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0163627
1700163628
真是运气好。我来多瓦悠兰的前一年正好是小米丰收年(多瓦悠人以十一月初小米收成到第二年十一月为一年),不少人趁此丰收,为祖灵筹办头颅祭。
1700163629
1700163630
多瓦悠人死了后,尸体以尸布、牛皮包裹。尸布是此地棉花所织,牛皮则是死亡仪式特别宰杀的牛。尸体以屈膝抱缩的坐姿下葬。裹尸时特意露出脖子脆弱处,两周后,死者的头颅便自此处砍下。详细检查头颅未被施咒后,便放置在树内的瓦罐里。接下来,男性头颅与女性(或未受到割礼的男性)头颅际遇不同。男性头颅放在茅屋后面的丛林,那是头颅最终安息处。女性头颅则被送回她出生村落的一栋茅屋后面。换言之,女人结婚,由自己的村子搬到配偶的村子,死后则落叶归根。
1700163631
1700163632
几年后,亡灵可能会骚扰亲人,出现在他们的梦中,让他们生病,或者拒绝进入女人子宫轮回转世,诞生新儿。这是该准备头颅祭的征兆。通常,一个富人会出面寻求亲人支持,奉上啤酒。如果两场啤酒宴下来,无人有异议,便可以举行头颅祭。多瓦悠人喝酒后脾气不佳,醺醉而无争吵,殊属罕见,需要在场所有人极力自制。连续两场酒宴都无争执,显示大家对举行头颅祭有极大共识。
1700163633
1700163634
祖帝保告诉我十五英里外的村子即将举行头颅祭,我决定先做些调查,确定真实性。
1700163635
1700163636
你如想规划十分钟后的事,碰到多瓦悠人的时间观,真会气绝。我们以月、周、日度量时间,老一辈的多瓦悠人对何谓“一星期”却只有模糊概念,它和月份名称一样,全是文化移植物。多瓦悠老人以现在为基准来推算日子,如果描述过去与未来,便要用到复杂句子如:“昨日的前一天的再前一天。”使用这种系统,你几乎无法确认事件确切发生日。此外,多瓦悠人绝对独立,痛恨有人企图组织他们,他们怎么方便便怎么行事,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我讨厌浪费时间、憎恨时间的损失,投注时间就想有收获。每当我逮住人请教某事的确切时间,答应总是“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机”,我听到此话的次数铁定创下世界纪录。和人约定时间地点碰面,绝对行不通。他们会在隔一天甚至一个星期后才露面,还很惊讶我生气了;或者让我跋涉十英里,他却不在家。在多瓦悠兰,时间不是一件可安排的事,某些物品如烟草亦然,你无法画出己有与他有的界线。刚来时,我很困扰马修总是自行享用我的烟草,没有一丝不告而取的歉意,可是打死他他也不敢私自饮用我的水。多瓦悠文化与西方文化大不相同,烟草与时间都属于弹性颇大的领域。烟草不可据为己有,朋友有权翻捡你的口袋拿取烟草。每当我酬赏报告人一袋烟草,他会公然蔑视礼节规则,急忙忙奔回家藏起来,深恐路上碰到拦截者。
1700163637
1700163638
这是我第一次拜访扇椰子谷(Valley of Borassa Palms),顾名思义,此地以盛产扇椰子闻名。老地图上有公路穿越山谷,现在已经年久失修不堪行车,但是小心驾驶,还是可以深入云雾笼罩的山谷数英里。远处是尼日利亚边界的山峰美景。此地村落比起孔里,更像传统山地多瓦悠聚落。村民的话十分难懂,音调不同,高低起伏很是夸张。祖帝保在前开路,我与马修紧随于后,数个小时后,终于抵达此地酋长的院落。基于防御理由,此地茅屋紧密贴邻,你必须俯身膝行穿越。入口茅屋则低矮无比,我们全得趴下来爬行。孔里人身高约莫五英尺六,此地人则轩昂六英尺,一定觉得茅屋矮得难受。
1700163639
1700163640
酋长摆出庞然阵仗迎接我们。令我大吃一惊,他长得像海盗,独眼,脸上爬满修饰性留疤[2]。他拿出啤酒待客,祖帝保猛烈进攻。我开始担心会整天耗在这里。酋长证实要举行头颅祭,确切日期则很模糊,搞了半天的“今天过后的一天又一天……”后,我才赫然发现酋长根本醉了,祖帝保也快速跟进。他说多瓦悠语,酋长说富来尼语。他的一个儿子参与讨论,说的是法语。好一会儿后,我发现酋长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误以为我是住在此村好几年、最近才离开的荷兰语言学者。那个学者足足比我大三十岁呢!反正西方人看起来都一样。酋长表示他很乐意让我参加头颅祭,届时会派人通知我。根据经验,我知道他不会,但还是由衷感谢他。我将水壶装满啤酒,确保回程有足够的酒,才诱使祖帝保起身告别。
1700163641
1700163642
