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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占卜者确定是患者的哪位祖先搞鬼,解方是派人到头颅屋,用血、排泄物或啤酒喷洒这位烦渎的祖先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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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染性疾病往往需要出动专家——割礼人、巫师或祈雨酋长。疾病的因果关系判断往往模糊暧昧。譬如,在我们看来是扭伤,他们却认为是虫跑进了手脚,属外力伤害。虫随雨而至,因此要找祈雨酋长治疗。碰触死者而罹患的疾病则需巫师治疗,疗法是以死者的衣物或其他私人物品擦抹患者。最可怕的污染性疾病来自铁匠与他的妻妾(制陶者)。与他们接触过多,尤其是碰触他们的工具,会生一种恐怖的病——女人的阴道会不断向内生长,男人的肛门则会脱垂。让男人致病的风箱非常类似阳具,它之所以攻击男性的肛门而非阴茎,可能和割礼的“官方版本”——割礼是缝合男性肛门——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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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男人会施咒制造污染性疾病,以保护自己的财产。其中和我关系最密切者是孔里的仪式小丑。他拥有全区唯一的柳橙树,自从我向他买了两百个柳橙后,他便黏上了我(我必须承认我并不是要买两百个,而是二十个,错误使用数字惹来麻烦)。为了保护柳橙树不受孩子蹂躏,他在树上挂了某些植物与羊角,如此一来,偷吃柳橙的人便会像山羊般咳个不停,不得不向他寻求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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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多瓦悠人因拥有能让人牙疼、下痢等的石头,赚了不少钱,患者必须向他们求取解方。多瓦悠人并不认为这种赚钱法有何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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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部巫术则是由近亲下在花生或肉里传染的。因为这种妖巫害怕尖锐的东西,所以尚未接受割礼的男孩千万不能豢养它,否则割礼时会流血至死。到了夜里,它会四处游荡,有人说它长得像小鸡,藏在猫头鹰的翼下。它吸人血与牛血,会造成死亡。为防止妖巫入侵,必须在茅屋顶上放置尖锐的蓟或豪猪毛。一个人有没有染上头部巫术,唯有死后检查头颅才知道。一开始,我不知道所谓“死于巫术”通常不是指巫师作法让人死亡,而是拥有头部巫术的人反被其害:一旦妖巫受伤,它的主人也跟着死亡。多瓦悠人用此解释旱季里年轻人前往都市打工,死亡率偏高的现象。他们都是年轻人(根本就是孩子),不太会控制妖巫。看到城里屠夫摊上的肉,十分兴奋,不小心就被砧板上的刀子给割伤死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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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定一个人是否染上头部巫术,必须在他死后检查上颚两块像钉子的骨头。如果它们呈红色或黑色,代表妖巫已被杀死。如果一个家里接连几桩死亡都确定与头部巫术有关,通常某位亲戚会被指控为罪魁祸首。殖民时代以前,被指控施巫的人必经接受神判[3]。男的得喝割礼刀浸过的啤酒;如果有罪,他的肚子就会胀起来,流血至死。女的得喝掺了旦戈(dangoh,一种喀麦隆大戟科植物)有毒汁液的啤酒。如果她们不吐,就会死亡,证实有罪;如果她们呕吐,呕吐物白色代表无罪,红色则有罪。判定有罪者会被铁匠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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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某女子被控对两个女儿下头部巫术,导致她们死亡。第二个女儿死后的头颅检查,我也在场。一名老者用弯棍将头颅从尸身分开,技巧纯熟,颇获赞美。他将弯棍伸进眼眶内,轻轻一挥,头颅便随之而起,牙齿全没掉进尸体肚内。女孩已死三周,腐烂气味臭不可当;死者父母必须答谢老者一副羊皮。照例,检查头颅充斥猥亵幽默,女人不得逗留——如果我们弯腰时放屁,她们会到处张扬。女人很不高兴地退场,男人开始检视头颅。我在多瓦悠兰期间检查过不少头颅,总是无法说服自己光凭头颅的形态差异,就能判断死者是否中了巫术。老人却往往结论一致。确定死者被下了巫术并不会引起公愤,而是满意。被指控的女人是我的近邻,大家开始笑说唯有白人才能做她邻居,因为白人不受巫术影响。对此侮辱,她不胜其扰,表示她愿意从死者头颅上走过。如果她是施巫者,就会当场死亡。她的丈夫不肯,对我说:“有什么用?她去走一定会死,我还得花钱再买一个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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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巫术,多瓦悠人并无我想象中的恐惧感:他们以漠然的平常心看待巫术。他们常对我说头部巫术分很多种,只有一种是坏的。有些头部巫术让你牙齿干净强健;有的则保佑你农耕顺利,对大家都无害。当我说白人国度没有巫术,所以我很感兴趣,多瓦悠人始终不相信。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认定我的前世是多瓦悠巫师。多瓦悠人从不指责我说谎,只是摆出一种奇怪表情,尤其是听到地下铁、英国人娶老婆不用付聘金等漫天大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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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体而言,疗者很愿意和我合作,赚取微薄报酬。