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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577 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重返多瓦悠兰 [:1700162966]
1700163578 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重返多瓦悠兰 第七章 啊,喀麦隆:祖先的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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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580 ‘O Cameroon, O Cradle of our Fath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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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582 我每星期的调剂就是周五进城,理由是取每周五从加路亚运抵的邮件。这是天大谎言:邮件只是“理论上”周五送抵。波利镇的富来尼酋长有一台卡车,包办邮件运送,但是什么时候送信、送不送信,全看他高兴。如果他决定在加路亚多待几天,邮件便下周五才来。老师与公务员领不到薪水、医院药品短缺、全城的人感到不便,他全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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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584 此外,喀麦隆邮政慢得如牛。头两个月,我收到的全是加路亚银行错得离谱的账户结存通知。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巧妙变化,现在我有三个账户,一个在加路亚、一个在雅温得,还有一个神奇万分,是在我从未去过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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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586 “取信”的重点是我可以稍稍摆脱助理。这辈子,我从未与人日夜相处这么久,开始觉得我像被迫与最不般配的人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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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588 因此周五下午一到,我便开始快乐过滤旅程所需饮水。我坚持步行进城,一来,波利镇不卖汽油,必须节约使用;二来,开车得搭载全村人。雨季水量丰富,饮用水只需过滤即可。旱季里水坑变成熏臭的泥潭,饮水必须煮沸或加氯。我的水壶在多瓦悠人之间是个笑话,一公升可以喝上一整天,不过,他们认为这是白人的特有奇行。事实上,多瓦悠人有自己的饮水规范,相较之下,我的不过是逻辑必然。譬如,多瓦悠铁匠不得与族人一起汲水,必须等人主动奉水;一般多瓦悠人不能饮用山地多瓦悠人的水,除非主人奉水;祈雨酋长不得饮用雨水。这全是交换体系[1]的一部分,规范上述三个团体的女人、食物、饮水的交换。因为我不与其他团体交换女人或食物,可以有自己的饮水规范。除非我将饮水奉到他们手上,多瓦悠人绝不会碰我的水。非经邀请就喝我的水会招来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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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590 每周五步行九英里路进城是快乐经验。平日我都在泥泞田野跋涉,数个月下来,脚踝与脚掌已染上恶毒霉菌,药石罔效。雨季里,长裤只有一个月寿命,之后,便从裤管开始破烂。短裤是明智选择,却遭马修严峻否定——有地位的人不穿短裤;何况,短裤无法保护双脚不受荆棘、刺草与丛林里四处可见的芦苇刺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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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592 进入城里,我和所有翘望等信的老面孔一样进驻酒吧,竖耳聆听送信的卡车声,喝啤酒打发时间。有时我会到市场闲逛,市场里只有一群可悲的年迈男女,贩卖一丁点儿胡椒或串珠。我无法相信这勾当可以为生,一定只是打发时间而已。城那头的屠夫每周两天卖肉,多数肉早被城里大人物预购一空,普遍顾客只能买到蹄与内脏,以斧头剁开。屠夫不用磅秤,同样的钱,每次买到的斤两都不同。城里到处是闲逛的公务员、流浪者、宪兵与满街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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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594 因为周五取信,我认识了几位老师。