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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典随即将祈雨酋长逐出我的脑海。多瓦悠头颅祭有点像俄罗斯大马戏团,四个圈子同时进行不同表演。小丑泼完最后一次秽物后,开始清洗头颅。同时,本村出生的女人在丈夫陪伴下返乡,打扮成富来尼战士。她们在山头跳舞,在“说话笛”(talking flute)的伴奏下挥舞长矛。说话笛可以模仿语言的音调,这又是一个我搞不透彻的多瓦悠语特色[4]。笛声鼓励返乡女子夸示丈夫的财富,丈夫则威逼老婆卖力表现,叫她们刻意打扮,除了长袍外,还炫示太阳眼镜、借来的手表、收音机与其他消费产品,有的丈夫在老婆头上别上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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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的另一边是头颅祭主角们的遗孀,身着树叶长裙,头戴同一植物做成的圆锥形帽子,一字排开跳舞,好像歌舞女郎。此时,我只能尽力记述各式信息,得空再做字汇分析。马修忙着录音,从这儿倏地飞到那儿,以一种打死我我也做不到的粗鲁姿态排开人群,挤到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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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另一群人扛着一捆奇怪的东西,挥舞刀子。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行过割礼的男人抬着头颅祭主角的弓,一边唱着割礼歌曲。突然间,一群男孩冲出来对他们尖叫。我以为是突发冲突,但从观众脸上的欢愉之色看来,它显然是祭典标准项目。身旁一位男人自告奋勇解说:“他们是未受割礼的男孩,总是这样……”我忍不住问为什么,他吃惊地瞪着我,好像我是个大白痴。“祖先叫我们这么做的。”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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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放头颅处有状况,我箭步飞过去,马修则盯着两组人马的战斗。多瓦悠人只要集体合作,必定争吵不休,这次也不例外。他们一边争论,一边用布包起男人的头颅。我看得出来那是割礼者穿的衣服。女性头颅则被屈辱地弃置一旁,没人理会。女人和小孩全被赶走。他们推挤男性头颅,吹起我在屋梁上看到的那种笛子。祖帝保解释说:“他们在威胁亡灵要割他们的包皮。”简直是个谜团。一个男人将头颅高举过头,嗡然鸣响的锣搭配着鼓与低音笛,吹奏毛骨悚然的曲调。他们甩开刚刚那捆神秘的东西,抖出长长的裹尸布,男人撑起裹尸布,左右摇摆,好像一只大蜘蛛。其余人则将血淋淋的牲礼牛只披在身上,顶起牛首,嘴里咬着一片生肉,以奇怪的跺地节奏围着头颅跳舞,不时弯腰、歪斜。场子里满溢臭气、噪音与动作。村子入口处,头颅祭主角的遗孀们一边跳舞,一边向头颅招手。头颅阵先是围着中央大树转绕,而后移往村落入口,和牲礼牛只头颅放在一起。头颅祭的主办人在头颅旁不断跳跃,呐喊:“感谢我,你们这些男人才受过割礼。如果不是为了白人,我将献祭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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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自然以为他口中的白人指的是我,揣想他们因为我压抑了许多渎神行为。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失望,差点高喊:“别管我。我就是为这个来的!”经询问,我才知道早年此类仪式的确要活人献祭,他的头颅还要用石头敲成碎片。后来中央政府(法国、德国与喀麦隆)制止了此种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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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进展沦为喝酒与一般歌舞,我们决定回孔里。回程路上,祖帝保绕道带我进入山坡上的一个孤立院落,卡潘老人住在那里。表演了冗长的问候仪式后,我掳获了卡潘老人的心,他陷入叹息、呻吟、咯咯欢笑的狂喜状态,好像老姑婆看到最喜欢的侄子。温啤酒送上,我们坐在昏暗中聊天。卡潘老人说着说着,不时爆出喜悦赞叹,很高兴我来拜访他。他知道我对多瓦悠的习俗感兴趣。他住在这里很久了,看过许多事情。他会帮助我,我应当尽快再来拜访他,他会派人通知我,这个季节他最忙了——他露出你知道的表情,我也装出我知道的样子。我是第二个拜访他村子的白人。我问:“前一个白人是法国人还是德国人?”企图确定那个白人莅临的时代。卡潘老人说:“不是,就是像你这样的白人。”我奉上带来的可乐果,起身离去。跋涉花岗岩大石头与积水小径,回到主要山径。山谷底已经雾气迷蒙,今夜将非常冷。当我们抵达车子时,浑身发抖,渴望速速返回温暖的孔里。西非洲的气候非常区域化:一地下着小雨,几英里外可能变成滂沱大雨。孔里的夜间气温一向比多瓦悠兰这一头多上十度,山的另一头气温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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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到车子,我们便发现有问题,角度歪斜得奇怪。我在多瓦悠兰期间,只有生病时在教会遭窃一次,只要远离文明地区,我习惯东西不上锁。或许有人爬上我的车子放开煞车,移动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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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加检查后便发现问题。原来我将车子停在峡谷边,前方的路通向被冲毁的桥。前日的大雨掏空峡谷边的泥土,让车身倾斜,一边的轮子悬挂在六十英尺高的悬崖上,危险平衡,轻轻一碰便可能掉下峡谷。这种情况只有壮汉蛮力才能拨正,但众人仍在参加庆典。没法可想。夹着笔记本、相机与录音机,我们垂头丧气跋涉回头,好日子的烂结局。祖帝保还要雪上加霜,叨念着:“人生来就要受苦。”显然是从当地穆斯林学来的宗教安慰。这类陈腔滥调,祖帝保取之不竭,我们在冰冷的河水中颠簸而行,他说:“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当我们连滚带爬回到村子,他还加上一句:“世事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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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开始寻找该村的酋长。如果说在多瓦悠兰,有什么比约定时间地点会面更徒劳无功,那就是寻找一个人或地方。不同的人带着相同的自信回报:酋长在他的茅屋里、去了波利镇、生病了、喝醉了——除了驾崩或身在法国,样样都有可能。自始至终,我都无法确定这是认识(有别于知识、事实与证据)上的差异,还是他们单纯在说谎。他们只是说些我想听的答案?还是他们坚信错误总比怀疑好?或者这是此地文化,尽量混淆外来者?我倾向于最后一个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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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找到酋长,对我们的不幸际遇,他大表叹息。他说黑夜无法办事,大家畏惧黑暗,明天他会打点这件事。我说:“人生来就要受苦。”祖帝保咯咯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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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和我被安排住到香蕉园正中央的一间茅屋,我们在寒夜中以香蕉果腹。