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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可移动式假牙大大提高马修的地位,让他很快慰。他听说本地疗者即将为过世老婆举办仪式。每次上山拜访疗者都是痛苦经验,必须攀爬摇摇欲坠的岩石,一失足便会摔落陡峭深渊。但是没办法。他选择这么不亲切的地方居住有几个原因:首先,这是山地多瓦悠人的传统居住方式,在陡峭山边开辟梯田,必须四肢着地才能耕种;此外拔高数百英尺,气候适合种植少数特殊品种的小米,它们比平原地区大片种植的普通小米值钱。理论上,供祭祖灵必须使用这种高等小米,给祖先喝的啤酒也用它酿造,酒精浓度较高。此外,高地农田较少被牛儿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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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攀爬时的辛苦,抵达之后的工作环境宜人:山地村落气候舒爽,人们热情欢迎我,其实离我的茅屋也不算太远。我检查了相机、录音机后,先去拜访主人并贿赂他,探询他举办此次仪式的动机、该准备些什么。先行拜访是聪明之举。一旦仪式开始,大批亲属四面八方涌入,谁也没时间理会人类学者的愚蠢发问。此外,先行拜访给我充裕时间检查我得到的答案、思索我要问的问题,看看有无改进之处。仪式过后几天,我会二度造访村子,询问仪式当天发生的一些事,核对仪式参与者的身份,它和其他村落举行的仪式有何差异及不连贯之处。这时仪式器物尚未归还主人,正好可以拍照,这比仪式中拍到的照片更清楚。我都将底片寄回英国,请朋友帮我冲印。在喀麦隆冲洗底片既贵又不可靠,但是底片在这种气候一放十八个月,也很危险。寄回英国有可能半途掉了,也要回国后才能看,但整体而言,还是比较聪明。最大的缺点是大大增加我与邮局人员的接触,即使以当地标准,他们也堪称是蠢笨与无能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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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仪式的前几天,我的生活水平突然大大改变。那天我进城取信,来了一辆陌生卡车,满载箱子、桶子与行李。陌生车辆向来招引诸种揣测。卡车上是一男一女陌生白人,身为驻地白人,上前探头探脑是我的责任。我们用生硬的法语交谈,不久即发现我们都来自英语系国家,男人热情握手,差点捏碎我两根手指早已骨折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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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约翰·博格与珍妮·博格,与新教会的布朗牧师是同事,奉驻波利。他们是美国人,年纪还轻,初次到非洲,和我当初一样饱受震撼。约翰负责主日学教学,珍妮是他的太太。我们都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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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波利镇安顿下来后,我更是非进城取信不可。有他们愉悦相伴,你可以大说英语、在厨房吃珍妮烘培的面包、听音乐,聊些小米与牛只以外的话题。约翰的任务是和多瓦悠人沟通“基督精神的意义”,我的任务则是确立“多瓦悠文化的意义”。我们的相互帮助,便在提醒对方目标常有力有未逮之处。最重要的,约翰傲然拥有十二大桶垃圾小说,慷慨赐借。我在多瓦悠兰之所以不曾发疯,这些小说厥功甚伟。仪式的漫长间隔、七点之后村民全部上床的无边沉闷夜晚,一本小说在手,便不再那么痛苦难熬。顿时,田野工作变成我此生最浓缩的阅读经验,我从未有机会如此大量阅读。不管是坐在石头上、爬山半途中、坐在河流中、蜷缩在茅屋里就着月光,或者拿着煤油灯在十字路口等待,我都少不了一本约翰的平装小说。当我的期望落空、人们允诺我的神圣誓约破裂,我就遁入田野工作的备档心情,拿出我的平装小说,和多瓦悠人比赛谁能熬得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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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赢得令人艳羡的“固执”美名。如果有人约了和我见面却爽约,我就会拿本书坐下来等,直到他现身为止。我觉得自己终于赢得西式胜利,打败多瓦悠人的时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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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和珍妮除了解决我的交通问题,愿意帮我从城里运送必需品,还满足我的其他需求。约翰把办公室钥匙借给我,他外出时我可使用。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张真正的桌子,这是我到多瓦悠兰之后看到的第一个平坦书写桌面,还有电灯与纸。没住过非洲山区部落的人,绝无法体会这是何等奢侈。只要跨进他的办公室,我就可将多瓦悠兰锁在门外数个小时。我可以摊开笔记分析数据,检查哪些地方还不完全明白,哪些调查又是值回票价。在毫无干扰、中断的状况下从事抽象思考——非常不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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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当然都是我们初次见面后的事。但仪式部分的发展也超乎我的预期,前面说过我忙着记录疗者之妻的水瓮仪式,我照宣布的仪式日现身,讶然发现它居然准时举行。我必须承认爬山耗掉我太多精力,到了山头,我差点站不住,世界在我眼前打转。