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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91 由于人类变化与宇宙变化的时间表必须双轨搭配,受割礼男孩得在收割的第一天结束丛林隔离,返回村落。这代表多瓦悠人必须草草压缩余下的仪式,以挤进季节更迭的时间表,而仪式尚未结束前,我会再度因签证过期惹上麻烦。在多瓦悠这种群龙无首的社会,没有人负责筹划这一切事,没有人有足够权力与威严让他人服从他的意志。重大公共事务常任由其顺势发展,直到情境压力迫使他们采取行动,或者错过采取行动的时间,以致一事无成。他们这样居然也运作良好,真让人欣慰,也证明世人的狂热与决心概属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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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93 但是割礼要完成,绝对少不了一个人。这个人至少和偏远村落保持联络,知道他们的准备工作进行到何种程度,他就是祈雨酋长。该再度爬山到他居住处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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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95 自从上次拜访了无奶头尼加人后,爬山便大大失去吸引力。多瓦悠的山给人一种奇特的不舒服感。它缺少欧洲登山的那种心旷神怡的魅力,但拿它与严肃的阿尔卑斯山相提并论,又太荒谬。多瓦悠的山让人轻易失足,摔落至数百英尺下花岗岩石遍布的山谷,你却必须在连像样登山靴都没有的状况下攀爬它。山谷底满布湿滑、巨大、尖锐的大石头,你匍匐攀登而后不时滑下。到了半山腰,全是让人胆战心惊的深山沟,幸好不宽,只要牢牢记住念书时代的跳远本事,猛力一跳即可。山顶则极端荒凉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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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97 祈雨酋长的所在地堪称精华区,位于一座山峰顶,面对另一座山的背面,形成遮蔽的山谷。山谷绿意盎然,上天庇护,四季都有干净不绝的水,比溽暑难耐的平原凉爽,放眼可见迷你牛(怎么上来的?)而且远离政府官员可达的任何道路,就连警察的越野机车都难穿透此地。除了四十年前一位毅力坚强的法国殖民官员曾匆匆到此一访外,祈雨酋长在此堪称是静谧、与世隔绝,过着家父长的日子。他曾目睹(或许应说一无所觉)山谷下富来尼人贩奴时代的衰颓、德国人来了又去、法国人取而代之,而后迈入独立建国。祈雨酋长就像周遭的花岗岩山一样亘古不变,熬过本世纪的沧海桑田,依然盘踞在雨云终年不散的山顶。此种搭配堪称天造地设,因为祈雨酋长的专长就是控制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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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799 多瓦悠人深具社会性,凡能集体行动之事便甚少独力完成。照例,我们准备造访祈雨酋长之事躲不过他们的观察。我们准备离开村子时,一个满脸羞涩的男子要求同行,他要去祈雨酋长那儿寻求医疗咨询。众所周知,祈雨酋长是男子生育力的专家,寻求他的协助等于默默公告自己不育或不举。大家咯咯嗤笑。我们沿着狭小山路前行,沿途有人加入队伍,他们也要趁此到祈雨酋长那儿办事。其中一人是祈雨酋长的十三个老婆之一,头上顶着一大团东西。最令人吃惊的:爱玛也要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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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01 这已不是先前那个爱玛。现在她守贞自持,毫无价值的调情举动熄火,真正的爱情之火取而代之。她的脚边躺着一大塑胶袋磨过的小米,那是她老爸要还给祈雨酋长的某笔旧债。塑胶袋之上摆着一双蓝色塑胶鞋,她赤脚爬山,但进入村子时会穿上它,以示辉煌。她雄赳赳在前领路,既不左顾右盼,也不回头张望众人尾随她矫健身手的欣羡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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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03 雨季已渐入高峰,毋庸证明,高涨的河水急冲过山。它们不再像旱季里友善清新的细流,小狗般舔舐你的脚。现在它们轰然作响,吞噬滚翻砾石。我理所当然地在河里失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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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05 没什么比得上失足落水更能打破冰霜气氛(这是滑稽的混合比喻呢)[7]。先前的死寂消失,阳痿男子开始说故事。走在这条山路上,不可避免,大家都会提到山脚下某男子。他和妻子以引诱年轻旅者恶名远播,设下仙人跳,对方必须赔偿。丈夫坚称自己受到极大侮辱。他是个超级壮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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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07 我们的欢欣气氛戛然而止,河流穿过山径处,一头有角大山羊的尸体在河中腐烂。