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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瓦悠人还嗜好开玩笑。照例,我会记下庆典参与者身上的特殊叶饰,不同打扮可能有不同意义,但我总被“戏谑者”(joker)[3]搞得迷迷糊糊。戏谑者是同一批参与割礼的男人,或者同一时间初经来潮的女人。他们会穿戴奇怪的叶子,打乱常轨。你必须一开始就认出他们,以免误将他们颠覆仪式的怪诞行为视为仪式正常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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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你必须明白一个人可以同时扮演数种角色。头颅祭里唯有小丑能碰触头颅,小丑中有一个人是死者的兄弟,此场仪式就是为这个死者举办的。他会穿梭在小丑与主办人两种角色间,外人难以辨别哪一个角色开始,哪一个角色结束。因为头颅屋巫师病弱,这位死者的弟弟还必须扛起许多巫师的工作。他一个人便在文化系统里分占三个不同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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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当时的分析能力自然不可能理解这些。我只是坐在一颗湿石头上呆看,问些白痴问题,拍一些看起来有趣的仪式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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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小丑外,头一天还有不少精彩镜头。小丑十分喧闹嚣张,脸上涂成半白、半黑,身穿破烂衣裳,混杂富来尼语和多瓦悠语,尖亢呐喊猥亵话语与胡说八道。他们尖叫:“臭屄啤酒!”围观群众爆出欢呼。小丑还会裸露下身,用我摸不着头脑的机关,放出震天响屁,并试图互相交媾。小丑以骚闹我为乐,拿着破碗当相机对着我拍照,在香蕉叶上记笔记。我还以颜色,当他们向我讨钱时,我严肃掏出啤酒盖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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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外放着死者头颅,男女各一堆。宰了不少头山羊、牛、绵羊,排泄物全洒在头颅上。主办人砍下鸡头,把血喷向头颅。小丑争夺牲礼尸体,扭打成一团,奋力踏踩泥巴、血水与排泄物。暑气逼人,人群拥挤。小丑将血与秽物喷洒到观众身上取乐,臭气熏天,有几个人忍不住呕吐,更添浊气。我退出人群,一阵骤雨倾盆而下,我和祖帝保瑟缩躲在树下,拿着棕榈叶遮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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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窃窃私语,一名老者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他个头矮小强壮,嘴巴凝固着僵硬笑容,然后我才知道他接收了别人的假牙。看他拿下假牙是多瓦悠兰的一大奇景。他身杆儿笔直坐在一把红洋伞下,带着仁慈、无所不知的表情左右环顾。没人肯告诉我他是谁。祖帝保只说:“他是以慈祥闻名的老人。”马修说:“我不知道。”一脸鬼祟。有人拿了一大罐啤酒给老者,他喝了一口后,消失于丛林里。气氛紧张,鸦雀无声。十分钟后老者再度现身。大雨逐渐止息,人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我不知道发生何事,但知道不宜逼问答案,或者,祖帝保与我私下相处时,会比较愿意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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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进入了多瓦悠活动无可避免的无聊部分。我遁入田野工作的“换挡心情”,一种生命近乎停摆的状态,一耗数个小时,不会失去耐性,也不觉挫折,更不期待精彩事发生。过了许久,终于确定今天不再有节目。有几个亲属搞错日子,没有出席,明天或许会现身。接下来,大家忙着安排住宿。马修跑去安排我的落脚处。祖帝保说只要有酒,他愿意睡在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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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捷径穿过树林,行经两条河与刺人的芦苇,进入一栋茅屋。