茅屋里仍有余火,一只狗昏睡不理人。我发现这是某人的厨房,为何孤立果园,不得而知。此外,多瓦悠人绝不允许狗儿进入茅屋睡在炉火旁。马修迅即展现多瓦悠人作风,开始找木头准备给狗儿迎头痛击。当他找到木头,我说服他还是先用木头补充炉火。当晚,我们便连着一身湿衣服睡在肮脏的硬土地上。我的位置较好,狗儿就窝在我的脚旁。但这可不是我在多瓦悠兰最值得记忆的快乐夜晚。寒气逼人,马修鼾声如雷,狗儿咳个不停。我估算着我还没付钱的车子有多大几率会掉下悬崖,自我安慰幸好白天里收集了不少好材料,虽然我压根儿搞不清楚它们。天快亮时我才入眠,枕着相机,手压着笔记本,好像中世纪学徒抱着工具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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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破晓,马修便起床。喉咙全是痰的狗继续睡觉。我们瑟缩发抖了一会儿,便与四名高大壮汉出发。宝狮404的车子非常重,难以想象四个人便能搞定它——在我估计中,十二个人还差不多。根据我当年大学的放荡经验,四名壮汉大约只能抬动迷你车。祖帝保沿途娱乐我们,细述昨晚和痢疾患者同房共寝的经历。多瓦悠语有各式用来描绘动作与气味的奇特声音,祖帝保发挥得淋漓尽致,因此当我们抵达车子时,大家情绪都很高亢。不待指挥,四名壮汉便爬下峡谷,赤足攀住岩棚,以侮辱人的轻松姿态便将车子举起,推回硬地,毫不费事,显然两个人就可搞定。祖帝保兴奋万分,鼓掌、拍腿,发出连串的舌头颤音、咂声与鼻音,以示庆祝。我则尴尬极了,我应当给这四名帮手一点零钱,表达我的感激。不幸,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只好奉上不成敬意的香烟。他们显然有点丧气,却未抱怨。此后,只要我出发做田野,一定随身带饮用水、一罐肉、一些零钱与一周的抗疟疾药;我已经两天没吃药,忧惧万分,觉得快要发烧,急着铆劲奔回我的医药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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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天休息,我们恢复士气。唯一的永久损害是我的脚。两脚的大拇趾指甲附近起了奇怪的红点,奇痒无比。那是跳蚤。这种讨厌的寄生虫会在人的肌肤掘洞产卵,让你整只脚都烂了。非洲田野老手告诉我碰到这种状况,要请当地人帮忙,他们会以安全别针挑出跳蚤,不致刺破卵囊。不幸,多瓦悠人没有安全别针,也不善对付跳蚤。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以小刀挑出跳蚤,担心留下虫卵,挖下好大一块肉。这场恐怖但必要的手术让我许久行动不便。不过没关系,我手边终于有了研究素材,可从阐述田野笔记开始。一页笔记就够我忙上好几天,将它们对照我的所见,与孔里这儿的仪式有何不同,又代表何种文化意义。譬如,仪式里那个举着头颅跳舞的男人,不能是随便任何人,他必须与死者有“丢思”(duuse)关系。为了了解“丢思”是什么,我必须检视所有的亲属称谓。我不能用法国的亲属称谓来询问村人,那毫无用处,但是多瓦悠人使用法文亲属称谓的错误,倒是可以用来参考。譬如,他们无法分辨伯叔与甥侄,也无法分辨祖父与孙子。这显示他们称呼叔伯与甥侄都用同一个词,称呼祖父与孙子亦如是。事实也证明如此。多瓦悠人的亲属称谓是相互的。如果我称呼某人XX,他也会以同词称呼我,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破解出来。最后,我拿了我仅剩的三瓶啤酒(波利镇啤酒缺货,它们是方圆两百英里仅剩的啤酒),向学校借教室与黑板。原本在十字路口晃荡的那些男人,雀跃前来和我这个善良的疯子聊天,交换啤酒喝。他们很快便理解亲属表的原则,我得到不少知识。许多文献都提到原始民族无法理解假设性问题。我则无法确定我与多瓦悠人的沟通问题出在语言,还是其他原因。譬如我说:“假设你有个姐妹,她嫁给了某人,你会称呼他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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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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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但是假设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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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没有,我只有四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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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挫折尝试后,马修介入了。“不对,不对。主人,你必须这么问。一个男人有个姐妹。另一个男人娶了她。她成为他的老婆。这个男人该怎么称呼她的丈夫?”如此这般,马修得到答案。我采用马修的方法,不再碰到困难,直到“丢思”一词。我问:“谁是你的丢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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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和他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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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他是你的丢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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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人们告诉我他是我的丢思。我和他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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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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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住在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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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是你的丢思,你父亲叫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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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顿。“他叫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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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儿子怎么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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