我尽力记录仪式──死者水瓮如何布置成接受割礼者的模样,男人将水瓮高举过头边歌边舞。但情况显然不对,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相机重得拿不动,多瓦悠人的“解释”也令我恼怒不已。当时我坐在牛圈的墙上,忙着厘清仪式参与者的亲属关系,一个男人警告我不要坐在那里,以免染上可怕重病。我问马修他是什么意思。马修说问题出在角落的破瓦瓮,它们蓄积气体,会吸走我胃里的维生素。我实在受够这种胡言乱语,突然勃然大怒,连自己都大吃一惊,因为这是受过教育的多瓦悠人的典型答案,我早该习惯了。如果我当时心智正常,便会察觉这是传统多瓦悠人思维模式伪装成西方想法。后来我颇费一番工夫,才发现破瓦瓮下埋的是保佑牛只繁育的石头。它会扰乱人的生育,唯有丧失生育能力的老人才能接近。坐在那里,我可能终生不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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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仪式尾声,我几乎无法记笔记,以可能摔断脖子的高速飞奔回村,颓然倒在床上。第二天,太阳尚未完全露脸,我便爬进城里看医师。他看看我的眼珠,在显微镜下检查我鲜黄色的尿液,宣布我感染了病毒性肝炎。他问:“最近你可曾用过不干净的针头注射?”我想到加路亚那位牙医。唯一疗方是大量摄取维生素B群、休息与营养饮食。考虑我的状况,这些完全不可行。在床上躺了几天,我觉得好多了,便回到山上继续询问水瓮仪式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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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头昏脑涨的状况下工作了一个星期。约翰和恩冈代雷教会的一位传教士开车到村里探望我。我不记得谈话内容,好像是在聊当天我买到的阳具状山药究竟有何性意涵。他们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开始一阵忙乱。他们担心我的状况,要载我去恩冈代雷的教会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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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认为自己需要这么强力的治疗。幸好,他们坚持第二天出城时再来看我,让我思考一下。我拿着肥皂前往洗澡处,离开村子不到一百码,便突然累得走不动。路边正好有大石,我一屁股坐下,无法抬动双腿。大雨骤然降下,我仍无力移动身体。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可自抑放声大哭。就在此时,邻村的贾世登发现我。我抽噎说自己无法走路,他一把捞起我,背我回茅屋,我沉睡不醒,直到被抬进医院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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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国大学教师分为junior lecturer、senior lecturer、reader、professor四个等级,前三者都是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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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此段有关头部巫术的描绘并不清楚。译者特地写信给作者,请他进一步说明。Nigel Barley为此间读者写了一段详细说明,请译者翻译附于文后:“头部巫术”直译自多瓦悠语的祖克沛思(Zuulkpase)。多瓦悠人和许多非洲人一样,认为人的身体就像容器,可以注入力量,也可以流出力量(因此瓦瓮才会在他们的象征体系里扮演重要角色)。头部巫术是多种巫术中的一种,可好可坏(译注:亦即人类学里所谓的白巫法与黑巫法,前者可产生有利的力量,起保护作用)。你很难用英文讨论头部巫术,区分它是不是一种有物质形体的东西。多瓦悠语言并无此种分别,它是一种介乎事物、动物与抽象力量的东西。一个人之所以染上头部巫术,通常是由亲戚透过食物下蛊。和小孩所吸收的其他力量一样,当孩子越长越大,这个妖巫也必须加以训练控制。它非常畏惧尖锐的东西,晚上主人睡觉时,它就出外游荡。刚染上者缺乏自主控制它的能力,往往不知道它的存在,它则永远尝食鲜血(尤其是主人的亲戚)。要证明一个人是否染上头部巫术,唯有在他死后检查他的头颅。虽然理论上,你可因他人施巫术而死,但多数时候多瓦悠人说“死于巫术”是指妖巫受伤,导致主人跟着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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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神判(或称神断)是用生理和身体的测验来判定诉讼当事人有罪、无罪或者权利归属的方法。详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844页。神判时被告须吞食毒药,或把身体的某一部位浸在烧热的液体里,或者和原告决斗。如果身体未受到伤害,则表示被告无罪。详见芮逸夫主编,前揭书,第1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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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交感巫术一词是由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所创,他在《金枝》(The Golden Bough)一书中说,分析巫术赖以建立的思想原则,便会发现它们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第一是“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第二是“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地互相作用”。