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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很庆幸有机会看到男孩行割礼前跳的舞。他们身着寿衣、豹皮,披挂动物角、厚重的袍子,以及其他配饰。没时间教导年轻男孩表演,两名受过割礼的男孩被迫挑起这项讨厌、丢脸的任务。一开始,他们十分厌恶这项提议,拒绝接受任务。祖帝保承诺给他们钱与啤酒,才勉强上阵。第二天,祖帝保现身我的茅屋要求我付钱,他说整件事是为了满足我的兴趣而筹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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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祖帝保的好逸恶劳遭到严重威胁,因为副县长下令每人都得种一块自己的菜园子。祖帝保先是说菜园子要长得好,必须有仙人掌围篱挡住动物入侵。光是等仙人掌扎根就要一年。接着又说园里如果没有茅屋招待工人喝啤酒,又有何用?可惜现在不是盖屋季节,又得等一年。算算得等三年,祖帝保的锄头才会第一次翻土,但是,每天上午他都哀愁宣布“他要去田里”,然后坐在树下(通常有我做伴),随意漫谈。有时我觉得自己像不收钱的心理医师,听他闲扯梦想、他所认识的女人,以及位居高职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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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典那天,所有地方重要人物齐聚足球场。卡潘老人身着富来尼袍子、配剑,我逮到机会又骚扰他一番。其他部族也派出歌舞队,顿足呐喊,尘土飞扬令人窒息。行政部门的高官全穿上最像样的制服,副县长看起来像极“法国航空”的空中少爷。群众大力挥舞旗子,踱步巡视,党工则趁机痛殴百姓。大家齐唱国歌。一架收音机庄严放在椅上,当总统的演讲伴随嘈杂的静电干扰声传出,所有人都举手敬礼。孩童表演进行曲与游戏。副县长尚未离席前,大家都不准离开,我们在大太阳下都快枯萎了。一大群跟着妈妈的小娃儿开始尖叫哭闹着要走;据说是妈妈故意掐哭他们。少数参加庆典的白人热烈讨论北边两个传教士被谋杀分尸。美国人十分紧张,法国人则夸张描绘尸体模样,乐得让美国人更不安。在场只有我一个英国人,有必要扮演板着脸孔的角色,虽然在老式电影里,这类角色根本撑不到第二本就被谋杀了,到不了多瓦悠兰,更去不了偏远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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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城的啤酒与冷饮全被副县长征收使用,所以我漫步前往教会找约翰与珍妮,等着看晚上的余兴节目──选美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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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特殊夜晚,波利镇陷入夸张的情绪。人们涌上街头,歇斯底里地表达独立纪念日的快乐。受邀参加副县长派对的客人与一般庆祝民众略有不同──警察会不时冲向后者,殴打驱散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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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挤满人,唱歌、跳舞、呐喊致贺语。多数人早已烂醉。或许,这就是我的西装派上用场的时候;果真如此,我恐怕早就融化了。这是官方宴会,一切极为正式。场子里摆着一排排既硬又不舒服的椅子。座位安排显然有一套神秘系统,依据往例严格分配,总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医师与胖大的老婆在列,行政部门的人也在。警察局司令官恶狠狠瞪我;邮政局长则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显然因为我质问他为何从波利寄至英国的邮件统统没有贴上邮票。负责核对邀请函的那个人的大批亲属则统统在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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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办选美大赛极为简单,就是发函给各地酋长,规定他们在那一天送多少名女子进城。山上的人如何看待此事,我根本不敢想。早年,富来尼人有强征奴隶与女人的习惯;或许多瓦悠人认为旧习俗复辟了。总之,参赛的女人个个受迫模样。不少女子长途跋涉,一脸旅途劳顿。