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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50 “我的儿子叫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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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52 曙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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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54 “你是不是也叫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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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56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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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58 在多瓦悠,老人都被称为祖父。这个称谓没有特殊意义,只代表对方上了年纪。前天,我花了一整个下午才搞通这点。我另辟蹊径。“丢思是你们本家,还是姻亲?”其中一人回答:“本家。”另一个人回答:“姻亲。他就像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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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60 我换一种方法:“你有几个丢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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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62 “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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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64 我突然想到“丢思”未必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形式。我试遍所有可能:居处、头颅屋成员、交换关系,仍搞不清楚“丢思”是什么。我采取另一个策略,请大家介绍我认识他们的“丢思”,然后我们坐下来,辛苦追溯他们的关系。终于有了较清楚的概念。如果我有个“丢思”,他和我的关系是:我们在曾祖父(或更老的辈分)那一代有共同亲戚,中间还至少有一个共同的女性亲属。换言之,“丢思”可能是我的外曾祖父,除了“丢思”外,别无他词可以称谓,他和我属于不同的头颅屋,在亲属谱中是非常边缘、几乎无法追溯的位置。难怪我将两个“丢思”凑在一起,他们对彼此的关系往往有不同陈述。一个男人可以有许多“丢思”,但他只选择其中少数人玩笑戏谑,一起参与仪式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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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66 其他田野细节也颇棘手,譬如男人参与不同场合所戴的羽毛、特殊仪式使用的叶子、仪式宰杀哪些动物、不宰杀哪些动物……这些琐碎小事对理解多瓦悠文化都可能至关重要。譬如,豹子在多瓦悠兰已经绝迹三十年,却在他们的文化里占有重要地位。豹子猎杀人与牛,猎杀特质和人一样。割礼人和豹子一样让人见血,必须发出豹子猎杀的咆哮声,接受割礼的男孩则穿得像小豹子。如果一个人杀了豹子,必须举行和杀人仪式一样的仪式。杀人者被称为豹子,他的帽上可以戴豹爪。多瓦悠人解释死者的埋葬仪式,将它与豹子巧妙结合,说豹子和人一样,都把头颅摆到树上(其实豹子是把猎物拖到树上吃掉)。像祈雨巫师这类法力强大、危险的人物,死后会变成豹子。如果把这些想法界定在反映人性暴力、狂野的一面,诸此种种态度拼凑起来,也成一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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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68 即便如此简单明了(对人类学者而言)的研究范畴,都花了我好几个星期才弄清楚。人们不愿意谈论祈雨酋长与豹子的事。我是有一次星期五到城里取信时,无意间与一个男孩闲聊,才得知此事。当时大雨倾盆,我们在树下躲雨,话题自然转到祈雨巫师。他指着远方云雾终年围绕的山头说:“那里住着一个祈雨巫师,唐布科。就算旱季,那里也有水。但是最棒的祈雨巫师是我爸爸──卡潘老人。当他死后变成豹子,我就继承了雨的秘密。”我竖直耳朵,听着男孩随口闲聊我最感兴趣的话题,开始挖掘金矿。抵达波利镇时,我已经从他口中知道某些特别的山与洞穴非常重要、祈雨用的石头,以及祈雨酋长可以用闪电杀人(还有他戴了假牙)。一旦我知道了这些事情,便可向村人查证。但是得知祈雨酋长与豹子的关联,可纯粹是好运。