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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290 话题转到割礼。身为统治异文化子民的行政官,无法释怀的不安感破坏了副县长的割礼措施。他是穆斯林,当然认为割礼是好事。割礼的本质乃教化之事,应在异教徒间广为推动,但他也知道割包皮危险且昂贵。因此他习惯派遣男护士到村落里帮人割包皮,以免当地居民用“肮脏锄头”乱搞。男护士做的包皮割除手术比较温和,也比较卫生,但是他规定伤口必须以酒精清洗,显然会大大增加疼痛程度。副县长不知道许多多瓦悠长者不满意此种安排,在护士离去后,又给男孩割了一次包皮。因此行政官的人道之举却大大增加男孩的疼痛、受苦,甚至死亡率提高——完全符合殖民统治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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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292 就是在此次谈话,我首度听到后来酿成大麻烦的自来水计划。副县长与美国和平工作队合作,决心让波利镇有干净水供应。当我返回孔里村时,压根没想到它后来会变成棘手议题。当时,我对寻找失落的乳房切除术比较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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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294 英国陆军的一大训诫是:“凡有疑虑——进攻!”此刻,似乎也颇适用于我的田野工作。祖帝保说村里有好几个人知道前往尼加村的山径,攀爬颇危险。他会派一个最强壮、最聪明、最诚实等诸种优点于一身的人陪我前往。我决心天光一亮就出发。马修大为不悦。如果城里的尼加人那么坏,山上的尼加人一定更坏。他宣称:“这个季节爬山不对,会下雨,到时我们全被冲下山去。也没有可饮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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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296 翌日,天未破晓,我的茅屋外传来一声轻咳,彬彬有礼,绝不可能是山羊咳嗽。门外是个穿着破烂短裤、浑身冻得发抖的流浪儿,戴了一顶非常棒的红色“披头士”帽子。他手上站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宠物鸟,不是鹦鹉,像是翠鸟鱼狗。他就是祖帝保派来的向导——八岁小孩。我们喝咖啡、坐在冰冷石头上聊天。原来,男孩的妈妈是尼加人,嫁给多瓦悠男人,他曾好几次参与赶牛队伍,从高原赶到山谷。因此,他的知识不容怀疑。我好不容易把马修挖起来。一小时后,我们带着相机、笔记本、烟草——全是人类学这行的基本配备——出发前往尼加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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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298 我们的向导将色彩鲜艳的鸟儿放在帽上,作为引路指标,带队前行。马修一脸愁容跟在后,抱怨早餐过于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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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00 阵阵厚重浓雾滚过山谷。我们踏过泥泞、碎石,脚下发出吱咯声,抵达山脉底。受惊的牛只冲破浓雾,轰然咆哮奔进高高的草丛。天寒刺骨,我们都望着地平线,盼望微弱的阳光赶快突破云层温暖我们。宠物鸟噗地膨胀羽毛,发出细弱的啁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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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02 半小时后,我们碰到一群人要到孔里村再过去的地方参加葬礼。他们带了冒泡的啤酒瓮,还有用来裹尸、干燥龟裂的牛皮。他们显然兴致高昂,因为马上就有仪式牲礼牛肉可吃。我则暗喜祖帝保没跟来——他绝不会白白让啤酒打面前经过。吊亡者欢欣打趣我总像秃鹰一样盘旋多瓦悠葬礼。我们拿出烟草交换山香蕉,然后他们兴高采烈、吞云吐雾前进——卷烟纸还是我的笔记本呢。小向导喂宠物鸟吃了点香蕉,将它放回帽上,快乐点点头,我们开始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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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04 爬山毫不愉悦。山径通常很窄,薄且易碎的山径坡边直坠而下就是岩石遍布的谷底。湿雨时,花岗岩变得非常滑,绝不轻饶失足之人。爬山时,每当我们碰触到山壁缝隙里茂密生长的植物,大滴露水便冰冷滑下我们的脖子与双臂。不久,我们来到一个深深的山隙,其中布满破碎的瓶子与葫芦瓢。小向导在此稍停,指出此处是法力强大的地灵居住地,要我们拿出食物来献祭。我奉上香蕉还有一片巧克力,马修则不情愿地牺牲一小撮速冲咖啡,还有一些他预防意外而偷藏在背包底的熏肉。向导点头称许,然后我们继续前行,他在岩石攀爬,鸟儿也在他头上来回疾走。没多久,苍蝇飞来折磨我们,吸吮我们的汗水,在我们眼前飞来飞去,令人懊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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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06 阳光越来越热。我饱受苍蝇折磨、淤伤处处,坚持要休息一下,让同行者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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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08 但是休息不可得。这是牛只走的山径,向导指出失足牛只的尸骨,以此激励我奋力前进。此处的高度似乎会刺激反刍牛科动物排泄。到处是牛粪,爬满快乐的苍蝇,很快的,它们便发现更爱我们的汗水。阳光变得灼热,该继续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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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10 马修痛陈牛粪是尼加人恶劣的另一明证。当他们到山谷时,总让牛只随意在多瓦悠人的田里大便。马修坚称此举会让杂草更茂盛,大大增加多瓦悠人犁田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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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12 我开始觉得他是个敌意证人(hostile witness)[1]。过了一会儿,我们来到一个村落的外围。当你抵达西非洲村落,通常会有一些错不了的迹象。首先,你穿过广场,会听到女人舂米去糠、杵臼互击声,或者她们边以石头研磨谷粒边唱着无伴奏歌谣。免不了,还有小孩尖叫乱窜,通常还有笑声。但是这个村子只有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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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14 显然,某种人口统计学上的灾难降临此处。