尸体摔得稀巴烂、血淋淋,显然自高处山径失足跌落。多瓦悠人对恶兆特别关切,眼前这个糟糕至极。众人的讨论兴趣不在此羊原本位于高处,现在尸陈低地;也不在此羊原本性欲旺盛、死亡让它永远不举的强烈对比。相反的,他们的讨论集中于不言可喻的事实,这羊死了太久,肉已经烂得不能吃了,虽然多瓦悠人也习于吃那种我们以“腐臭”形容还算过分轻描淡写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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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09 不管从哪方面,这类意外都会大大冲击人类学者。这会是某个桥梁,让我们对人心的本质有更多了解,或者是通往某个异文化的重大发现?几乎不可能。但重要与否,也很难有先见之明。毕竟人类学家常是在洗澡、打板球或切章鱼时,才突然灵光一现。保险做法是将这些资料建档,写在笔记本里。事隔多年,打开来,看到墨迹曾被喷溅的河水渲开,棕色拇指印弄脏了字迹。这时你会兴起愤怒之感——“这里面一定有些东西人类学家可以解谜”,伴随而来的感觉往往是“我压根不知道它代表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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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11 山羊之死让队伍中不少人开始裹足,攀山之举疑虑重重。在爱玛与我重申继续前行的决心、马修勉强附议后,众人才同意继续攀登山径。气氛凝重压抑,好像莎翁剧里的恶兆场景——彗星撞地球、地震让死尸从坟墓中爬起。每次一有人撞到脚趾,大家便交换眼神,紧张四下张望。我们的下面,秃鹰围聚山羊,撕咬它的尸体,以类似查税员般的敌意、怀疑眼神紧紧盯着我们。我突然想到这是村人饮用水的水源,最起码,我们应将尸体从河中移开。质疑自来水计划对多瓦悠人有啥好处是一回事,这可是我“喝”的水!但是没人有兴趣碰触山羊尸体,我们只好将它留在恶臭河水,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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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13 这时马修已经撞到好多次脚,坚信此行必是徒劳无功,我们会发现祈雨酋长根本不在。但是他加上一句:“我的左脚经常欺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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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15 他的脚果然恶意撒了大谎,酋长在家呢。但是左脚说谎这事让马修更加阴郁,现在,它反成了恶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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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17 酋长像只快活的乌龟安坐于卧屋之外的遮棚下,这是他最喜欢的地点。坐在这儿,他可以放眼专属于他的肥沃山谷,看着妻妾在田里耕作、儿子们放牧他的牛群、抽铜制烟斗、把总是冷冰的脚偎在火边取暖。坐在这儿,他可以尽情品尝财富与尊敬带来的舒适,以机警双眼看守堆积在茅屋里、人们付他做酬劳的裹尸布,以及绕着他十三个年轻老婆打转的危险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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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19 一番恰当的问候之后,我们分开了。阳痿男子接受耳语拷问,他不时低头,酋长则不时拍拍他的臂膀,叫他放心。爱玛显然对此景颇觉恶心,酋长打发她去和他的妻妾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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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21 酋长朝我招招手,要我到他和病患那儿去。我对多瓦悠药草的博学多闻获得大家认可了吗?他在邀请我参与讨论此一有趣病例?显然不是,是要找零。病患带了一张大钞,酋长愿意收下这钱,但是找不开。或许我可以先把零钱给这个男子,改天,他再还我?我们都知道还钱之事往后不必再提。这只是我有求于他,他在变相跟我收费,以免过于厚颜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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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23 公平,但我的钱要花得值得。针对此种场合,马修帮我准备了一篇小演说稿,媲美广告文案撰写人的经典之作。虽然我宣称放弃一切药草治疗技术的所有权,因而获准跟着多瓦悠知名疗者广泛接触各式病患。问题是在多瓦悠兰地区,你要有能力判别一种病真是病,还是巫术或超自然力量发怒的展现。如果是后者,治疗方法大不相同。像我这类初入门者的无知问题可引发有关死亡观、道德观与分类观的热烈讨论。阳痿男子的问题是什么?他的阳具不行了。不是他的兄弟作法?他摇摇头。他请过三个占卜者用扎布托搓揉法请示神谕,说法都一样。他“只是”有病。祈雨酋长开了什么药?