如果我不是刚好走那条路,如果不是时间凑巧,可能永远不知道这个秘密,或者要很久之后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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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70 诚如前面所言,就连豹子这么重要的动物,我和报告人的沟通仍发生问题。一般人的想法里,非洲人通晓各种有关动植物的乡土智慧与民间传说。他们可从芽孢、气味、树木记号辨认行经的动物;小心翼翼分析树叶、果实、树皮,便知道它属于何种植物。非洲人的特有不幸是西方人别有居心曲解他们。早年,西方人自诩文化优越,自然认为非洲人的多数看法是错的,而且笨得很,智商大概只及肚皮之下。无可避免,人类学者的重责大任是反驳大众对原始民族的错误观感,尽力证明非洲人自有一套西方观察家忽略的逻辑与智能。在那个新浪漫主义时代里,力守职业伦理的人类学者赫然偏到另一边。今日的状况与卢梭、蒙田时代并无不同,西方人依然利用原始民族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以此声讨自己不喜的社会现象。当代“思想家”不太注意“事实”,也不留心前辈学者的平衡论点。在我尚未来多瓦悠兰前,便有过一次震撼经验,那是一次美洲印第安人工艺展。展览品中有一艘独木舟,解说写着:“独木舟,与环境和谐共存、无污染。”旁边有一幅建造独木舟的照片,印第安人焚烧大片森林,以取得适合的木头,余者任其腐烂。“高贵的野蛮人”(noble savage)[5]不仅死而复活,还在伦敦西北区及部分人类学系所活蹦乱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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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72 多瓦悠人的真貌是:他们对非洲丛林动物的认识比我还少。追踪时,他能分辨摩托车痕与人类足迹,这已是能力的极致。和多数非洲人一样,他们相信变色龙有毒,再三向我保证眼镜蛇无害。他们不知道毛毛虫会变成蝴蝶,无法分辨不同鸟儿。更不能仰赖他们凭树皮精确指认树木。多瓦悠语里,许多植物都没有名字(虽然他们经常使用),而是以复杂句子指称:“那种树皮用来做染料的树。”多瓦悠人狩猎多半用陷阱,最没希望“与自然和谐共存”。他们埋怨我未从白人国家带来机关枪,让他们一举扫荡此地残存的可怜羚羊群。多瓦悠人奉命为政府种植专卖棉花,政府发给他们许多杀虫剂,他们马上拿来毒鱼,大把撒入河中,而后捡取漂浮河面的鱼尸。杀虫剂迅速取代传统用来窒息鱼儿的树皮。他们说:“它很棒,丢入河里,沿着下游好几英里,大鱼小鱼全部杀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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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74 每年多瓦悠人都会故意大举焚林,加速新草的生长。森林火灾屠杀无数幼兽,也危及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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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76 上述种种都和我与多瓦悠人讨论豹子有关。语言部分便困难重重。称呼豹子,多瓦悠人倒有合适字眼──纳母悠(Naamyo)。狮子则是复合字──老母豹。小型猫科和麝香猫或山猫则是另一个复合字──豹儿子。大象的称谓与狮子极为接近,只有音调稍稍不同。更糟糕的是,我请教的第一个会说法语的多瓦悠人犯了大错,告诉我“纳母悠”是狮子。此外,我怎么知道当他们说“老母豹”时,指的是狮子、年老的母豹子,或者两者皆是?这个问题越来越棘手。后来我终于搞到一些非洲动物的明信片,里面有一张是狮子;一张是豹,我展示给他们看,看他们知不知道其中的差别。不幸,他们不知道。问题不在动物的分类,而是他们无法辨识照片。西方人常忘了人必须经过学习才能辨识照片。我们自小接触照片,即便是各种不同打光、扭曲的镜头,依然可以辨识照片中的物体,毫无困难。多瓦悠人没有视觉艺术的历史,仅能辨识几何图形。当然多瓦悠小孩上过学,看过课本和身份证,懂得辨认照片。法律规定多瓦悠人出门都得带身份证,上面有他们的照片。我对这事百思不解,他们多数人从未到过大都市,波利镇也没有摄影师,是怎么搞来照片的?仔细检查他们的身份证,才发现是一个人的照片大家用。显然,官员辨识照片的能力也不比多瓦悠人好。当我收集多瓦悠词汇(譬如人体器官)时,我画了一幅画,是一男一女的粗略轮廓,搭配模糊的性器官外形,好让多瓦悠人指着部位告诉我名称。这幅图造成轰动,一连数个月,男人蜂拥到我的茅屋要求看这幅画(他们尤其焦虑我是否完整表现割礼过阴茎的光彩模样,如果是,就不能给女人看)。重点是他们无法分辨男女的轮廓。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画技不佳,直到我拿出狮子与豹的照片。老人们拿着明信片左转右转,用各种角度观看,然后说:“我不认识这个人。”小孩虽然认得照片,却不懂这些动物在仪式上的意义,没有用。最后,我只好跋涉到加路亚。市场里有一个名称辉煌的摊位──传统疗者联合组织,在那里我找到各式奇怪东西,有植物的各种部位、豹爪、蝙蝠眼、土狼肛门……我买了豹爪、麝香猫的脚、狮子尾。有了这些配备,终于可以确定我们聊的是什么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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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78 这仍未解决问题。解释这些动物的关联,多瓦悠人说了一个故事:“一只豹娶了一只狮子。它们住在山上的洞穴,生了三个小孩。有一天豹子怒吼。两个小孩害怕逃跑,变成山猫与麝香猫。留下的那只变成豹。