顶顶有名的是艾方瑟,他是体型壮硕的南方人,被派驻法鲁河(River Faro)再过去的丛林小学,极为偏远,简直算得上是尼日利亚领土了。那里流通的是尼日利亚而非喀麦隆的钱币与货品,走私甚为猖獗。艾方瑟独自住在昌巴人(Tchamba)聚落里。曾有朋友前往一游,回来报告说艾方瑟身无长物,仅有两件短裤与两只颜色各一的拖鞋。那里没有啤酒。旱季一到,通往昌巴的路头地平线便会卷起一股烟尘。慢慢的,一个黑点浮现,那是艾方瑟跋涉、蹒跚、爬着朝波利镇前进,嘴里喊着“啤酒!啤酒!”坐定酒吧后,艾方瑟开始挥霍积存的薪水。许多人认为艾方瑟一定有慈悲女神守护,因为他莅临镇上的时候,从未碰过啤酒缺货的漫长诅咒期。通常喝到下午四点,艾方瑟便进入想要跳舞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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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596 艾方瑟体型壮硕,没人招惹时脾气温和,生起气来却显得庞然骇人。他想跳舞时,酒保(通常是当地的逃课学生)便跑去拿收音机。乐声响起,艾方瑟抬起庞然身躯,好像什么伟大的自然奇观,浑然忘我移动双腿,低声咆哮,杯中酒一饮而尽,臀部左右摇晃,鼠蹊来回摆动,头儿低垂。如此这般数个小时,艾方瑟就会进入另一个阶段,此时每个人都得起来跳舞,否则就是侮辱他。众人关切的焦点是邮件到底会不会在“社交群舞”前抵达?艾方瑟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在他的君王威风下,紧张兮兮的巡回查税员与宪兵都得翩翩起舞,他则在角落满足地轻叹与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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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598 他的主要盟友奥古斯丁也是南方人,喧闹本事不相上下。奥古斯丁放弃首都的特许会计师工作,跑来当法文老师。在这个嘉许俯首帖耳的国度里,他是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者,在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他胆敢拒绝购买党证。据说他和副县长有恩怨(两人均因溺爱妻子而恶名远播),不少本地公务员大胆预测:奥古斯丁的下场如不是因“政治因素”离奇失踪,就是与镇上富来尼族女人恶搞而丧命。喝酒之后,奥古斯丁会骑重型机车满城飞驰,吓坏老老少少。他不时从摩托车摔下,幸好都只是皮肉伤。他总给人一种灾难临头的感觉,所到之处,净惹麻烦。有一次他到村里拜访我,居然与有夫之妇公然通奸。多瓦悠文化纵容女人通奸,男人也以勾引他人老婆为乐。但是奥古斯丁和这名妇人在她老公的茅屋里做爱,这可是公然侮辱。对方老公发现此事,依据连坐法逻辑,认定我必须赔偿他。经我与酋长及其他“法律顾问”商量后,礼貌拒绝了他。他与兄弟现身我的茅屋前,威胁下次看到奥古斯丁来找我,一定不放过他,要用棍子敲毁他的摩托车。我的精明判断是警告奥古斯丁暂时远离孔里。但他本性难移,第二天便出现,还把摩托车停在戴绿帽子的老公屋前。我极端担心发生暴力场面,也害怕我与多瓦悠人的关系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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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00 那位老公果然与兄弟现身。奥古斯丁拿出城里买来的啤酒,我们静默喝酒。不一会儿,凭着难以置信的闻香酒鼻,祖帝保立即现身。我的助理马修在茅屋后焦急打转。我敬上烟草。那位丈夫仿若酒醉的格拉斯哥人,始终陷于压抑静默的沉思,突然间,他开始唱起平板、细气的歌曲,其他人马上兴高采烈加入和唱。随后他便起身离去。人类学者的角色就像辛勤的工蜂,我四处打探原委,以理解这个笑话。那是嘲弄女人的歌,唱道:“噢,谁能和苦涩的阴道做爱?”显然,啤酒平息做丈夫的怒气,他决定男人的团结情谊比区区的老婆忠贞重要。这件事再也没人提起,祖帝保还跟奥古斯丁变成好朋友,共享无数酒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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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02 通常,奥古斯丁与艾方瑟会一起在酒吧,以待产父亲的无助焦急等待薪资邮件。薪水到手后,又剧烈争论所得税扣除有误。波利镇的老师薪资和我差不多,还有免费国内机票可以在黑市脱手。分发邮件的过程令人怀念与官僚的推挤奋战。你必须大排长龙,等着发信人反复检查你的身份证、在整齐画线的学童习字簿上详细登记各种琐碎细节、盖了橡皮章后,才能拿到信。技艺精湛者,一封信可以搞掉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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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04 接着便是发信后场景。没信的人退回酒吧哀悼,有信的人通常也回到酒吧庆祝。