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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研究和其他学术领域相同,否定的结论、发现假线索、盖棺论定的死胡同,以及未经亲眼目睹的仪式,都甚难获得学术肯定。整件事难堪透了。我个人却不觉得此次前来一无建树。此行虽短,我的收获却不下于上次较长的研究。光是我去而复返这件事便让多瓦悠人更加看重我,仿佛善变的人类学家曾让他们饱尝失望滋味。不管他们对人类学研究抱持何种想法,现在他们比较愿意信任我、对我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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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礼不举行。整个多瓦多兰陷入极度羞愧。羞红脸的男孩穿戴华丽装饰,无人闻问,独自闲荡,好像在圣坛前被拋弃的新娘。他们静悄脱掉豹皮或Fablon豹纹装饰,褪下脚环铃铛藏到口袋里。年纪大一点的男孩偷偷跑回田里开始耕作,假装自己从未做过仪式跳舞装扮。小一点的男孩满脸羞愧回到教室,饱受其他族同学嘲笑。男人碰头,绝口不提此事。它却成为女人的两性战争新话题,用以嘲笑男人的无能,而这又成为男人痛揍老婆的理由。我的“老婆”极力避免碰到我,每次都绕大圈进村子。偶尔我们不期而遇,只好低头看地、喃喃说些问候的话。由于割礼仪式并未完成,我们陷入不上不下的状态,不知如何举措。我们应该互相打趣,还是相互表示尊重,或者回到先前毫无关联的状态?没有人能给我们答案。没人有足够权威决定一切,就像先前没有人能组织割礼仪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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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兆狂扫多瓦悠兰。突然间,一切陷入混乱,每件事都成为恶事降临的征兆。这就像我们的社会,某个特别恐怖的谋杀案会吸引大家注意相同的犯罪事件。刹那间,报纸上充斥这类报道,好像整个文明突然末日来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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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瓦悠兰,牛只失足跌落井里,这是恶兆。祖帝保的某个老婆打开谷仓,冲出一只大老鼠咬了她的胸口,也是恶兆。花岗岩小径上出现一群红色昆虫,这也是恶兆。虽然没有莎翁剧里彗星划过天空,但起了一阵小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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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预期的,缄默降临多瓦悠兰,也是我该回家的时候了。我不知道这是否也被视为恶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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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将亲属制度视为交换范式,而女人则是最终的稀有物资。参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4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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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作者此处并未指出该研究为何。馈赠与交换是人类学重要研究领域,许多知名学者都投入此一领域。此处所指的研究可能是指法国学者莫斯(Marcel Mauss)在1925年提出的重要经典论述。莫斯说我们很容易误解原始社会的“送礼”本质,在部落的格局里,礼物并非单纯由一个人的名下让渡到另一个人的名下。一件礼物表达了一种社会关系,并联结了该社会关系。一件礼物宣示了送礼者与受礼者之间的关系。所送之礼为该关系的象征,因此有其物质价值以外的价值。而且礼物所建立或所延续的关系意味着互惠。送礼者与受礼者的关系可能是对称的,因此送礼时就同时制造出必须同样回礼的义务。送礼者与受礼者的关系也可能是不对称的,送礼者可能居于优势地位,因此表现了他的崇高地位,受礼者就必须用贡品或劳务作为回报,或臣服于送礼者。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送礼表现并象征了人类社会的互相依赖,因此与亲属制度、社会阶层制度混成一团,并加强这些制度的结构。详见Roger Keesing,前揭书,第474—4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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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详见此处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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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说话鼓或其他可调整音高的乐器,借由调整音高来模仿音调语言(tonal language)的高低音,用以传达字义。所谓的音调语言是指有声调变化的语言,譬如普通话有四声。同样的音,譬如一声是“窝”,三声为“我”,四声又成“握”,字义也跟着产生变化。英语非音调语言,这些声调高低的变化对作者而言很难分辨。文中所说用笛子“唱歌”是指曲调吹出,听者光凭音的高低,便可分辨字义,进而听出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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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在第一部《小泥屋笔记》里,作者提及烟草在多瓦悠文化是无主之物,任何人都可自由取用他人的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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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这个字在英文里做动词,代表受洗礼,也代表东西第一次使用。一字两义,引发后续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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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此处原文用的是break the ice, fall in the water,可以指结冰的河面有人失足,打破冰面,掉入河里。