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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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80 自然我要问这件事只发生一次,还是所有山猫与麝香猫的起源都是如此。众人说法莫衷一是。有人说这是山猫的起源,但是麝香猫产自麝香猫。有人则说这是麝香猫的起源,山猫的祖先本来就是山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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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82 这不是单独现象。任何有关鸟呀、猴呀等简单问题,往往充满惊人复杂、一点不似你在人类学文献里读到的那些明白陈述“多瓦悠人相信……”。多瓦悠人到底相信什么,不是直接问他们即可得之,你必须每个阶段都参酌各种解释,才能忠实反映他们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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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84 所以,日子继续。一场祭典提供我多日的研究素材。田野工作者不可能期望永远效率高超。据我估计,我在非洲期间,真正花在研究的时间不到百分之一,其余都用来补给后勤、生病、社交、安排事情、从这儿到那儿,还有最重要的——等待。我漫无节制的做事渴望已经触怒当地神祇,很快,我就受到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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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86 [1]在人类学里,交换是个复杂概念与体系,意指个人或群体之间有关宝物、权利、货品等的互惠性转让(transfer)。详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829页。研究一个社会的交换范式与交换机制,自然导致研究一个社会再分配的制度。法国社会学家莫斯(Marcel Mauss)认为相互的馈赠交换象征人类社会性的互相倚赖,因此与亲属制度与社会阶层制度混成一团,并加强这些制度的结构。列维—施特劳斯则将亲属制度视为交换范式,而女人正是最终的稀有物资。详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474—4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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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88 [2]留疤是指在身体上切割留下疤痕,可作为身份的证明,也是修饰身体的要素。为了美化身体,澳洲与非洲的一些部落住民常切割不同花样。详见芮逸夫主编,前揭书,第1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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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90 [3]戏谑者是拥有戏谑关系的人。戏谑关系是指一种存在于两个人(或两个团体)间的关系,按照习俗,一方可以向另一方戏谑揶揄,后者不得引以为忤。有时戏谑是相互的行为。戏谑的实际形式差异很大,但猥亵与取走财物是最平常的形式。此种关系是一种友情与敌意的混合,它常见于具有冲突可能性但必须极力避免的情况中。此种具有双重价值的关系,能够经由尊敬、回避或允许相互轻视、放纵而产生一种稳定的形式。也有人认为交相戏谑可排除敌意,最大的功能在净化双方的情感。详见芮逸夫主编,前揭书,第3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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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92 [4]非洲许多地区的乐器均可调整音高,用来模仿音调语言(tonal language)的高低音,借此传达字义。最有名的是各式说话鼓(talking drum),它们是沙漏型挤压式的鼓,借由挤压调整系带,达到变化鼓面张力、调整音高的目的。还有许多管乐器、弦乐器、嘎嘎器及其他体鸣乐器,都可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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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3794 [5]“高贵的野蛮人”一词首见于英国作家杜莱登(John Dryden,1631—1700)的剧作《征服格拉那达》(Conquest of Granada,1672),也是十八、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的重要主题,代表作家对未开化民族的理想憧憬,认为他们象征人类未受文明污染、天生的善良。Roger Keesing指出,人类学者一旦置身初民或乡民的生活方式,浓烈的人情味与简陋的物质条件都具有强烈吸引力,让人类学者浪漫拥护“他们的民族”,坚决为部落生活的价值(甚至高贵性)辩护。1960年代,美国民俗文化掀起一股回归“高贵的野蛮人”热潮,在意识形态上,是在对抗现代生活的疏离、不讲私情、狂乱等现象。详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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