因为此地七点便天黑,我总是摸黑跋涉回村。人在英格兰会忘掉黑夜有多黑,因为我们多半离光污染不远;多瓦悠兰的夜是一片漆黑,人人必备火炬。入夜后,多瓦悠人拒绝跨出村落围篱,他们害怕黑暗,总是哆嗦着围绕营火,直到曙光降临。暗处里有野兽、妖巫,还有巨大的“甜椒头”怪物会乱棒敲昏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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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06 他们讶异我敢在黑夜丛林里乱走,认为是“匹夫之勇”,独行更是疯子行径。其实,暗夜独行荒凉丛林,再安全不过。空气清爽似英格兰夏夜,虽然闪电沉默划亮远处山头,但是雨丝洗去丛林闷热,星群明亮辉煌。稍后明月升空,丛林白亮如昼。此地并无大型掠食动物,唯一的危险是踩到蛇。比起村里的嘈杂混乱,暗夜丛林宁静安详,我可以逃离人们的注视、指点、叫嚣与诘疑,重拾我在非洲生活的第一个折损品——“私生活”。丛林夜行后,我总备觉精神抖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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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08 偶尔,我会碰到成群飞奔逃离黑暗恐怖的旅者,有的是不小心在山地村落耽搁了,有的是参加完庆典返家。一看到我,他们总是转身飞奔。第二天趣味横生,他们会向村人说在丛林里碰到“甜椒头”怪物,幸好逃过魔爪。他们小心避免结论:自从我莅临孔里后,“甜椒头”现身次数遽然增多,我一定脱不了关系。他们认为怪物恐惧可吓阻妇人“四处游荡”。“四处游荡”暗指女人通奸偷情。有时,男人会在十字路口布下可变出“甜椒头”怪物的草药巫法,吓阻女性出外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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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10 后来,当我慢慢厘清祈雨酋长、一般多瓦悠人、铁匠的关系后,我也勾勒出多瓦悠文化的男女关系。具体细节是我与助理在游泳处与男人亲密相处时所得,余者仰赖奥古斯丁在异教徒女性圈中的“田野调查”补充。我曾拜托他留意某几个主题,他都能提供丰富的性风俗信息。他也证明了多瓦悠人在性行为方面,的确是放荡与谨慎的奇特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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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12 多瓦悠人性启蒙甚早。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年岁,很难判断初次性行为的年纪,但多数八岁便开始性探索。男孩看上一个女孩,可以自由到她的茅屋过夜,当然做母亲的会留意孩子的行为,不容许放荡乱交。到了青春期,性关系却不再甜美。婚前怀孕不算污名,反而颇受欢迎,它证明女孩的生育能力。麻烦的是月经,多瓦悠人认为男孩碰触到经血,有可能变成低能蠢笨。割礼让青春期更加复杂。男孩从十岁到二十岁间都有可能接受割礼,全村男孩一起举行。因此有的男人可能结婚生子,却尚未接受割礼。父子一起接受割礼虽然罕见,却也非新闻。没接受割礼者被视为拥有女性污点,包皮过长,散发女性阴部臭气。他们禁止参加所有男性活动,死后也只能与女性埋在一起。更糟的是他们不能举刀发誓。多瓦悠兰地区最严重的咒语是“当米加瑞”,意思是“看刀”。此刀指的是男孩割礼之刀,威力强大,可以砍伤妖巫、杀死女人。如果一个男人对女人施此咒语,代表他震怒,女的恐难逃老拳。尚未行割礼的男人口出此咒,会遭众人恶意嘲笑,坚持不改则会挨揍。每当我脱口说出“当米加瑞”都被当作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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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14 多瓦悠的割礼十分恐怖,整个阴茎都要划开来。现在多数男孩在医院割包皮,老派多瓦悠人认为可耻,因为割得不够多。此外,他们也未与女性隔离九个月。割礼仪式透过死亡与更生(rebirth),让男孩从呱呱坠地的不完满形态,蜕变成一个完整的男人。我以六瓶啤酒的代价,换得割礼人宣称我“受过可敬的割礼”,赦免代价十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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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16 理论上,女人不能知道割礼内容,她们听说割礼是用小块牛皮缝合肛门。这一切隐瞒只是表面工夫。旱季里,热气使植物叶片皱枯,缺少蔽身之物。多瓦悠兰到处可见性器昂扬的男性,忙着遮掩自己,直到潭边无人,才躲到岩石后一跃而入解放自己。事实上,女人知道割礼,但不能公开承认。我在多瓦悠社会地位特殊,女人视我为无性别者,愿意向我吐实。许久之后,才有人告诉我此种知识隔离,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女人知道割礼,只是不能在男人面前讨论。