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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19 祖帝保需要一把新伞。否则,他要如何陪我去参加仪式?我答应一有机会便帮他买伞。祖帝保热切地倾身过来。马寇村的酋长有把红伞,上面有……接下来是冗长的语言学讨论,我们找到多瓦悠话“流苏”该怎么说。他能有一把有流苏的红伞吗?我试试看。情况如允许,他自然可以有把红色流苏伞。祖帝保笑逐颜开。我的“老婆”走了,允诺仪式开始时会通知我。啤酒送抵,祖帝保的两个弟弟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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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21 祖帝保是个拘泥礼节的人,将满到冒泡的啤酒倒进葫芦瓢,仪态庄严地啜饮一口,以示酒里并无任何刻意危害宾客的东西。然后他把葫芦瓢递给我。可能是受到他庄严态度的影响,不管是什么原因,我未如众人预期地一饮而尽,而是喊出祖帝保的名字,举“瓢”致敬。瞬间,一片惊人死寂降临聚会。男孩噤口不言,祖帝保笑容冻结,连苍蝇都止住嗡嗡声。就如所有曾在异文化工作过的人一样,我知道我刚犯了严重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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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23 问题出在多瓦悠文化并无“举杯致敬”的制度(institution)[3]。他们只有咒语制度。一个人如遭到无法忍受的不当对待,便可以诅咒对方,喊出对方的名、饮一口啤酒啐到地上。对方就会越来越虚弱,而后死亡,诅咒者与被诅咒者如有依存关系(譬如是他的儿子),咒语会特别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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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25 祖帝保与众人呆坐,面露恐惧之色,等着看我把酒啐到地上。他干了什么错事,让我做出如此不道德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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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27 我连忙露出笑容,绝望期盼能消解他们的畏惧,大力解释。大家突然如释重负。我们的角色立即荒谬反转——祖帝保变成民俗学者,我则是困惑无助的报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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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29 “在我们的村落里,这样做,”我解释:“是祝福一个人长命百岁、多妻、多子多孙。这是我们族人的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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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31 他皱眉,“但是你们的话怎么能让一个人长命百岁?”“不是的,不是那样。那只是表达‘祝愿’的方法,表示我们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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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33 “但这是否表示你没喊出名字的人,你希望他们死掉、他们的老婆都生不出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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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35 “不是的。你不明白。”我灵光突现:“它是诅咒的反面。它代表许多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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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37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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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39 这是人类学著名的“比较法”(comparative method)[4]的实际运用,一个颇具启发性的例子,我们原本对某个习俗只有一知半解,直到双方拼凑后,才窥知全部意义。我不安地发现祖帝保迫使我深入不属于多瓦悠的思维路径。在这之前,我其实对西方人举杯祝祷并无清楚想法,我不知道我们为何如此做、期望这样的举动产生什么效果。这个启示真是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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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41 男孩起身,轻步踏着小径离去,身影被高草吞没,只有脚踝的铃铛声阵阵传来。一个新声音猛地打断铃铛声,那是摩托车——多瓦悠人所谓的“铃木郎”(suzukiyo)。村落里出现摩托车,那可不是天天有的事,我们全冲到村子口的仙人掌围篱处,看看是谁来了。摩托车下降到凹地时,引擎声变小了,然后横冲直撞出来,跨骑在上的是一个身背自动卡宾枪的宪兵。祖帝保和我互望,心照不宣宪兵找的不是他就是我。祖帝保迅速收起滑稽洋伞,悄悄溜走,膝盖半弯,以免脑袋瓜露出围篱之上,简直像格鲁乔·马克斯(Groucho Marx)[5]。看来只剩我孤军奋战,大家好像听到匈奴大军入侵,火速逃逸四面八方。宪兵停好摩托车,威胁围观的小孩如果胆敢碰他的车子,就会使出各种肢解手段,宰了他们。他走到村落大门前,面色颇腼腆,放下卡宾枪,与我握手。我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是那天在警察局闲荡的年轻人之一。当我们进入我的茅屋时,我有点担心祖帝保会躲在里面,幸好空无一人。宪兵以法语问道:“人都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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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43 “哦,应该是去田里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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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45 “酋长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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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47 “刚刚才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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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49 “嗯,反正我是来找你。但是队长说我们进了村子必须先向酋长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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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51 他拿出一封信,上面盖满印戳与数字。信封里是薄薄一张纸,上面写着“召集会议”。我完全坠于五里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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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53 “啊,这是什么意思?”宪兵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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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55 “你必须马上去加路亚的县长办公室。我猜这代表你要被驱逐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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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57 他快乐微笑。今天真是典型的田野场日子。田野工作似乎由两种日子组成,一种是事后完全无法重新建构的一大片时间,因为啥也没发生;交替出现的是活动密集的日子,好像搭乘云霄飞车,在好运与灾难间爬升又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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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59 我拿出啤酒请他喝——我仅剩的库存——试图多刺探点消息。没用,他啥也不知道,但很高兴能脱下靴子、舒坦一下脚巴丫子、盘问有关多瓦悠人种种,好像英国警察在认识辖区的一切。今天,似乎每个人都成了人类学家。他是南方人,提到此间的“原始风俗”不免大摇其头。他坚持让我记录他在南方森林那区接受的割礼,并不断强调结婚时,他老婆照规矩付了他一法郎——补偿他为了给妻子“快乐”而忍受割礼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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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61 我终于找到极端热心的报告人(虽然来自完全错误的地区),却非得把话题转回“世俗”事务,真是沮丧。“召集会议”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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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63 警察局是在今早接到无线电指示,队长派他出来找我。他害羞且心不在焉地望着双脚。当然,他可以告诉队长我去森林了,他只好在我门口留了一封信。这能为我争取一点时间,在警察找到我前,我先去找副县长。他甚至可以用摩托车载我一程,只要我答应路上碰到人就跳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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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65 我们在众人好奇掀开草织门帘、像有教养的女士躲在布幕后偷窥的目光注视下离去。到了城外,宪兵放我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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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167 我与副县长的会面毫不复杂。他正好在家,有空,可以接见我。他挥手叫我进去,倾听我的事件,检查我的护照。他略翻了一下,用手指一戳护照说:“问题在这里。他们给你的是临时签证,而非短暂居留签证。”那的确是我的签证,上面有个胖大非洲女人的头部肖像(此刻,我不免想起“早熟”的恐怖象牙雕饰),旁边盖着死亡判决字眼“有效期限三周,不得加签”。副县长熟练一挥,便将那个不得加签条款刪掉,并在上面盖章。“你最好前往加路亚一趟,”他敦促:“我会写张条子让你带去见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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