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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03 祖帝保舒适躺在地上,放了一个响屁(这是友谊的表现,代表在场都是男人,可以自在说话)。他说我的屋顶本来非常好,是他亲自监工铺的,因为我是他的朋友。我忍不住插嘴说那屋顶一开始就漏水,但是祖帝保对我的话置之不理。男孩瞌睡了。显然,我们得忍受一篇他早就准备好的演讲。祖帝保强调那屋顶铺得非常好,大家都称赞。正适合我这种有钱人的身份。但是它现在开始漏水了。他帮我看守茅屋时,颇受屋顶漏水之苦。他很乐意不支半文钱替我——他的朋友——受苦受难,但我还是需要一个新屋顶。那得花多少钱?他说他不宜和我讨论这类事,但他会亲自监督所有事,保证屋顶铺得十分好。到时我再斟酌该支付多少钱给那些辛苦万分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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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05 这是阻止讨价还价的惯用伎俩,付钱那方常因内疚驱使,付得比原先预算的还多。祖帝保显然喝多了,否则就会看出他让自己陷入债务操纵的险境。祖帝保欠我钱,盖新屋顶,我则会欠祖帝保钱,到他要我付钱时,我可以要他以旧债抵新债,让他去面对工人的索讨。这个念头颇诱人,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责任感与羞耻心让我无法这么做。往后每次看到那些工人的失望脸孔,我就会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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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07 不管到了哪个村落,人类学家都是讨厌鬼,总是以难堪问题骚扰无辜之人,大量汲取村人的耐心与善意。拒绝对自己落脚的社区略尽绵薄,实在说不过去。此外,铺屋顶是件顶不悦的苦工,祖帝保的描述只略略“夸张”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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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09 英国人印象中的铺屋顶是以熟练双手轻松完成,从中得到田园式乐趣,铺非洲茅屋则完全是两回事。屋顶使用的草会飞出大量令人窒息的花粉,导致恐怖的红疹、呛个不止。一整天下来,铺屋顶的工人往往呛得喘不上气、被太阳晒到昏头。相较于编织茅草,铺屋顶像是在矿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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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11 我答应祖帝保,我们晚些再讨论价码。我心知肚明屋顶在我离去前一定铺不好,我还是得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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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13 祖帝保变得快活。唤人去拿啤酒,一个鬼祟的小家伙跑去祖帝保第二号老婆处拿酒。他背靠一棵树,开始兴奋讲话。他说以他的身份,自然得陪我去参加割礼仪式。麻烦的是遮阳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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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15 依传统,西非洲酋长出门都必须有红色伞遮阳。有时,它们变成象征王位的精心艺术品,充满繁复与热切的装饰。祖帝保却只能退而求其次,搞了一支较不繁复的权宜替代品——香港制的女用红洋伞。为了表达自己的缺憾,他从袍子里拿出那把伞,撑开它,摆出超白痴的模样,舌头半吐、眼神抓狂。大家都笑了。我明白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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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17 祖帝保知道完美的酋长红伞难求,但他这把伞简直是滑稽道具。伞面破损、布满喝啤酒时不小心留下的无数污渍。赤裸的伞骨好像孤儿瘦弱的臂膀戳出伞面,伞柄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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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19 祖帝保需要一把新伞。否则,他要如何陪我去参加仪式?我答应一有机会便帮他买伞。祖帝保热切地倾身过来。马寇村的酋长有把红伞,上面有……接下来是冗长的语言学讨论,我们找到多瓦悠话“流苏”该怎么说。他能有一把有流苏的红伞吗?我试试看。情况如允许,他自然可以有把红色流苏伞。祖帝保笑逐颜开。我的“老婆”走了,允诺仪式开始时会通知我。啤酒送抵,祖帝保的两个弟弟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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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21 祖帝保是个拘泥礼节的人,将满到冒泡的啤酒倒进葫芦瓢,仪态庄严地啜饮一口,以示酒里并无任何刻意危害宾客的东西。然后他把葫芦瓢递给我。可能是受到他庄严态度的影响,不管是什么原因,我未如众人预期地一饮而尽,而是喊出祖帝保的名字,举“瓢”致敬。瞬间,一片惊人死寂降临聚会。男孩噤口不言,祖帝保笑容冻结,连苍蝇都止住嗡嗡声。就如所有曾在异文化工作过的人一样,我知道我刚犯了严重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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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23 问题出在多瓦悠文化并无“举杯致敬”的制度(institution)[3]。他们只有咒语制度。一个人如遭到无法忍受的不当对待,便可以诅咒对方,喊出对方的名、饮一口啤酒啐到地上。对方就会越来越虚弱,而后死亡,诅咒者与被诅咒者如有依存关系(譬如是他的儿子),咒语会特别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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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25 祖帝保与众人呆坐,面露恐惧之色,等着看我把酒啐到地上。他干了什么错事,让我做出如此不道德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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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27 我连忙露出笑容,绝望期盼能消解他们的畏惧,大力解释。大家突然如释重负。我们的角色立即荒谬反转——祖帝保变成民俗学者,我则是困惑无助的报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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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29 “在我们的村落里,这样做,”我解释:“是祝福一个人长命百岁、多妻、多子多孙。这是我们族人的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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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31 他皱眉,“但是你们的话怎么能让一个人长命百岁?”“不是的,不是那样。那只是表达‘祝愿’的方法,表示我们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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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33 “但这是否表示你没喊出名字的人,你希望他们死掉、他们的老婆都生不出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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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35 “不是的。你不明白。”我灵光突现:“它是诅咒的反面。它代表许多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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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37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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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39 这是人类学著名的“比较法”(comparative method)[4]的实际运用,一个颇具启发性的例子,我们原本对某个习俗只有一知半解,直到双方拼凑后,才窥知全部意义。我不安地发现祖帝保迫使我深入不属于多瓦悠的思维路径。在这之前,我其实对西方人举杯祝祷并无清楚想法,我不知道我们为何如此做、期望这样的举动产生什么效果。这个启示真是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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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41 男孩起身,轻步踏着小径离去,身影被高草吞没,只有脚踝的铃铛声阵阵传来。一个新声音猛地打断铃铛声,那是摩托车——多瓦悠人所谓的“铃木郎”(suzukiyo)。村落里出现摩托车,那可不是天天有的事,我们全冲到村子口的仙人掌围篱处,看看是谁来了。摩托车下降到凹地时,引擎声变小了,然后横冲直撞出来,跨骑在上的是一个身背自动卡宾枪的宪兵。祖帝保和我互望,心照不宣宪兵找的不是他就是我。祖帝保迅速收起滑稽洋伞,悄悄溜走,膝盖半弯,以免脑袋瓜露出围篱之上,简直像格鲁乔·马克斯(Groucho Marx)[5]。看来只剩我孤军奋战,大家好像听到匈奴大军入侵,火速逃逸四面八方。宪兵停好摩托车,威胁围观的小孩如果胆敢碰他的车子,就会使出各种肢解手段,宰了他们。他走到村落大门前,面色颇腼腆,放下卡宾枪,与我握手。我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是那天在警察局闲荡的年轻人之一。当我们进入我的茅屋时,我有点担心祖帝保会躲在里面,幸好空无一人。宪兵以法语问道:“人都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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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43 “哦,应该是去田里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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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45 “酋长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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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47 “刚刚才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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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49 “嗯,反正我是来找你。但是队长说我们进了村子必须先向酋长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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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51 他拿出一封信,上面盖满印戳与数字。信封里是薄薄一张纸,上面写着“召集会议”。我完全坠于五里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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