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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正宜把话题移转到转世的概念。祖帝保非常担心,因为他一个女儿恰巧在爱丽丝死时怀孕。通常,这样的生死巧合并置会被认为是死者跳过投胎队伍。尽管族人举行了繁复的仪式,企图将她打入祖先行列,她还是死后马上投胎转世。多瓦悠人相信这样的小孩会继承死者许多特质,祖帝保万分沮丧他的下半生还要忍受一个爱丽丝新版。我告诉他既然爱丽丝出现在他的梦境,显示她尚未转世。祖帝保马上笑逐颜开:“我倒没想到这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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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礼仪式呢?有没什么新发展?祖帝保叹口气。我必须有耐心,目前一切尚好,仪式很可能会举行吧。这让我抽了一口冷气。从未有人说过“可能举行”这回事。所有讨论都是鼓舞人心的“肯定语气”。我顿时陷入愁云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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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这种状况。我需要士气鼓舞。正好,神秘万分,邮局寄来一份我根本没订阅的期刊。封底是一个希腊小牌民俗学者的讣文。此人因为希腊的政治高度动荡而被抬举至崇高地位。他死在一个希腊当局专门用来囚禁异议人士的监狱小岛上。这位研究者曾发表有关当代雅典同性恋俚语的论文,引起有关当局的注意,严加警告。他坚持学术自由的理念,继续研究,又发表了更引人物议的“男妓的同性恋暗语”,因严重毀损希腊男性气概而被判入监。但他并未却步。死后,又出版了希腊监狱男同性恋俚语研究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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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典型例子——把自己的每次不幸都变成研究题材。相较于他,我的麻烦良性得多。人类学田野采集领域或许有些被过度歌颂的英雄,但也有不少英勇失败被大学课堂轻易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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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专研南尼日利亚民族志学的塔伯特(P. Amaury Talbot),以一丝不苟为人称道。光读他枯燥乏味的论文,你绝对不会发现他真正的天赋是“意外频生、自残肢体”。当他与妻子还有意志顽强的奥丽芙·麦克洛伊到尼日利亚与喀麦隆旅行时,后两人日益身强体健,令人吃惊的,塔伯特却逐渐衰颓。他先是摔下马撞到头,尚未复原又一头撞上梁柱。书上写道:“不幸的,这次正好撞到他上次在喀麦隆摔马时撞到的部位。结局是他陷入昏迷呓语,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刚复原,他又吃了有毒的枣子,差点死掉。方能骑上马背,他又一头撞上牛。差点被蛇咬,不过队上几乎每个人都被蛇咬过。我的境遇与他相比堪称不错。翻阅博物馆文献,前辈殷鉴所在多有。譬如不屈不挠的女继承人蒂内(Alexandrine Tinné)在十九世纪中叶组了一支探险队到上尼罗河区域,此行,她的母亲、姑姑还有仆人相继死亡。她意志不摇,决心从的黎波里(Tripoli)穿越撒哈拉到波尔奴(Bornu),这一次她记取上次死亡连连的教训,聘雇了托瓦勒(Touareg)[1]人为保镖。他们枪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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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有关人类学公私领域的回忆大大鼓舞我的士气,让我再度有勇气面对世界。马修与我走到村落入口,此处,看似道路的东西消失殆尽,变成山径。道路与山径的交接口是重要的仪式十字路口。不仅西方文化里,十字路口与各式信仰联结。逻辑论理上,它们也非常有趣,因为十字路口有位置却无延伸,就像几何学上的点,它同时属于几个不同路径。它也是多瓦悠人弃置仪式危险物品的地方,像是个方便的“文化三不管地带”,用来丢弃悼亡的服饰与人类污秽的残蜕之物,譬如毛发。十字路口的一边放了几根圆木,是男人耕作完后返家途中歇脚之地。他们会在此休息疲惫的身骨,抽烟聊天。当他们远眺山野,思绪自然趋向较广泛的话题,或者讨论村里事物。相较于村落男子聚会的“法庭气息”,十字路口的聚会比较不正式而且“不列入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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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时,现场已经有股兴奋气息。交谈的声响比平日更生气勃勃。他们决定举行今年最后一次狩猎!每个人都咯咯笑,参与闲谈、充满期待。一人说,一定会有羚羊。羚羊?另一人说,铁定会有豹子。第三人兴奋大叫:大象!豹子骑在大象背上。所有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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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多瓦悠兰一度有大象,但是这辈多瓦悠人没人见过大象。