富来尼人当然唾弃用这种方式展示女性同胞,却欣然有机会饱览他族女性。参赛女子被迫走台步,在一大圈观众面前无精打采走动。她们有一种奴隶市场待售货品的仇恨表情,有的瞪着地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有的怒目瞪视折磨她们的观众,龇牙咆哮。面对此种情势,观众的反应令人“折服”,他们回报以嘲笑嘘声,间杂猥亵要求各种交合(结婚除外)的热烈话语。受邀客人与不请自来、不断涌入的观众起了冲突。有些观众爬到树上,希望看得更清楚;参加派对的官员用力摇晃树干,树上客纷纷跌落地面,痛得流泪,众人大乐。几经讨论,波利小姐诞生了,还有波利小姐第二名、波利小姐安慰奖。副县长的新任年轻助理负责颁奖,一一得体拥抱得奖者,并与波利小姐第一名跳舞。夺得后冠的女孩显然来自偏远山区,被选美过程吓坏了。当高贵的年轻助理伸出纯洁的拥抱之手,她怕得蜷缩一团。当人们催促她跳舞,她泪眼汪汪紧握拳头,断然拒绝。官员先是尴尬微笑,进而低语威胁。她则趿着簇新的蓝色塑料拖鞋,顿足不依。两名宪兵老鹰捉小鸡,将她扔出场外。观众高兴喝彩。安慰奖波利小姐不负头衔美名,挑起重担。派对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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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曲目融合最新西方流行乐与没完没了的尼日利亚流行歌曲。不幸,当我与医师太太跳舞时,演奏的正是尼日利亚歌曲,至少长达二十分钟。我们独自绕着场子飞转,旁人不是热得发晕,就是为我们的优雅航行目眩结舌。医师太太是个超级胖女人,跳了十分钟便疲态毕露,不是时而撞翻椅子,就是不时踩到自己的脚。唯恐对方失面子,我们都不敢叫停,继续踉跄打转,汗如雨下、气喘如牛,直到某个好心人递上啤酒。边跳舞边就着瓶口喝酒并不容易,但是我们办到了,令人敬佩跳完一曲,开释退场,博得观众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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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觉已克尽喜庆义务,安静颓坐角落,医师频频叫我多喝点,他早就知道与老婆跳舞的滋味。庆祝派对继续,酒和烧烤内脏源源不断供应。午夜时,我和丛林来的两位老师──派崔施和修柏特聊天。派崔施有个怪癖,走到哪儿都随身携带折叠椅。据说他曾在佛科(Voko)住了一年,那里完全没有家具,令他沮丧万分,因此和朋友前往加路亚买了一张折叠椅,并发誓永远不与它分离。他甚至与这张椅子共舞,直到担任宪兵的表亲苦口相劝为止。因为这位表亲,他才受邀参加派对。现在啤酒快喝光了,不少人改喝红酒。根据经验,喝混酒可不妙,我只浅尝为止,其他人则说还要再喝酒。现在只剩波利镇偏远处一家非法酒厅还有啤酒,老板是个严肃的穆斯林。一位喝到下半身瘫软的男护士扛起重责,骑摩托车去买酒。他连路都走不稳,被众人抬上车后,飞驰消失于夜色中。我看他连稳坐车上都有问题,遑论拿酒回来。但是五分钟后,他骑着车子回来。再度,由众人扛他下车抬回座位,继续喝酒,真是个英雄!派崔施、我和他的折叠椅一起去听几个多瓦悠人吟唱描写偷腥的歌曲。派崔施慷慨让出折叠椅给我。欢乐吟唱被打断,一个狱卒拿出录音机,打算录下他们的歌声却忘了付钱,这际遇叫我大吃一惊。男人一拥而上殴打(嘴里还在唱歌)狱卒,女人踏毁他的机器,小男孩咬他的腿,还打算用细棍子戳他的耳朵。派崔施小心保护折叠椅,我则担心自己在某些田野场合的行为是否也和这位狱卒一样。我决定明日要问问祖帝保,我为何幸免此等待遇。在西非洲,成为犯罪事件目击者殊为不智——警察会传唤所有目击证人、被害人亲友,痛殴他们直到吐出实情为止。此种破案法效率奇高。派崔施、我和折叠椅迅速逃离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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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到副县长的派对,现在已全部被警察霸占,捉对跳舞。我与某位警官羞涩跳完一曲,觉得该闪人了。清晨五点,我偷偷溜回教会,约翰窃笑迎接我,认定我的夜游铁定干坏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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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严肃研究快要接近尾声,该处理现实问题了。我听说离开喀国工程浩大,绝非到机场买票上飞机那么容易。我必须拥有离境许可,在拿到它之前,我是这个国家的囚犯。对此,我感到异常愤怒。教会向我解释取得离境许可的流程。听起来颇不可思议,谁会认真执行这么刁难、无意义的行政流程?不久后,我便发现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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奋斗的第一站是恩冈代雷。