一语双关,才会说是“滑稽的混合比喻”(mix metaph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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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英国有名的植物园Kew Garden是皇家花园,有百年历史,耗资一亿八千五百万英镑建立了一座植物种子储藏库,这是一个新世纪大工程,他们要把全英国植物种子,两年内收集完毕,2010年收藏世界10%的种子,2020年收藏世界20%的种子。常译为“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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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重返多瓦悠兰 第十三章 结束与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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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s and Beginn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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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多瓦悠兰和抵达此处一样,都牵涉漫长烦琐的工作[1]。幸好,此次我的身份只是单纯的观光客而非知识的探索者,至少我的旅行文件是如此记载。尽管如此,离开此地还是搞了许久。为表谢意,我必须深思熟虑分赠礼物;除此,还要摆脱丛林习性、恢复城市习惯。我是方圆数英里内唯一说英语的人,自然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多瓦悠兰不似我们的文化,自言自语(或者如我坚称的“大声思考”)者不会被视为眼神狂乱的疯子,它有点像对着自己唱歌,是司空见惯之举。旧习实难革除。回到英国,一开始铁定叫人大为惊慌,尤其我是在没有镜子的状况下自己剪头发,更别提一口绿色恶臭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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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努力恢复城市习惯的过程里,还得跟不凑巧来报到的疟疾奋斗。我坚信这是观赏德国人播放“对抗疟疾”影片时被蚊子大叮特叮的结果。幸好我及时复原,最后一次在多瓦悠兰露面时,赶上参加“死者之弓割礼”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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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领域有许多其他学科转过来的研究者,它的范围非常广。因此人类学家以前学过的东西,不管是毫无实际用途的技术或深奥的能力,都不会浪费无用。小时我第一天上学,老师叫我们全班听英国广播公司特为孩童制作的一个节目。当时,大家认为经常跳舞对孩童的健康至为重要,学校鼓励稚嫩心灵透过动作表达自我。在单纯曲调的节奏下,心灵与肉体一起和谐舞动。那天,我们的任务是扮演树。“舞动你的树枝,孩子们。”笛声指挥我们:“现在,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我们尽责在头上挥舞双臂,嘴里发出嘶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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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投身文化比较研究时,压根没想到这段经验会大有价值,但它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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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之弓割礼”乃连串复杂的仪式之一,让男性亡灵变成可以转世投胎的祖先。举行这种仪式,属于死者最私人(也是最危险)的用器必须处理掉。刀子、睡觉的席子、阴茎鞘要拿到丛林里烧掉。他的弓必须由小丑执行割礼,然后挂到搁置男性祖先头颅的屋子后面。只有死者的“割礼兄弟”(和他同时接受割礼的人)可以参与此项仪式。“死者之弓割礼”和所有纯男性参加的活动一样,充斥几近玩笑的快活气氛。女人听到特属仪式使用的笛子声,就得躲进茅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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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死者之弓割礼”的男人浑身赤裸,只着阴茎鞘跑来跑去,仪式最后是一出戏,开放给所有族内男子观看。这出戏叫“打死富来尼老妇”,指涉割礼的起源。老妇也由男子扮演,非常老迈、衰弱,极端难搞、胆怯。他穿着老妇常穿的厚重树叶装,卖力演出,弯腰露出性器。在场男人都乐不可支,放声大笑。戏的高潮是男人手持棒棍躲在暗处奇袭老妇。老妇在男子间蹒跚来回,拖着长长的树叶尾巴。最后男子一跃而出,用棍棒斩断她的尾巴。这些场景必须在一种名为“富来尼之刺”的树下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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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他们找不到“富来尼之刺”,便由男子假扮树。此次,这个角色落在我头上。多瓦悠人不知我扮演树的经验可是取之不竭呢。挥舞双臂假装树枝,颇获赞赏。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则引来两极意见。无论如何,众人秉持仪式的快活气氛,将我的演出视之不错的创新。由于演树的演员也只能穿阴茎鞘,身上还要覆盖颇不舒服的“富来尼之刺”树叶模仿自然产品,总之,不是大家抢着演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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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男人围坐抽烟、喝温啤酒,讨论谁该对死者的老婆吐口水,赦免她们可以再婚。马修与我则忙着打包。一名巫师送来一把气味芬芳的树叶。提醒我曾与死者接触,别忘了用树叶洗手。而且我应当加入对死者老婆吐口水的行列,以示我对死者并无怨恨。一切看来平常。稍后,我们拿下阴茎鞘,好像大学生上完每周一次的导师特别指导课后,终于可以脱下袍子松口气。今晚,大家会喝酒、跳舞、说故事。马修与我回教会,那是我们各自返回正常生活的中途站。众人对我们的离去并未显露特别兴趣,没人流泪,没有刻意的告别场面。祖帝保提起尚未解决的洋伞问题。我留下一些钱支付尚未完成的屋顶修缮工程。我还会再回来吗?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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