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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能够显著影响我们能力的证据,产生了一个新的哲学概念,即“情境主义”。普林斯顿大学哲学家吉尔伯特·哈曼(Gilbert Harman)最近写道:“将性格特点归因于个人,通常具有很大的误导性。甚至可能不存在所谓的性格,根本没有人们通常认为存在的那种性格特征,也没有道德和罪恶。”华盛顿大学哲学及神经科学教授约翰·多里斯(John Doris)建议,放弃从广泛的性格特征(比如诚实、勇敢、自立)的角度来思考人类的行为与道德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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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疑是否真的有人相信,性格只反映了有意识的决定。我们都知道,环境会促成意料之外的不符合性格的行为。然而性格不只是某个孤立时刻的产物,它是个人生物学特征与所有经历的积累。从包含着所有生物学倾向和经历的隐藏层的角度来看,我们很容易把情境看成一个能够触发性格变化的输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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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性格不是特定的大脑功能或生物学性质,它是我们用来描述生物特征和经历如何组合起来,使得行为具有了某种可预测性的一个概念。性格是随机的——一个人可能会勤奋、值得信赖、忠诚,或者可能因工作压力而行为失常,开枪打死老板。有人之所以认为性格不存在,是因为他们是在错误的层面上解释行为的。这与因为不能定位到具体的神经元就否认疼痛的存在一样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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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工具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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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想理解个人的特征,比如为什么这个人比其他人诚实,我们可以对分开抚养的双胞胎进行遗传学研究,或者利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进行研究,观察当被试决定做出诚实或不诚实的行为时,大脑的哪个区域被激活了。通过这类研究,我们能更好地了解当一个人说真话或撒谎时,那些正在起作用的基础机制。但是这与从大脑功能层面寻找具体的性格特征还相距甚远。大脑回路中没有诚实中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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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性格是一个抽象概念,也是我们用来评判过去的行为,并预测未来行为的可能性的一种语义学工具,但从它直接影响人类行为的角度来看,性格是存在的。举一个相关的例子:我对自己性格的理解,以及依照这一性格采取行动的决定,直接影响了我会如何写接下来的句子。在写这本书时,我敏锐地感知到,我对某些未经证实的神经科学主张具有强烈的消极情感。同时,我的潜在主题之一是保持开放的心态,思考与自己观点相冲突的其他可能性。我对自己自我表象的责任感是隐藏层的一个输入,然后隐藏层输出了我的言论。即使我对自己性格的感知完全是错误的,只是一个不可靠的个人杜撰,我把它添加到了虚拟的自我上,但这个想象出的自我表象依然影响了我的行为,就像对飞碟的信念会决定信仰者家门前的欢迎门垫有多大一样。尼采曾说:“积极成功的性格不是根据你自己所知的格言来发挥作用,而是好像在它们面前徘徊着一条法令:想要成为某个自我,你便会成为那个自我。”由于性格不是具体的大脑功能便认为它不存在,这一观点是错误的,同样错误的是相反的观点,即认为性格位于某个神经回路中。思考一下最近出现的这些文章标题,比如“脑扫描或能识别懒鬼”和“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显示,乐观是一种大脑缺陷”。但是这类简单化的主张在以下的观念面前都相形见绌,即“通过直接的医学干预我们能够改变性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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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魏茨曼科学研究院(Weizmann Institute of Science)的研究者对勇气与恐惧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研究。根据被试对恐蛇问卷的回答,研究者把他们分为了“恐惧者”和“无畏者”。然后研究者让被试把一条活着的蛇拿着靠近身体。在那些能够克服恐惧感去靠近蛇的“恐惧者”大脑中,其特定脑区的活动比较强。研究者得出结论:通过治疗增强这些脑区的活动有可能增加人们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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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性格特征源自大脑隐藏层中许许多多要素的相互作用,但它并不存在于细胞和突触的层面。性格并不纯粹是生理的,尽管固有的生物倾向促成了性格形式。性格也并不完全受环境支配。相反,性格是一个概念,是分配行为可能性的一种描述性工具。而行为源自有机体与环境的复杂相互作用。