一个逢迎巴结的老人将儿子赶出去,好让自己有屋可睡。在我的追问下,他热心解释他的儿子可到某位多瓦悠女孩家享艳福,所以不算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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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看过最脏的茅屋。角落的箱子放着腐烂的鸡尸,显然老者今日曾向祖先头颅奉祭鲜血。屋梁挂着古老器物,是仪式后面阶段要用的——活人献祭时吹的笛子,还有男子与头颅共舞时,用来装饰头颅的马尾与裹尸布。地上全是秽物。我一屁股躺到床上,才发现上面有半腐烂的肉块与骨头,那是牲礼牛只的遗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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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蜷缩在湿答答的衣服下,远处村里传来鼓声与歌声,节奏高低有律,引我入眠。突然间,我被门上的抓爬声惊醒,顿时恐慌想起“枯伊女士”,是马修为我端来一葫芦的热水:“主人,我煮沸五分钟,可以安心喝了。”我偷偷藏了一些速冲咖啡与牛奶,还准备了大量的糖,供多瓦悠人索取之需。我与马修对分咖啡,他一口气加了六匙糖。我想起自己的责任,开始询问屋梁上的器物,得到大大启发。马修说:“今天那个老者是卡潘老人(Old Man of Kpan),祈雨巫师的首领。祖帝保明日会介绍你们认识。”马修离去,我听到一个多瓦悠人大声问道:“你的主人这么早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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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我便见到了奥古斯丁,逃脱波利镇的苦闷,到此透气。和所有都市非洲人一样,他绝不辛苦走路,居然一路骑摩托车到此。昨夜他很晚才到,与卡潘老人的某位任性老婆共度春宵。她出生此村,返家参加庆典。虽然,她的兄长带领奥古斯丁到她的住处,却斩钉截铁、严词威胁说,祈雨酋长如发现此事,他们一定会遭雷劈。昨日,我的脑海才开始建立祈雨酋长的档案,现在数据已迅速累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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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典随即将祈雨酋长逐出我的脑海。多瓦悠头颅祭有点像俄罗斯大马戏团,四个圈子同时进行不同表演。小丑泼完最后一次秽物后,开始清洗头颅。同时,本村出生的女人在丈夫陪伴下返乡,打扮成富来尼战士。她们在山头跳舞,在“说话笛”(talking flute)的伴奏下挥舞长矛。说话笛可以模仿语言的音调,这又是一个我搞不透彻的多瓦悠语特色[4]。笛声鼓励返乡女子夸示丈夫的财富,丈夫则威逼老婆卖力表现,叫她们刻意打扮,除了长袍外,还炫示太阳眼镜、借来的手表、收音机与其他消费产品,有的丈夫在老婆头上别上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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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的另一边是头颅祭主角们的遗孀,身着树叶长裙,头戴同一植物做成的圆锥形帽子,一字排开跳舞,好像歌舞女郎。此时,我只能尽力记述各式信息,得空再做字汇分析。马修忙着录音,从这儿倏地飞到那儿,以一种打死我我也做不到的粗鲁姿态排开人群,挤到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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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另一群人扛着一捆奇怪的东西,挥舞刀子。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行过割礼的男人抬着头颅祭主角的弓,一边唱着割礼歌曲。突然间,一群男孩冲出来对他们尖叫。我以为是突发冲突,但从观众脸上的欢愉之色看来,它显然是祭典标准项目。身旁一位男人自告奋勇解说:“他们是未受割礼的男孩,总是这样……”我忍不住问为什么,他吃惊地瞪着我,好像我是个大白痴。“祖先叫我们这么做的。”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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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放头颅处有状况,我箭步飞过去,马修则盯着两组人马的战斗。多瓦悠人只要集体合作,必定争吵不休,这次也不例外。他们一边争论,一边用布包起男人的头颅。