更多扎布托,让这男子拿回去煮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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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25 人类学最新热门话题是植物分类,研究其他文化在种与亚种的分类方面有多深入,并拿来和我们的分类作比较。同种植物,他们又是以什么标准分类?我花了许多时间收集一些多瓦悠基本植物(如扎布托)的树叶与果实,为的就是有机会讨论它们的区分标准。是根据树叶的形状?还是果实的构造?就像上次我询问他有关祈雨石头的事,祈雨酋长再度以他的实证主义将我击倒在地。植物的外观与分类标准无关,而是某种植物可治疗某种病,而另一种植物可治疗另一种病。在药草发挥疗效之前,你无法事前区分哪个植物是哪个。他天真微笑。我想到我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收集植物样本,把它们放到书本里干燥,还想将它们带回去给英国皇家邱园(Kew Garden)[8]的专家研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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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27 阳痿男子下山回家,手拿着几束刚割下来给他的扎布托。祈雨酋长坚持替我们备饭,我与马修不怎么想吃,闷然不乐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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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29 经过数小时乏味的社交细节,马修才恢复正常情绪。祈雨酋长与我躲到丛林来番“男人的谈话”。即便在这里,我们都以耳语对谈,老家伙不时像只紧张的小鹿转头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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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31 我想问有关割礼的事。祈雨酋长点点头。他知道我大老远从自家的村子跑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这个。因为我听说多瓦悠人要举行割礼了,我丢下老婆与田里的事,吃了不少苦,也花了很多钱。他再度点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割礼的筹备工作完成了哪些?大雨已经降下,男孩为什么还没割包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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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33 他叹气摇头。这事实在太糟、太糟了。就他这方面,该做的都做了。他仔细注意各种兆头。他将适当的药草封进一个圆形葫芦里,到山头放置在控制雨量的石头旁,让葫芦顺河而下。经过一段时间,葫芦到了山脚,完整无伤,这代表仪式可以举行。但是现在割礼取消了。我大抽一口气。今年不可能举行。明年是“阴年”,也不能举行。割礼最多两年举行一次。这真是太糟、太糟了。这些男孩将持续停留在孩童身份、身上发出臭气,成为整个族群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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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35 但到底发生何事?他说了一个我没听过的字。我对马修露出疑问之色,后者苦苦思索法语该怎么说。祈雨酋长一本对实证主义的狂热,带我们到田里,用手一指。小米植物简直被黑色、肥胖的毛毛虫淹没,嫩叶被蚕食一空。毛毛虫在我们眼前大嚼,下垂的叶柄瞬间消失。显然,孔里这一边的田全毀了。今年根本不会有收成可言。如果毛毛虫吃光作物,然后全数死掉,还有机会播第二次种子。问题是多数人家没有多余种子,届时收成也会少得可怜。何况,雨季也不会一直持续,让第二次作物成熟。那大家要怎么办?他耸耸肩。有些人可以向亲戚借谷子。有的得卖牛,或者向商贩借钱。原本存来酿啤酒的小米,现在得拿来充饥。男孩变成男人或许是个神奇过程,但它和善意期望无涉,而是和啤酒有关。割礼必须往后延。男孩仍将潮湿、发出臭气,耻辱越发难堪,连尼加人都会讪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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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37 如果有人进口小米呢?我飞快计算。这要花上好几千英镑呢。完全无望。祈雨酋长感受到我的明显失望,拍拍我的臂膀。反正没用。这时不会有人发动割礼仪式,原先的兆头就不好,毛毛虫更是恶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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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5839 我好不容易筹到钱、大老远跑来记录一个结果不举行的仪式,我的心烦、懊恼甚至尴尬都是可想而知。我必须交代账目、提出辩护(真实或捏造的)。迟早,我得写一份报告给研究奖助审查委员会,对态度严厉的把关人员解释他们为何资助我去研究一个根本没举行的仪式。结果不会太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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