若得出结论说性格特征不存在,或者说性格特征主要是大脑的功能,可以对其进行治疗性干预,都是在错误的层面上解释行为的范例,这些都会导致对人类本质的错误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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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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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据性格特征等级最高层的是智慧。相对于其他性质,大多数人会把智慧看成良好心智最高级的性质。那么神经科学如何评判这个崇高的主题呢?英国一位杰出的神经科学家最近提出了一套新的智力测试,这种测试将12种测量方法汇集在一起。他相信这个测试涵盖了最广泛的认知能力,对大脑功能不同解剖区域进行了最全面的测试。他将这个测试称为“智慧的12根支柱”,并指出这些测量方法“应该被称为终极智力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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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暂时把有关智能的定义和有关标准化测试的古老争议放在一边,假定这些测试为我们提供了整体智能(无论它的含义是什么)的完美指标。把智慧这种复杂的特性简化为一组可量化的数值,这样做并没有考虑其他一些必要的成分,如幽默、讽刺、共情、正义感和公平感,然而这些只是智慧许多特征中的一小部分。不过让我们把这些考虑也放到一边去,先查看“智慧的12根支柱”中的两项测试。其中一项评价的是视觉空间能力,另一项测试的是在头脑中通过想象来旋转图形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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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有两个人,除了这两项对视觉空间定向与空间想象的测试以外,他们在智能的其他各方面表现都一样。假定一个人在这两项测试中表现得明显比较差,但在其他测试中和另一个人表现相同。我们能否认为这个人没有另一个空间定向能力比较好的人聪明呢?在这个时代,人生早期能力和智能测试对决定儿童在哪儿以及如何接受教育的影响越来越大,我们真的想依据他们在头脑中旋转立方体图形的速度,来判断他们是否聪明吗?奥利弗·萨克斯(Oliver Sacks)在其著作《心灵之眼》(The Mind’s Eye)中描述了他自己的视觉空间缺陷,包括不能识别面孔。这是否就证明萨克斯不是一个聪明人?即使空间定向能力与整体智能存在完美的相关关系,然而能够在头脑中旋转立方体对找到实现世界和平的好方法、解决全球变暖、避免婚姻冲突或为孩子选择最适合的高中似乎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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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我曾照顾过一个由于出生时大脑损伤而造成智能低下的年轻人,他患有很难控制的癫痫症。他没上过什么学,生活在旧金山的田德隆区,偶尔在二手货商店和马戏团里打零工。他和一群粗暴的人混在一起,还会做出些轻微违法的事情。有一天他来到我的办公室,告诉我他打算和一位因车祸而脑损伤的女士结婚。我还记得当他问我,一个不太聪明的人和另一个不太聪明的人结婚,他们的孩子是不是也会不聪明时,那一脸焦虑不安的神情。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他提到“不太聪明”这个说法的方式。他会反复说到“不太聪明”,语调稍有不同,似乎试着在更大的背景中解释这个词的含义。我解释说大脑损伤不会遗传给孩子。他一句话不说地低头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然后他抬起头问道:“我的‘不太聪明’会成为孩子的问题吗,我的意思是,会给他带来问题吗?毕竟我不想对他造成伤害。”在我看来,这就是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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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智能等同于智慧本身就是不聪明的做法,这是一种狂妄自大。这是试图孤立并强调心智的一个方面——智能,并且把它作为一个人的本质特征。虽然有被认为爱挖苦别人的风险,但我依然不得不说,将智能等同于智慧显然是一种自利行为,它将个人假定的智力能力转化成了道德优越感。正是这种稍加掩饰的沾沾自喜的姿态促使科学家认为,他们占据着有利的地位,可以决定道德价值、建立“万物理论”或提出“哲学已死”这样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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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现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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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科学对哲学领域最显著的侵犯可能是,它相信自己能确立真理。在2010年10月25日,英国广播公司的一则新闻标题是“性欲的问题在于大脑,不在于心理”。标题下面是一张照片,照片中一位看起来很忧虑的女人在说:“科学家认为大脑中血流的改变或许可以解释性欲缺乏。”这个标题和照片讲的是美国韦恩州立大学(Wayne State University)的一项研究。在美国生殖医学会(American Society for Reproductive Medicine)的年度会议上,研究者提出了这项议题。主要研究者迈克尔·戴蒙德(Michael Diamond)博士想要了解,性欲正常的女性和被诊断为有性欲减退障碍的女性相比,是否存在大脑活动水平上的差异。戴尔蒙德博士给两组被试播放色情视频。在控制组中,色情视频增强了脑岛皮层的活动,这部分脑区被认为与加工情感有关。