不幸,我的签证快要到期,所以我必须同时申请签证延期与离境许可。政府部门没人明白我为何两样都要:我要不就留下,要不就走。但是根据经验,我知道在喀国境内旅行不时会碰到身份拦查,少了有效签证,麻烦可大了。他们叫我三天后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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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步是去税务局。又有麻烦。他们不知道我该去恩冈代雷报税,还是去核准我研究许可的首都。我工作的地点在北方,归加路亚管辖,但是我最后的居留签证却是恩冈代雷签发的。他们要仔细研究。我必须填写缴税申报单,上面的问题包括“几个小孩?存活者数目?”反映了喀国可悲的婴儿夭折率。我在税务局混了好几天,企图面见督察。终于获准。他答应处理我的报税问题。过去一年来,我都在英国缴所得税,这又是个问题。英国与喀麦隆两国间有税务协定吗?我一无所知。他断然合上我的公文夹。很好,你必须去大使馆取得一份税务法的说明。我怀疑英国大使馆愿意发出此类声明;此外,我也不想去雅温得。我将问题推回给他,但是他态度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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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继续混了几天,期盼居留签证下来。最后他们告诉我无线电坏了,已经坏了一个多月,无法与首都通话,不能签发签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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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个月,我在加路亚、恩冈代雷、雅温得三地来回奔波,破财又伤身。后来我终于认清事实,我的事情牵涉三个行政区域,永远无法合法离开喀国。我与雅温得的法国朋友讨论此事。身为法国人,他们较不受困扰,凭身份证便可自由来去。他们为我引介法国军需处的证件专家。他面带峻容聆听我的疑难杂症。没问题,他微笑解释;我必须采用大家都用的策略。我的说辞将变成我抵达喀国后便一直待在首都。至于我的居住地址必须借用朋友的。因为我是白人,所以我雇用仆佣。既然我有佣人,便要有文件证明我至少付了他们喀国规定的最低薪资与社会保险。这些都可以借用我朋友的。又因为我与朋友共住一间公寓,为了简化作业,所有文件都登记在一个人名下,所以我的名字不在那些证件上。据说各种机构都沿用这套方法,以规避恐怖复杂的官僚作业。唯一的危险是对方可能要求查访我的住处。不算大危机,但必须先贿赂佣人照剧本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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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套计划开始进行。接下来数个星期,我牛步爬行各衙门,取得盖满章、不可或缺的九份文件,忍受了不少初来时所受的那种气,不过我已不再讶异或气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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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借来的文件好用得很。社会保险局的督察也的确打算造访我的住所,但是当他知道我没车载他,马上打消念头。此时正是雨季;他拒绝步行。我收集所需印章后,继续吃力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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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我抵达核发签证的警政署。再度被当成皮球,在各个办公室间踢来踢去,似乎没人知道核发签证是怎么一回事。我早上九点便到警政署,直到下午三点才获准到署长办公室。唯有他才有权决定,因为我现在既无居留签证,又无离境许可。他带着一种厌烦的优越感聆听我的故事,然后大声对属下说:“给他签证!”没人要看我花了大钱、演出阵容多达十二人、辛苦收集七个星期的文件。我摇晃步出办公室,因难以置信而觉虚脱。当上帝将石板交给摩西时,他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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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分阶段搬离波利镇,再度仰赖教会帮我将器材搬到恩冈代雷。