当院落人去楼空,屋舍便被弃置。热带雨冲刷,原本建构院落的泥土回归大地,只剩当初用来做茅舍与谷仓地基、现在看了徒然令人心碎的一圈圈石头。此景真是考古学者之大恸、地质学者之大喜。整个村子全是倾颓残败的院落。几年后,将无一物标示曾有人家在此生活、死亡。我们穿过断垣残壁,走到广场中央,坐在一面干燥的石墙上。小向导去找那个心不甘情不愿的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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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16 趁这个漫长空当,马修大大阐述他在此行观察到的许多事情,加深他对尼加人的恶劣评价。他们去哪里了?他们遭逢什么事?显然上帝因他们行恶而施加天谴。对自己的判断,马修甚感满意。他们离开此地。现在,他们是别处的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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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18 终于,酋长现身。人未至,便传来阵阵节奏性的敲击声。我以为是赞美歌者击鼓打头阵,结果不是。上次,我为何没注意到他瘸腿——有一只脚弯曲畸形,爬山对他一定是一大苦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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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21 尽管身体不便,他仍再度像只犬一样冲过来,差点将我从石墙上撞下来。抓住我的手按向他的胸膛,嘟喃说他多高兴见到我。当我挣扎起身,瞥见马修面露鄙夷神色。酋长叫人送上两瓶店售啤酒。我和马修比划着讨论是否共喝一瓶,搞了好一会儿,酋长叫人送上第三瓶,懊恼地看着马修享受。此时此地能喝到店售啤酒,如以付出的辛劳与痛苦论,它们可能是全世界最贵的啤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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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23 酋长解释他被迫返回村子履行“公职责任”;此外,他梦见他的一个妻子生病了,因关切妻子的状况而对我失了礼数。我点头同意。他会分配一栋茅屋给我和马修,等我休息够了,晚点我们再碰头。只有一个小问题。我们在城里见面时,我只付了半只羊的钱。只杀半只羊,那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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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25 我能否再付半只羊的钱?这样,住他的茅屋就不必付钱。我付钱,马修摇头,喃喃道:“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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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27 酋长配给我们的茅屋是我见过最烂的。一边的屋梁被白蚁蛀个精光,整个垮下来,腐烂的茅草屋顶塌覆在墙上,另半边屋顶全没了。我希望今晚不会下雨。小向导和我们告别,答应晚点会回来做通译。“在你走之前,”我问:“可否告诉我此地有多少尼加人?”他驻足,开始仔细计算,不时仰天凝视。他笑着说:“二十六人!”此话让我大吃一惊,他将宠物鸟放进帽子,戴上,出发前往他母亲的族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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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29 我早该问这个问题,但你从多瓦悠人提及尼加人的口吻,你还以为尼加族人数大约和多瓦悠人一样。他们从未想过要提及此族人口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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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31 稍晚,我问尼加酋长此事,他似乎不清楚族人发生何事,好像只是下落不明似的。过去,族人的确较多,后来发生疫病。有的与族人意见不合,搬到他处。有的与其他族通婚。富来尼人搬到尼加人地盘,因为此处山头终年不缺水,旱季时牛只亦有牧草可吃。我看到的许多空置院落都是富来尼人的,这个季节,他们赶着牛只去他处放牧。看来,不出几年,尼加人就要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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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33 这对我是一大打击。的确,人类学家研究的某些南美洲部族,人数不比尼加人多。疾病、巧取豪夺、战争,使他们人数锐减。研究人数如此稀少的部族,必须人类学与考古学并进。再考虑到“失落的乳房切除术”的重要性,我的研究时机堪称迫在眉睫。因为一个族群如果失去认同,最令人类学家扼腕的是世界失去了某一特殊“世界观”(vision of the world)[2]。世界观是一个民族数千年互动与思考的产物。因此,一个民族的消失也代表人类可能性的萎缩。对人类学家而言,一个民族的人数多寡无关乎它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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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35 晚餐时,酋长如约端上整只山羊。但是山羊分好多种。羊羔肉嫩而多汁;母羊肉也不错,只是纤维较多;老公羊则是另一回事。公山羊臭不可闻,踏着它走过的山径,你简直无法分辨那是几天前还是十分钟前留下的气味。公山羊肉就像在数日未洗的狐臭腋下浸镇过,没有几种辛辣香料能掩盖它的刺鼻味,简直臭不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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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37 酋长说为了礼敬我们,特地宰了最大的一只山羊(因此,它也该是最老的)。我们要知道这是莫大殊荣呢。光凭气味,无疑,这是一只公山羊。我的西方味觉实在觉得它难以消受,但我决心要吃。生平第一次,马修觉得难以下咽,他的庞然胃口一碰到尼加人膳食顿时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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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339 酋长却显然咀嚼甚乐,大口吞下黑色恶臭的羊肉。同桌还有一个据称是酋长兄弟的人。在非洲,此一称谓或许只代表两人来自同一村落。他与酋长如有任何血缘,可能因为他是个驼子。小向导现身,为示尊敬,蹲坐到低处。他们给了他较小的一碟食物——油渍渍的内脏。他吃得颇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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