谎言幻象的地方,毫无例外。十分钟后,一个脸色疲惫的男人出现,告诉我呆坐无用,啤酒三个星期前便卖完了,新货可望在一天内抵达。现在,我已经摸透这种无可救药的“乐观病”,转身离去,前往新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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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70 那是几栋锡顶房子(此间教会的典型建筑),教堂位于中间,由轻型方块砖盖成,上面有浪板铁皮的尖塔。教会负责人是眼神狂野的美国牧师,他与家人已经在此传教二十五年。它与恩冈代雷的教会同属一派,教会里的人亲切收容我,直到我在村子里找到住处为止。唯一令我困惑的是:每当我提到波利教会,人们马上岔开话题,谈丛林生活的辛苦、与世隔绝与闷热。直到我看到赫伯·布朗(Herbert Brown)牧师,才恍然大悟(这不是他的真名,你可以把他视为小说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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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72 一个奇怪的人影现身屋前,上身赤裸,露出便便大腹。他头戴遮阳帽,上面有大英帝国图记,与帽檐下的鲜紫色太阳眼镜形成不协调画面,手上拿着一大串钥匙与螺丝起子。打从我认识布朗牧师以来,从未听他完整说过一个句子,虽然他口操三种语言,短短四个字,便从英语说到富来尼语、法语又跳回英语,还不时以富来尼语咒骂、肢体动作、改变话题来打断原本就十分快速简短的句子。他的生活方式也类似如此。他可以突然放下经课,跑去最爱的车库敲打脚踏车钢圈;也可以把年迈失修、胡乱发作的发电机狠捶一顿,发电机还没有教训好,又跑去发放咳嗽药;半途可能又跑到园子里赶山羊,回去对会众发表讲道,抨击欠债的罪恶。这一团混乱还必定伴随尖叫与怒吼、绝望与挫折,脸色涨得猪肝红,让身旁人唯恐他一命呜呼。他强烈相信魔鬼的存在,因为他就深陷一场与魔鬼的个人殊死战。这解释了为何他的努力总是变成泡影。他进口的农耕机碎成破片、泵坏了、房子倾颓瓦解。他的生命就像一页与熵(entropy)[6]的对抗史——将就使用、修修补补、挖东补西、左支右绌、锯这砍那、搥打敲击——漩涡般无止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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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74 因为如此,这个教会充满疯狂紧张的气氛,与邻近天主教堂恰成对比——那里宁静安详,一切有序。只有一位神父管理教会,手下两名修女负责分发药品。园子里甚至还种花呢!多瓦悠人对此有一解,他们说新教会的牧师是铁匠。在多瓦悠社会里,铁匠是隔离的阶级,与其他阶级的接触受到严格限制。铁匠阶级只能与铁匠阶级通婚,不能与其他多瓦悠人共食,也不能一起汲水或者进入他人的房子。铁匠必须与众人隔离,因为他们制造噪音、气味,说话还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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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76 [1]船货运动:此名词普遍使用于澳洲托管地之新几内亚,用以描述自1935年以降流行于此区的千禧年运动(millenary movement),他们相信千禧年将因死者之灵携带大量欧洲人的货物归来而开始,货物将平均分配给此一运动的附和者。后来此一名词被广泛用来指西南太平洋区各类反欧洲人的运动。详见芮逸夫主编,前揭书,第2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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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78 [2]富来尼人:西非洲萨赫勒(Sahel)带的游牧民族,以牧牛为生,主要分布于塞内加尔、几内亚、尼日尔、马里、乍得与尼日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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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80 [3]人类学家进入田野场,开始进行数据搜集工作,如户口调查、记录系谱、习知当地的各种角色,有关风俗信仰的种种则询问适当对象,这种访谈对象称之为informant,亦即数据提供者,本书译为报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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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82 [4]罗宾逊(1872—1944),英国著名漫画家、插画家与剧场设计者。他的漫画里经常出现奇妙的机器发明。后来人们便将荒谬无用或者极端复杂的机器称之为“希思·罗宾逊机器”(Heath Robinson contrap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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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84 [5]亲属关系常是指社会(或社会的某一部分)的一套复杂规则,用以支配继嗣、承继、婚姻、婚姻外性关系以及居处的问题,并从血亲和婚姻各方面的联系决定个体与群体的地位。详见芮逸夫主编,《云五社会科学大辞典》第十册《人类学》,第286页。人类学者基辛说,人类学者研究一个社会,必须先了解亲属关系,才能了解其他事情。有的社会,经济利益与政治权力的竞争,都可能用亲属关系来说明。亲属关系也作为人们与非亲属以及神灵之间关系的典范。即使不是亲属关系领域的人类学者,一旦要向读者描述他所研究社会的生活,也必须设法引领读者了解复杂的亲属关系。详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358—3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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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86 [6]熵:热力学名词,后来用以引申代表系统的无序性与混乱度。熵越大,越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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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91 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重返多瓦悠兰 [:1700162964]
1700163392 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重返多瓦悠兰 第五章 带我去见你们的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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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96 非洲的一天早早便开始。我在伦敦时习惯八点半起床;这里五点半天光一亮,人们便开始运转。我被敲打金属声与尖叫声准时吵醒,猜想我的牧师邻居开始干活了。他们分配了一整栋旧而大的教会房子给我。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何等奢华;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自来水,更别提电力了。隔壁有个煤油冰箱,颇引起我的好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怪物。它是早年丛林生活的重要商品,后来因城里装了电力而变得稀少昂贵。煤油冰箱诡谲难测,乖张错乱,常会毫无预警自动除霜,毁掉你一整个月的肉品储存,或者吐出足以火焚人身的热气。煤油冰箱必须避免干燥、潮湿、地面不平,运气好的话,它或许愿意制造一点冷却效果。因为喀麦隆是多语言与混合语的国家,使用煤油冰箱还有其他危险。英国煤油、汽油经常与法国煤油、汽油精搞混。仆人将汽油加进煤油冰箱的事时有所闻,制造了大灾难。我偷偷瞄一下冰箱内容;里面小心堆放装着黄色大白蚁的纸袋;即便死了,白蚁看起来仍像在蠕动。我始终无法提起勇气大啖这种非洲佳肴,一次顶多只能吃个一两只,它们却是多瓦悠人的最爱。只要下雨,白蚁便蜂拥而出扑向灯火。捕捉白蚁的标准方法是在水桶里放一盏灯。当白蚁扑向灯火,翅膀一收,便掉入水中。肥胖的身躯可生吃或烤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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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398 经过一天休息,又到了与行政官员打交道的时候。恩冈代雷的教会曾提醒我别忘了向地方警察局报到,还要去晋见副县长(他是政府代表)。听从教诲,我带上所有文件,徒步进城。虽然距离不到一英里,但是白人“步行”显然是罕见怪行。有个人问我是不是车子坏了。村人冲上前来与我握手,吱喳说着不标准的富来尼语。我在伦敦时曾学过富来尼语入门,至少会说:“很抱歉,我不会说富来尼语。”这个句子我练习过许多次,说来快速流畅,更显得不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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