我与恩冈代雷行政官僚的一页劳孔(Laocoon)[1]角力史,已变成经典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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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了副县长的派对,再加上马修的敦促,我决定在村里举办自己的离别派对。为了这场派对,我们透过各种曲折管道搞到四十瓶啤酒,玛丽约也答应帮我酿些小米啤酒。不脱多瓦悠本色,酿啤酒也有大麻烦。我付小米的钱被某个男人拿走,因为他说祖帝保欠他兄弟一头牛。这个人兄弟的岳家又欠他小米,所以他的兄弟要到老婆的叔叔家拿小米……结局也一本多瓦悠特色,小米最后一刻才到,开始酿酒。连续两天,整个村子兴奋沸腾。祖帝保忙着编织给客人坐的席子。玛丽约一边杵米,一边唱舂米歌。小孩忙着到处借葫芦、瓦瓮,碍手碍脚。村人尤其热衷掠取我打算丢掉的东西。喷雾杀虫剂摇身一变成乐器,火柴盒用来储存谷仓里的秘密东西,火柴盒上的标签条被仔细撕下做卷烟纸。空锡罐大受欢迎,被拿来当煮锅。我必须将多余的药品偷偷拿到树林掩埋,防止小孩搜去吃。男人不时光临寒舍,查看啤酒发酵程度,传布宴会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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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体而言,这场宴会超级成功。马修很烦恼我不肯像副县长一样发表演说,但很骄傲我托付他分发啤酒的重任。他要大家排成一列,并指派一名助手分发每位村民一瓶啤酒,仔细和他们解释啤酒是谁请的,为何请的。似乎只有我对此过程感到尴尬。没多久,全村人都酒醉喧闹。乐器上场,一个老人开始踏足舞蹈,另一个人跟上节奏,众人开始跳舞。暮色降临,田里干活的村民陆续回来,奇迹似的,啤酒供应居然足够。祖帝保的两个妻妾趴到我的脚边,哀伤哭泣;鼓手跪在我的面前,在摇曳的火光中固执打奏节拍;舞者不断绕圈,拍手顿足。显然我必须有所响应。我不可能发表演说;人墙拥挤,也无法加入舞蹈行列。此刻马修神奇现身背后,拿了一把百元中非法郎的铜板给我。他大声说:“在每个人的额头贴上一枚铜板,主人。”我照他吩咐做,融入情境中,边用铜板按住村人额头,一边赐福说:“愿你的额头隆起”,这是多子多孙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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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就够了。多瓦悠人欢喜接受传统降福,舞着离开,继续进攻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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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和我退回茅屋,祖帝保与其他大人物都等在那儿。我结结巴巴发表了感谢演说与道别;然后坐下来喝了数个小时啤酒,虽然我渴望回到孤单的床上。有趣的是,我发现马修在这段与我共事的期间,从滴酒不沾变成颇爱喝酒,我则因为肝炎几乎戒酒了。屋外,派对热度不减;屋内陷入沉寂,我们静听音乐。慢慢的,他们一一告退。最后只剩我一人,我感激地爬上床。下雨了,茅屋顶又开始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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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毫无预警,我突然听说我几乎已经成功忘怀的车“差不多修好了”。检查后,我发现它的状况确有改善。四轮健在,虽然懒洋洋歪一边。可是从修车处开回村子,我总共发动了三次。有两次是引擎停止转动,第三次当我打开车灯,它突然冒出一阵白烟。比起搞到汽油,这些都算小问题。最后是通过奥古斯丁中介,我才自副县长车库的工人处买到汽油。至于他的汽油来自何处,奥古斯丁严禁我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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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妥当,可以出发离去了。衡诸发动机的状况,发动车子后最好不要熄火。一小群村人现身送行,淡淡微笑,磨蹭双脚,小狗巴尼摇着尾巴,约翰与珍妮评估我顺利抵达恩冈代雷的机会,极力忍笑。挥挥手,引擎轰然,我离开这个我为了奇怪目的一待数个月的山头。分离总带来空虚,一种淡淡的无边寂寞感。很快你就忘记田野工作多数时候极端乏味、孤寂与身心崩解。金色蒙雾降下,原始民族开始变得高贵,仪式变得更震撼,为了达成现在的某个伟大目标,过去无可避免地被重组了。直到重读田野日记,我才明白当时的情绪主要是结束多瓦悠研究的歇斯底里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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