他们只担心我会盗取疗方,自己开业。原始社会里,鲜少有免费的知识;相反的,知识有归属权。一个人是知识的主人,既然他的知识是花钱买来的,岂会不收钱便白白传授他人,那就像嫁女儿不收聘金,是个笨蛋。因此他们向我收钱,纯粹合理。多瓦悠人依据血统来历判断疗方好坏。古老疗方一定比新疗方好;任何新疗方都备受质疑,它缺少祖先的许可认证。因此疗者也懒得寻找新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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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者原本对我的诊所颇感疑惧,直到确定我只用白人药草治疗传染性疾病,与他们没有竞争。但是一个病例让我面临道德与策略的两难。祖帝保的弟弟就住在离我数栋茅屋外,经常到我那儿拜访。他是个瘦长、奇怪、和蔼的年轻人,据说脑筋有点不灵光。一天,我突然注意到他好几个礼拜不曾现身,我问村人他是否出外,获知他生病快死了。他得了严重的阿米巴性痢疾,家人跑去山顶悬崖请疗者诊断。他检查鸡的内脏后,确定他受到母亲亡灵骚扰,她要喝啤酒。家人去头颅屋喷洒啤酒,酋长弟弟的病情却毫无进展。请来另一个疗者,他说患者其实受另一个亡灵骚扰,只是这个亡灵假装是他的母亲。他们献祭供品,患者病势却越来越沉重。酋长的三老婆从小将这个小叔拉扯长大,忧心如焚,跑到我的茅屋前痛哭,询问我有没有白人药草可救他。我无法拒绝,事实上我的确有治疗痢疾的药与抗生素。我和大家解释我不是疗者,不知道我的药是否有用,如果他们希望我治疗他,我就试试看。我害怕此举会破坏我与疗者的关系,但是他们却看准我诊断一定错误。酋长的弟弟吃了我的药,迅速康复,几天内,便从骨瘦如柴变得活泼健康。大家都很高兴,疗者也不生气。他们只说此病例十分复杂,患者得的是传染性疾病,但是不少亡灵也加入捣乱,让患者病势沉重。他们处理亡灵部分,我治疗的是传染性疾病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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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这种时候我才觉得多瓦悠人可怜,认为他们的生活形态的确不如西方人。除此之外,他们享受自由以及啤酒、女人带来的感官满足,自觉富足与自尊。可是一旦生病,他们便在痛苦与恐惧中毫无必要地死亡。波利镇的官方医院毫无帮助。政府规定百姓就医必须携带笔记本,方便记录病历。部落文盲怎么会需要笔记本?大家都没有,波利镇也不卖,医院照规定行事,不认为这是他们的责任。医院拒收病人,不给他们亟需的紧急治疗,直到他们买到笔记本为止。我和教会都尽量提供给他们笔记本。结果是多数多瓦悠人不上医院看病,不少人死于缺乏救治。这种骄傲、没人性的官僚作风实在令人难以苟同。同时间,我满怀罪恶地发现每当我到医院看病,仅因为是白人就可免排队,获得达官显贵般特殊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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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次敏感事件是某位法国植物学者旋风般来去喀麦隆,制作喀麦隆植物分布图鉴。当我返回村子,发现这位绅士驻扎在校舍,已经连续调查本地植物六个小时。多瓦悠人当然不解谁会单纯对植物感兴趣,他显然意图窃取多瓦悠药草疗方,到他处大赚其钱。这位法国植物学者的研究站规模比我阔气,他不爱吃本地鸡,自己带了鸡来,还有两名随从服侍所需。我们在丛林里共进一顿奇特晚餐,桌布与餐巾一应俱全,多瓦悠小孩则排成圆圈蹲坐在我们身旁,张大眼睛好奇张望。他向我和气解释采集植物样本以供日后辨识的重要性。面对非洲,法国植物学者与英国人类学家的距离显得微不足道,我们直聊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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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本地疗者觉得我“兄弟”的非法偷袭行为实在太冒昧。我颇费一番唇舌才说服他,我和法国植物学者并非来自同一国家,祖帝保请他喝啤酒遭到拒绝,就可证明。他和新教会的布朗牧师一样,都是外国人。这些种族和英国人的差异,就像可恶的富来尼人与善良的多瓦悠人一样大有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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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们的见解,传统疗者的疗法根本无效甚至有害。这些疗方大异西方世界观念,譬如用羊角摩擦患者胸膛治疗肺结核,荒谬到我们根本懒得检查它是否有效。人类学者只要依据交感巫术(sympathetic)[4]与感应巫术(contagiousmagic)的一般原则,也能表现得有模有样,这些疗者根本不够看。多瓦悠人在这方面的信仰丝毫不令我吃惊,直到我和祈雨酋长开始工作为止;有关这部分的故事容后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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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瓦悠多数疗方以三大类神奇植物为主,从通奸到头疼,诸种痛苦都可治疗。这些植物又区分为几类,光凭外表,门外汉绝无法区分。有时,多瓦悠人说起话来就像顽固的实证主义者,无法眼见为凭的东西他们一概不信。我问:“你如何区分这种扎布托和另一种的差别?”或者“你怎么知道它是治疗头疼还是断绝通奸的植物?”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这么简单明了的事情:“试了才知道,不然怎么办?”但他们又会滔滔不绝说些造雨石头、人变成豹、蝙蝠没肛门所以从鼻孔喷出排泄物等没影子的事情──违反他们的实证主义。你永远无法预测他们的答案会是什么。光是“我不知道”,他们就有三种说法,怒气程度不同。有时我能拗到直接答案,多数时候是“我不知道,我没看到。没看到怎么知道?”大家开始嗤笑我这个人什么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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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我开始觉得自己搜集到一些数据了。