山区里应该有豹子,但最后一次有豹子被猎杀,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偶尔他们会在河边看到零星的羚羊,但数目极少。多瓦悠人熟练掌握各种有效灭绝动物的方法——陷阱、枪支,以致野生动物数目锐减,大型物种几乎全部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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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还有一个“真正猎者”,此人拥有狩猎魔力,还有一个专门供奉他所杀猎物的圣坛。他专擅狩猎这门艺术的各种仪式,可避免狩猎时的危险。其实,他很少将放在圣坛上的弓取下。因为他的行业,加上手染动物鲜血而炙热不堪,导致他无法养牛。村人相信他的手碰到牛,牛就会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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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负责领导此次狩猎,并协调组织男性活动。最最重要的,所有男人均不得与女人行房,连续三天。大家都同意了。针对此事的重要性,猎者向众人发表了一篇演说。问题不出在行房,而是女人可能与他人通奸,通奸的气味会传给男人。多瓦悠男人从不期望女人忠贞,他们自己也把通奸当作上好的消遣。感染上通奸气味的男人狩猎时无法射箭,手会发抖,眼睛蒙雾一片,他的箭射不中标的。更糟糕的,丛林危险野兽会盯上他,他会被豹子与毒蝎跟踪,极有可能惨死。野兽在数里外即可闻到他的气味。因此,他会给众人带来危险。猎人长篇演说时,大家便眼珠鬼祟乱转,慢慢演变成每次男子聚会都势不可免的猥亵话语。行房禁令今晚开始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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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村子的气氛就像一家人发誓要戒烟,为表决心,大家还掏出钱来,但是每个人都怀疑别人背地里偷偷地抽烟。短暂失踪便招致议论,失踪时间稍长便引来严刑逼供。此地状况更为复杂,因为男人不能向女人坦承他要大便[2],而通常这是悄悄溜走的最佳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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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老人尤其猜忌狩猎队伍里较为年轻、雄赳赳的男性,担心自己停止性服务,让配偶原本便摇摇欲坠的忠贞度更添压力。有的男人甚至陪伴老婆到水坑处,汲取每到旱季尾声便成绿色恶臭的水,然后陪着老婆走回家。当然,他们并不帮忙扛水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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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的弓箭不宜接近女人。“真正猎者”的弓最危险,会让女人流产。因此他们避免走大路,而是蹑手蹑脚远绕村子而行。如果他们不小心遇见女人,马上得把弓放下,方向不能对着女人,放下弓后,才能与女人说话。非专业的普通猎者,他们的弓威力较小,但只有愚蠢莽汉才会带着弓进入孕妇所在的院落。虽说如此,女人对猎者也具威胁性,尤其是月经来潮时。月经的“恶臭气味”会污染弓,让它无法发挥作用。就多瓦悠人的思维,狩猎与月经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活动都因会流血而产生联结。它们太过相似,因此需要严格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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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因此将武器从家中拿出,藏到丛林里,并在丛林里用特殊药草加强弓的威力。箭矢必须磨利,浸抹毒汁。这些资料够民族志学者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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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两天,铁匠的炉火通红,男人找他炼箭、制作更精良的倒钩,以防动物中箭后摆脱箭矢而逃。男人茅屋后的蔓生植物消失,全部拿来熬煮战士出猎用的浓稠毒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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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经此地的陌生人倍感紧张。孔里村的多瓦悠人为何整装武备?老人则大大沉湎于过往回忆,昔日真是不同呢。他们坚称以前的动物比现在凶猛得多。在众人逼问下,祖帝保坦承他根本没有弓,但以酋长之尊,这丝毫不影响他在狩猎之行担任重要角色。狩猎过程有许多事要做呢,包括将男人编队、制造噪音、宰杀猎来的动物。祖帝保举起刀,夸张表演割喉动作。他精擅屠宰动物。况且,狩猎之行少了他那只威名远播的狗“复仇”可不行。他已经将“复仇”拴了两天不给饭吃,让它更具猎杀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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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天光愉悦降临。