我看得出来那是割礼者穿的衣服。女性头颅则被屈辱地弃置一旁,没人理会。女人和小孩全被赶走。他们推挤男性头颅,吹起我在屋梁上看到的那种笛子。祖帝保解释说:“他们在威胁亡灵要割他们的包皮。”简直是个谜团。一个男人将头颅高举过头,嗡然鸣响的锣搭配着鼓与低音笛,吹奏毛骨悚然的曲调。他们甩开刚刚那捆神秘的东西,抖出长长的裹尸布,男人撑起裹尸布,左右摇摆,好像一只大蜘蛛。其余人则将血淋淋的牲礼牛只披在身上,顶起牛首,嘴里咬着一片生肉,以奇怪的跺地节奏围着头颅跳舞,不时弯腰、歪斜。场子里满溢臭气、噪音与动作。村子入口处,头颅祭主角的遗孀们一边跳舞,一边向头颅招手。头颅阵先是围着中央大树转绕,而后移往村落入口,和牲礼牛只头颅放在一起。头颅祭的主办人在头颅旁不断跳跃,呐喊:“感谢我,你们这些男人才受过割礼。如果不是为了白人,我将献祭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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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自然以为他口中的白人指的是我,揣想他们因为我压抑了许多渎神行为。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失望,差点高喊:“别管我。我就是为这个来的!”经询问,我才知道早年此类仪式的确要活人献祭,他的头颅还要用石头敲成碎片。后来中央政府(法国、德国与喀麦隆)制止了此种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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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进展沦为喝酒与一般歌舞,我们决定回孔里。回程路上,祖帝保绕道带我进入山坡上的一个孤立院落,卡潘老人住在那里。表演了冗长的问候仪式后,我掳获了卡潘老人的心,他陷入叹息、呻吟、咯咯欢笑的狂喜状态,好像老姑婆看到最喜欢的侄子。温啤酒送上,我们坐在昏暗中聊天。卡潘老人说着说着,不时爆出喜悦赞叹,很高兴我来拜访他。他知道我对多瓦悠的习俗感兴趣。他住在这里很久了,看过许多事情。他会帮助我,我应当尽快再来拜访他,他会派人通知我,这个季节他最忙了——他露出你知道的表情,我也装出我知道的样子。我是第二个拜访他村子的白人。我问:“前一个白人是法国人还是德国人?”企图确定那个白人莅临的时代。卡潘老人说:“不是,就是像你这样的白人。”我奉上带来的可乐果,起身离去。跋涉花岗岩大石头与积水小径,回到主要山径。山谷底已经雾气迷蒙,今夜将非常冷。当我们抵达车子时,浑身发抖,渴望速速返回温暖的孔里。西非洲的气候非常区域化:一地下着小雨,几英里外可能变成滂沱大雨。孔里的夜间气温一向比多瓦悠兰这一头多上十度,山的另一头气温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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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到车子,我们便发现有问题,角度歪斜得奇怪。我在多瓦悠兰期间,只有生病时在教会遭窃一次,只要远离文明地区,我习惯东西不上锁。或许有人爬上我的车子放开煞车,移动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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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加检查后便发现问题。原来我将车子停在峡谷边,前方的路通向被冲毁的桥。前日的大雨掏空峡谷边的泥土,让车身倾斜,一边的轮子悬挂在六十英尺高的悬崖上,危险平衡,轻轻一碰便可能掉下峡谷。这种情况只有壮汉蛮力才能拨正,但众人仍在参加庆典。没法可想。夹着笔记本、相机与录音机,我们垂头丧气跋涉回头,好日子的烂结局。祖帝保还要雪上加霜,叨念着:“人生来就要受苦。”显然是从当地穆斯林学来的宗教安慰。这类陈腔滥调,祖帝保取之不竭,我们在冰冷的河水中颠簸而行,他说:“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当我们连滚带爬回到村子,他还加上一句:“世事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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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开始寻找该村的酋长。如果说在多瓦悠兰,有什么比约定时间地点会面更徒劳无功,那就是寻找一个人或地方。不同的人带着相同的自信回报:酋长在他的茅屋里、去了波利镇、生病了、喝醉了——除了驾崩或身在法国,样样都有可能。自始至终,我都无法确定这是认识(有别于知识、事实与证据)上的差异,还是他们单纯在说谎。他们只是说些我想听的答案?还是他们坚信错误总比怀疑好?或者这是此地文化,尽量混淆外来者?