我逐渐适应非洲生活与田野方法的挑战。我还记得某篇文章说淘金是每三吨废物才沥出一盎司黄金;此言如果属实,田野工作和淘金颇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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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双颚并未逐渐痊愈,越来越糟。牙床开始流出血液混合脓汁,不悦的黏液,该去看医师了。我绕道教会找布朗牧师,他雀跃闻知非洲摧毁我的所有期许,印证他对黑暗大陆的悲惨观点。他愿意帮我修车,但不保证何时能修好。如果我早知道修车要九个月,我就不会对他如此感激涕零。当时我却觉得放下心头大石,搭送信便车前往加路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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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不明白邮件车的驾驶为何不愿顺道搭载外国人,只要付点小钱,他就让人搭便车。碰到西方人,却搬出法规奉如圣经,断然拒绝。有时碰到善心宪兵,他会帮你说项。找不到便车离开波利,使我的非洲生活更添挫折。终于我来到加路亚,据说全喀国只有两个牙医,一个潜藏在此,另一个在首都。人们告诉我有中国来的牙医,结果只是烟幕弹,全是农耕机驾驶员。最后我终于在当地医院追踪到牙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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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还是个头脑不清的西方自由主义者,乖乖排队等看病。不久来了个法国商人,挤到队伍最前面,塞给护士五百中非法郎,问道:“有没有白人牙医?”护士争辩说:“他不是白人,但是从法国来的。”那位流亡海外的法国人想了一下便离去,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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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手术室门打开,我讶然发现自己被其他排队的非洲人推到队伍最前面。手术室里只有一些老旧的牙科器材,还有一张大大的里昂大学文凭,给我不少信心。我对一个大块头男人解说我的病状。他二话不说,拿起一把钳子拔掉我两颗门牙。突如其来的攻击让我对拔牙的痛苦来不及反应。他说我的门牙烂掉了,甚至暗示说搞不好它们老早就烂了。现在他把烂牙拔掉,我好了,可以到外面付钱给护士。我呆坐椅子,鲜血直淌衬衫胸口,试图让他明白他可以进行下一步治疗。少了两颗门牙,还要用外国语与人争辩,实在很困难并毫无进展。最后他终于发现我是难缠的病人,恐吓说好呀,如果我不满意他的治疗,他可以去叫牙医来。他转身离去,留下我狐疑到底是谁帮我做了拔牙手术。我居然掉进这么明白的陷阱,误以为站在手术室、身穿白外套、准备帮你拔牙的人,一定是牙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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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男人出现,也是穿白外套。我忙问他是不是医师。他说是。刚刚那人是他的技工,也修手表。补起我空空的门牙要花不少钱,难度高,需要精良技术,他有这种技术。我告诉他除非我能说话,否则我无法工作,也就没法付钱给他。他顿时变聪明,叫我下午再来。他会做个塑料的东西。又说我是高贵病人,配用得上麻醉,在我的牙床注射局部麻醉剂。拔完牙后才打麻药,这实在很怪,但是我痛到毫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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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拔牙与补牙间的空当儿,我在加路亚游荡,门牙漏风,像狼人般青面獠牙。迎面走来的人避之唯恐不及。我胸口沾满血,仿若身受重伤。宪兵怀疑我干了什么分尸坏事,盘问我时,我只能含糊不清、发音不全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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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回到医院,医师为我补上两颗在牙床上靠不住摇晃的塑料假牙,给了我一瓶粉红色漱口水。收费超过法定标准十倍。没辙,只好照付。当我离去时,发现用来为我注射麻药的针筒弃置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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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应这个塑料假牙可是我情愿不要的麻烦事。多瓦悠人却喜爱不已:许多人还仿效我,刻意拔掉门牙。我问他们干吗如此?是看起来较美吗?不是。那是(此刻人类学者沉浸于幻想中)为了给身体提供一个像村落大门的入口吗?也不是。这是为了上下颚死锁时,还有一个洞可以把食物塞进去。这种事常发生吗?据他们所知,从未发生过,但有可能发生呀。能够一边说话一边拿开门牙,极端吸引多瓦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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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接近收成季,多瓦悠人赶在雨季最后一个月把许多属于湿季的仪式举行完毕。譬如男人死后,必须将他的弓安置在头颅屋后面,举行安弓仪式。女性死者的水瓮必须由儿子送回到她的兄弟处。我迫不及待要看这些仪式,唯有看过并记录所有仪式,才能分析其内在逻辑、勾勒其架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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