多瓦悠社会有许多“男性秘密”话题——割礼、歌曲、器物等——绝不能在女人面前提及。其实,女人对这些“男性秘密”所知颇多,只是无法尽窥全貌。譬如她们知道割礼和阴茎有关,却不知道割礼仪式几乎和富人死后数年遗孀所举行的仪式一样,因此也不知道整个头颅祭仪式完全翻拷自男孩割礼。后来,我才发现整套文化模式仅有男人得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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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18 曾有人指出,女性观点在人类学者的记述中总是神秘缺席。大家认为她们不好应付,也是极端匮乏的知识提供者。我却发现她们帮助极大,不过接触起始是一场大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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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20 问题仍出在我的语言能力。我去找一位老女人,聊聊过去几年里多瓦悠人行为的改变。明智之举是先征得她丈夫的同意。他问:“你想和她谈什么?”我说:“我想谈婚姻,也谈谈风俗习惯、通奸与……”话声未落,助理和他浮现出不可置信的惊恐表情。我迅速在脑海中检视刚刚的话语,音调并没有错误呀。我把马修拉到一边密商。发现问题出在多瓦悠语的表达方式。在多瓦悠语里,一个人不“做”什么,而是“说”什么。譬如,一个人“不做”通奸之事,他“说”通奸。换言之,刚刚那句话被解读成我要和他的太太搞仪式、通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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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22 误会厘清后,我发现这位女性报告人非常有用。男人自认是宇宙最终秘密的宝库,必须巧言哄骗,才肯跟我分享。女人却认为自己所知讯息毫无价值,可以随意转述给外人听。她们有时顺口提到某个信仰或仪式,全是男人吝惜提及的话题,为我开启了全新的探索领域。基本上,多瓦悠社会男女分开生活。一个男人可能妻妾成群,却终日与男同伴相处,女人则与其他妻妾、女性邻居共处过日,这种模式非常类似英格兰北部。多瓦悠女人负责炊爨,丈夫却不与她同桌,而是与年长儿子共食。男女各自耕种,她种自己吃的,他则耕耘他的所需,只有在某些吃重阶段才帮老婆一下。夫妻只为行房目的相聚,依据妻妾事先安排的轮值表,当班太太到先生的茅屋办事。他们之间缺少西方夫妻的熟稔与热情。多瓦悠人曾向我诧异转述看到的奇事——美国传教士远行回来,老婆居然从屋内跑出来迎接。他们呵呵嘲笑说,要搭这位传教士的便车还得征求他老婆的同意,而且他不打老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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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24 我们不能据此断论多瓦悠老婆可怜,饱受丈夫斥骂,像朵枯萎的紫罗兰。她们懂得捍卫自己,还以颜色。大不了,她们可以回娘家的村子。做丈夫的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要回聘金、牛只非常困难,会人财两失。丈夫担心老婆跑回娘家,常尽量拖延支付聘金。因为抛夫之事并不少见,牛只让渡便成为伟大的拖延艺术,拖延效率之高,一如喀麦隆的银行。婚姻破裂的频繁加上许多丈夫无法清偿聘金,常使民族志调查者抓狂,因为同一个女人会被错误重复计数两三次。譬如一个女人抛弃前夫再嫁,两个男人都会大剌剌向人类学者宣称她是他的老婆。第一个丈夫夸谈他付了多少头牛,却略而不提这笔聘金从未送抵娘家。第二个丈夫也大谈他付出多少头牛,却忘了说这笔聘金是付给了第一任丈夫,而不是给娘家。而那个前夫可能拿这批牛去偿付他拖欠其他妻妾的聘金。这时,气冲冲的女方家长可能跑到第二任丈夫家中,要他偿付前女婿积欠的聘金,否则要把女儿带回家。第二任丈夫则敏捷回击说三代前,他有一个女亲戚嫁到他们家,聘金到现在还欠着呢。一场毫无希望、循环盘旋的法律争执于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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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626 多瓦悠人从不说自己娶妻娶貌,而是娶德,看重她的顺从好脾气。女人绝不能看到割礼过的阴茎,会生病。男人也绝不能看到女性阴部,会从此不举。因此性交成为黑暗中的鬼祟行为,两方都不脱光衣服。女人不拿下阴户前后遮盖的叶片。早年,男性性交时则解开缠腰布,拿下行过割礼者必戴的葫芦制阴茎鞘。现在男人流行穿短裤,只有老一辈的参与仪式还戴阴茎鞘。女人在笑闹时,会鼓起双颊发出阴茎出鞘的噗噗声——这种声音也是性行为的腼腆婉转说法。多瓦悠女人即使结了婚,仍向丈夫索取过夜费,让不少传教士无情批评多瓦悠婚姻形同卖淫,他们却认为夫妻账务分明很重要。诸如此类的信息都是点滴累积而得,我所研究的庆典仪式,则和日常生活有很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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