此刻酷暑午后,我的脸不断脱皮。多瓦悠人密切注意这种变化,无疑希望看到我显露“真实本色”。即使年迈的多瓦悠人走起山路来,速度都是欧洲人的两倍,像山羊般在岩石间跳跃。我开始后悔水壶装了酒。随行人员对我极端忍耐,讶异白人能走长路。对白人的纤弱无助和容易生病不适,多瓦悠人有夸张解释——都是因为白人皮肤柔软。的确,非洲人的脚底板与手肘长满一英寸厚茧,赤足行走尖石路面甚至玻璃都不会受伤。我们终于抵达车子,开往回程方向,顺便搭载一个女人。还开不到一英里,她便吐得我一身,典型多瓦悠人作风。我在多瓦悠兰时,不少人与狗只要逮住机会,就会对我大吐特吐。雨季里,这没大问题,只要在河边停车,连人带衣服跳进河里洗净即可。
1700163643
1700163644
回到村里,我很讶异马修发挥了乡土智慧。目睹酋长院落的酒醉场面,马修溜去找熟悉的年轻女子,她负责头颅祭的啤酒酿制。根据啤酒发酵程度,马修判断再两天啤酒就可以做好,四天后就会酸掉,因此头颅祭一定在那中间举行。他的主动进取正好碰上发薪日,我给了他一小笔奖金,出他意料,我也对自己微觉吃惊。这个插曲成为我们关系的转折点,马修开始热衷探听各式讯息与庆典。但是他转身离去时说,此行根本多此一举,只要看到路过孔里的人大增,就知道要举行祭典了。也没有必要征询酋长允许。庆典是公开活动,外人越多越成功。
1700163645
1700163646
头颅祭那天,曙光明亮清朗。和往常一样,我被村人和马修的对话吵醒:“他还在睡呀?”“他还不起床?”六点二十五分。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在田野场试验我的器材——相机与录音机。我教马修如何操作机器,他负责录音,我则负责拍照与做笔记。这让马修喜出望外,趾高气扬推开众人,以示自己肩负重任。大雨冲断了一座桥,我们必须步行绕路五英里。最麻烦的莫过穿越急流,不时从湿溜溜的岩石失足滑下,还要保护高举过头的器材。马修是平地多瓦悠人,表现和我一样差,我们的随从则是年约五十岁的山地多瓦悠人,赤足紧紧抓附岩石,细心护卫我们过河。
1700163647
1700163648
大群人猬集丛林小径,全要参加庆典。女人脱下遮身树叶,换上布条,这绝对是参加公众盛会的打扮。根据法律,多瓦悠人必须穿衣,并且禁止拍摄裸露乳房的女人。如果严格遵守,什么也拍不成,所以我和其他人一样无视规定存在,一边忐忑担心被宪兵逮到可能招致的麻烦。抵达村子时,我们讶然发现挤了一堆陌生人。大群小孩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在泥里打滚笑闹,枯干萎瘦的老人和我们热情握手,殷勤的年轻人盛情奉上收音机,以免我错过日夜盈耳的尼日利亚流行歌曲。我耐心解释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多瓦悠音乐。老人听了很高兴,年轻人颇感困惑。
1700163649
1700163650
牛圈广场上已经挤满人。祖帝保早就坐在草席上,气派的太阳眼镜与配剑一应俱全。边喝啤酒,他一边解释场子状况。
1700163651
1700163652
多瓦悠人的“解释”问题多多。首先,他们会漏掉最重要的事项,以致模糊不可解。譬如,没人告诉我这是掌地师(Master of Earth)所在的村子,司管万物的生长,因此此间的仪式规矩和其他地方不同。不过这种疏漏可以理解,太明白的事不用提。如果我要向多瓦悠人解释如何开车,我会告诉他换挡、道路标志等细节,却忘了说不要撞上其他车子。
1700163653
1700163654
此外,多瓦悠人的解释总是绕圈子打转。我问:“你为啥这么做?”
1700163655
1700163656
“因为它是好的。”
1700163657
1700163658
“为什么它是好的?”
1700163659
1700163660
“因为祖先要我们这么做。”
1700163661
1700163662
我狡猾问道:“祖先为什么要你这么做?”
1700163663
1700163664
“因为它是好的。”
1700163665
1700163666
我永远打不败这些祖先,他们是一切解释的起始与结束。
1700163667
1700163668
多瓦悠人喜欢用惯例说法,令我困惑不已。我问:“谁是庆典的主办人?”
1700163669
1700163670
“那个头戴豪猪毛的男人。”
1700163671
1700163672
“我没看到头戴豪猪毛的人。”
1700163673
1700163674
“他今天没戴。”
1700163675
1700163676
多瓦悠人总是描述事情“应有的状态”,而不是“现有的状态”。
[
上一页 ]
[ :1.700163627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