村子翻滚着一股兴奋激动。微光下,几个小男孩拿着宠溺的父亲为他们做的小弓箭聚在一起,练习凶悍的神情,对着刀子口出咒语,直到大人制止为止。他们逮到一只迟钝的蝎子,用燃烧的稻草围捕,搞得它肚爆肠裂,然后快乐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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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则满溢欢欣情绪。多瓦悠男人只要筹划女人排除在外的团体活动,便常出现这种情绪。男人逐渐在村落外聚集,有的走路来,有的骑脚踏车,弓随便背在塑胶雨衣外,鼓鼓的箭袋则用内胎割下的橡皮绑在脚踏车横把上。啤酒自是不虞匮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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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则大肆发脾气。有钱买得起搪瓷锅盆而非屈就瓦罐的女人,又是摔锅又是砸盆,搞得震天价响。其他女人只好踢狗骂小孩充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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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摆明的不高兴让男人大乐。这是男人性自制与优越的明证。一个女人跑来,给年轻丈夫送上他忘了带的烟袋。全场一阵静默。这女人为何如此好脾气?这男人的烟袋掉在何处?猜疑的眼睛指控望着他。“真正猎者”开始严词说道此次狩猎行动全被自私心以及某些男人变得像娘儿们给毀了。年轻人脸儿涨得通红,眼睛望着地面。一名长者介入。他语带哀伤温和批评年轻男人热血难抑,有些女人又纠缠不休,不放过男人。他建议这名年轻人退出此次狩猎,如此,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没有人可以怪到他头上。年轻人说他是无辜的!就算如此,聪明人还是会先盘算一下要不要继续去打猎。年轻人沉默呆坐许久,其他女人走来,表现出较为合宜的坏脾气,把啤酒瓮重重丢到地上。年轻人含泪离去。他要怎么办呢?当然是去狠揍老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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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帝保并无狩猎辉煌战绩可吹嘘,只好回忆父亲的丰功伟业。他的父亲可是多瓦悠兰地区第一个拥有枪支的人呢,可惜,他呆瓜一个,把枪给卖掉了。那把枪可完成过不少壮举,还曾用来对付落单的富来尼人。男人们若有所思,叹息不已,回想起以前与富来尼人作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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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再喝一轮啤酒,温热冒泡,我掏出香烟请大家抽。一个老人说,希望白人身上的气味不会吓走猎物。气味,他们是什么意思?我每天都洗澡呢。他们没看到吗?是的,但是天天洗澡和不洗澡一样问题大。或许我身上的气味是香皂的味道。反正白人身上都有味道。那是什么味道?多瓦悠人有一套丰富的怪声怪调用来形容气味,约定俗成,而非正式语汇,有点像我们西方人嘴里说的“噢”、“砰”。大家热烈争论我的气味是“酥克、酥克、酥克”(马修帮忙解释:臭肉的意思)还是“维呵”(馊牛奶),竞相发表意见。而多数多瓦悠人依据欧洲标准,简直臭不可闻,这番讨论对我真是一大启示。我答应众人狩猎时一定待在下风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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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又耽搁了好一会儿,终于出发。我与小男孩、狗以及其他非战斗人员尾随于后。队伍不时传来毫无节制的笑声与高声呼叫,某些男人显然已酩酊大醉。总之,跟在他们后面总比走在前头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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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针对狩猎这码事的性质,众人有一番冗长讨论。有人说我们应当前往水坑,躲在树后,等着动物前来饮水。多数人认为这样不够刺激,配不上众人昂扬的情绪,并嘲笑此类异议者是懦夫。后者气呼呼离队而去,照自己的方法狩猎。剩下约莫二十人继续前往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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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前往两座山间的山坳,那儿水气积存,草儿长而茂。某个多瓦悠人前几天在这儿看到羚羊。村人派出的另一个斥候则目睹鹿儿的踪迹。男人与小男孩噤声不语,但不久,即变成像小孩偷摘苹果,嗤嗤窃笑不已。此次狩猎有不少一起受割礼的男人,他们见面必须互相戏谑。最后大家决定“真正猎者”与六个男人绕到山谷另一面,我们一接到他们高喊的暗号,便将猎物驱赶到他们那边。因为山谷两边陡峭,鹿儿无处可逃。一定一网成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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