我倾向于最后一个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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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找到酋长,对我们的不幸际遇,他大表叹息。他说黑夜无法办事,大家畏惧黑暗,明天他会打点这件事。我说:“人生来就要受苦。”祖帝保咯咯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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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和我被安排住到香蕉园正中央的一间茅屋,我们在寒夜中以香蕉果腹。茅屋里仍有余火,一只狗昏睡不理人。我发现这是某人的厨房,为何孤立果园,不得而知。此外,多瓦悠人绝不允许狗儿进入茅屋睡在炉火旁。马修迅即展现多瓦悠人作风,开始找木头准备给狗儿迎头痛击。当他找到木头,我说服他还是先用木头补充炉火。当晚,我们便连着一身湿衣服睡在肮脏的硬土地上。我的位置较好,狗儿就窝在我的脚旁。但这可不是我在多瓦悠兰最值得记忆的快乐夜晚。寒气逼人,马修鼾声如雷,狗儿咳个不停。我估算着我还没付钱的车子有多大几率会掉下悬崖,自我安慰幸好白天里收集了不少好材料,虽然我压根儿搞不清楚它们。天快亮时我才入眠,枕着相机,手压着笔记本,好像中世纪学徒抱着工具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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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破晓,马修便起床。喉咙全是痰的狗继续睡觉。我们瑟缩发抖了一会儿,便与四名高大壮汉出发。宝狮404的车子非常重,难以想象四个人便能搞定它——在我估计中,十二个人还差不多。根据我当年大学的放荡经验,四名壮汉大约只能抬动迷你车。祖帝保沿途娱乐我们,细述昨晚和痢疾患者同房共寝的经历。多瓦悠语有各式用来描绘动作与气味的奇特声音,祖帝保发挥得淋漓尽致,因此当我们抵达车子时,大家情绪都很高亢。不待指挥,四名壮汉便爬下峡谷,赤足攀住岩棚,以侮辱人的轻松姿态便将车子举起,推回硬地,毫不费事,显然两个人就可搞定。祖帝保兴奋万分,鼓掌、拍腿,发出连串的舌头颤音、咂声与鼻音,以示庆祝。我则尴尬极了,我应当给这四名帮手一点零钱,表达我的感激。不幸,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只好奉上不成敬意的香烟。他们显然有点丧气,却未抱怨。此后,只要我出发做田野,一定随身带饮用水、一罐肉、一些零钱与一周的抗疟疾药;我已经两天没吃药,忧惧万分,觉得快要发烧,急着铆劲奔回我的医药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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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天休息,我们恢复士气。唯一的永久损害是我的脚。两脚的大拇趾指甲附近起了奇怪的红点,奇痒无比。那是跳蚤。这种讨厌的寄生虫会在人的肌肤掘洞产卵,让你整只脚都烂了。非洲田野老手告诉我碰到这种状况,要请当地人帮忙,他们会以安全别针挑出跳蚤,不致刺破卵囊。不幸,多瓦悠人没有安全别针,也不善对付跳蚤。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以小刀挑出跳蚤,担心留下虫卵,挖下好大一块肉。这场恐怖但必要的手术让我许久行动不便。不过没关系,我手边终于有了研究素材,可从阐述田野笔记开始。一页笔记就够我忙上好几天,将它们对照我的所见,与孔里这儿的仪式有何不同,又代表何种文化意义。譬如,仪式里那个举着头颅跳舞的男人,不能是随便任何人,他必须与死者有“丢思”(duuse)关系。为了了解“丢思”是什么,我必须检视所有的亲属称谓。我不能用法国的亲属称谓来询问村人,那毫无用处,但是多瓦悠人使用法文亲属称谓的错误,倒是可以用来参考。譬如,他们无法分辨伯叔与甥侄,也无法分辨祖父与孙子。这显示他们称呼叔伯与甥侄都用同一个词,称呼祖父与孙子亦如是。事实也证明如此。多瓦悠人的亲属称谓是相互的。如果我称呼某人XX,他也会以同词称呼我,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破解出来。最后,我拿了我仅剩的三瓶啤酒(波利镇啤酒缺货,它们是方圆两百英里仅剩的啤酒),向学校借教室与黑板。原本在十字路口晃荡的那些男人,雀跃前来和我这个善良的疯子聊天,交换啤酒喝。他们很快便理解亲属表的原则,我得到不少知识。许多文献都提到原始民族无法理解假设性问题。我则无法确定我与多瓦悠人的沟通问题出在语言,还是其他原因。譬如我说:“假设你有个姐妹,她嫁给了某人,你会称呼他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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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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