前者可称之为“相似律”,后者可称作“接触律”。透过“相似律”引申出的巫术,施巫者能够仅仅通过模仿就实现任何他想做的事。透过接触律,施巫者则相信能透过一个物体对另一个人施加影响,只要该物体曾被那个人接触过,不论该物体是否为该人身体的一部分。基于“相似律”的法术叫做“顺势巫术”或“模拟巫术”。基于“接触律”的法术叫做“接触巫术”。不管是“顺势巫术”或“接触巫术”都奠基于交感作用,施巫者相信透过一种我们看不见的神秘媒介,可以把一物体的推动力传输给另一物体,亦即经由神秘的交感作用,可使本来无关系的两件事物发生作用。详见弗雷泽:《金枝》,台北:久大、桂冠联合出版(1991年),第2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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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重返多瓦悠兰 第九章 非洲总有新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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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 Africa semper quid nas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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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家非洲医院就西方标准来看都很恐怖。没有西方医院的粉嫩色彩与低声细语,也不在走道旁诊疗室或屏风后面治疗伤员,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令人不悦的病体。非洲人生病,全家人坚持和他一起住院,在医院里举炊、洗衣、给孩子喂奶,把医院当成家,旁若无人以刺耳嗓门操持家务。收音机震天作响,小贩叫卖各式垃圾货品。长长的队伍里,女人背着孩子、男人一脸忧郁,人人手上紧抓着纸,好像护身符。男护士穿过病患队伍,心无旁骛,全然无视紧抓他们的手与哀戚恳求。医院周遭更是生态灾难。树叶全被摘下擦手,树枝被扯下充当柴火,新月形的草坪被踩得奄奄一息,上面一坨坨排泄物,鬼头鬼脑的狗儿尽兴大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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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镇这一团混乱的是医师,通常是白人,工作过度,饱受骚扰,奔来跑去处理各种急难事件,以赛过十二个部门的效率提供最基本的医疗服务。他们为我注射丙种球蛋白,整整两天,我都无法移动双腿。尼尔森牧师夫妇再度收容我,决心好好喂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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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炎的大麻烦是它很容易变成慢性,纠缠我直到我离开喀国为止。因此第一要事是筛检出我罹患何种肝炎。肝炎筛检只有雅温得医院才能做。那里也有合格牙医能帮我做一副较可用的假牙,直到我回英国为止。我的西方朋友显然受不了我吃饭、聊天时,假牙常常飞出去,频频鼓励我去雅温得换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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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务灾难悄然逼近,我的钱还是没来。银行连最简单的指示都无能执行,我欠教会的钱已多到难堪的地步,还得面对修车与“身体大修”的额外支出。走投无路,我发电报给英国同事,请他们借我五百英镑。如果他们能电汇给我,我可以去雅温得的英国大使馆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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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身体崩盘来得还算凑巧。主要的庆典季节已经结束,我打算参观的丰收祭尚未开始,大约有三个星期时间整修自己,再回到田野场。运气好,说不定可以赶上丰收祭。拿着假牙,我出发前往雅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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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身体虚弱,我决定不计代价搭乘卧铺。出我意料,卧铺很干净舒适,1910年代“火地岛铁路公司”(Tierra del Fuego Railroad Co.)的出品。我的一夜好眠梦想却被服务员摧毁,他坚持安排我与一位恐怖的黎巴嫩妇女及其瘦弱的女儿同住一间。服务员指出我的铺位,我将行李放妥,倒头便睡。突然,那位黎凡特(Levantine)[1]悍妇一把将我扯起,嘶声怒吼:“在我女儿结婚前,没有男人能与她同房睡觉。”她解释说:“她还是个处女。”我与服务员以全新兴趣打量这位女孩。我试着解释我并不觊觎她女儿的肉体魅力。女孩咯咯笑,服务员咆哮,我被全然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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