而被诊断患有性欲减退障碍的被试没有出现活动增强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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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尔蒙德博士总结道:“在患者大脑中找到生理上的改变可以为我们提供重要的证据,证明这是真实存在的障碍,而不是构想出来的概念……性欲减退障碍是一种真实的生理疾病,这项研究为此提供了生理基础。”人们将神经科学作为重新定义人类状况的工具,这种信念促使研究者相信,可以用某个脑区中血流的增加来判定什么是真实的。当被试想象三条腿的火星人在混凝土海洋中冲浪时,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显示,他的某个脑区被激活了,那么这可以证明火星人、混凝土海洋是真实存在的吗?那么虚假的心理障碍又会由什么构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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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哲学层面对现实的本质进行的数千年思考,统统可以被丢在一边,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新定义只依赖于算法驱动的计算机脑成像。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另外,我们都知道各种原因会导致大脑的代谢变化。如果你很沮丧、过度劳累、收入过低、厌恶人类、不与他人交往,或者这一天过得很不如意,那么观看视频中精力充沛的俊男美女云雨一番,可能并不会让你性欲高涨。这样你脑岛皮层中的血流便不会增加。这是不证自明的,一个人内心的各个方面都会影响情绪反应。大脑中负责情绪的脑区血流没有增加,并不能告诉你潜在的原因。基于大脑活动的改变来区分生理与心理,无异于狂热地信奉身心二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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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项研究最恼人的地方是它目空一切的解释,它把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的发现作为存在障碍的证据,而不考虑把这种行为(缺乏性欲)贴上“生理疾病”的标签将会造成怎样的长期影响。这其实是在滥用定位大脑活动的先进技术。这项技术告诉病人她有病,却不知道潜在的机制究竟是什么,甚至不清楚从可能的治疗角度来看,这个标签意味着什么。如果病人相信“我的脑子有问题”,那么这将会产生灾难性的影响。检查结果曾经不正常的人都知道,摆脱这个令人不安的结果是多么困难,即使后续的检查一再显示为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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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难过的是,通过误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的发现来证明存在争议和障碍的“真实性”是非常普遍的做法。让我们来看一看纤维肌痛综合征。尽管所有人都确信这种疾病的存在,但没有人知道纤维肌痛综合征是一种生理疾病,还是其他界定不清的疾病的集合,比如慢性疲劳或肠易激综合征,或者是给各种微恙所贴的标签,这些生理上的微恙源自各种心理状态,比如焦虑和抑郁。在诊断中找不到任何明确的可重复的客观发现,比如血液检查、实验室检查、X光扫描或活检中有任何不正常。在1990年,美国风湿病学会(American College of Rheumatology)提出的诊断标准为超过三个月的各处肌肉疼痛,没有其他已知的疾病,18个肌群中至少有11个压痛点。而这些都只不过是病人的主观描述。(我的意思并不是说,纤维肌痛综合征患者没有承受着他们所描述的疼痛和不适。我担心的是,人们普遍认为可以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来区分“心理状态”和疾病引发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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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科学的“知”与“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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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02年,乔治敦大学(Georgetown University)的研究者理查德·格雷斯利(Richard Gracely)博士和丹尼尔·克劳(Daniel Clauw)博士对16位患有纤维肌痛综合征的女性,以及16位不感到疼痛的控制组被试进行了研究,用小活塞对拇指指甲的根部施加程度不同的压力,记录被试对感到疼痛的和不感到疼痛的刺激的反应。他们发现相对于患有纤维肌痛综合征的被试,需要对控制组的被试施加两倍的压力,才能引发相同程度的疼痛和大脑激活状态。研究者写道:“这些结果使我们相信,某些病理过程造成了这些病人比较敏感。出于我们还不知道的原因,他们的神经系统放大了疼痛信号。”显然他们对疼痛的感知被放大了,否则对于既定的刺激,所有被试应该感觉到相同的疼痛程度。真正的问题在于疼痛敏感性的差异是否代表可能存在疾病,或者仅仅是知觉和预期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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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仔细想一想大脑激活与痛感之间有怎样的关联,思考一下安慰剂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如果你相信糖丸(安慰剂)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止痛药,那么它会显著降低你的疼痛水平,比如牙科治疗或关节炎造成的疼痛。相反,如果给你相同的糖丸,但告诉你这是一种未经测试的新药,可能会加剧你的疼痛,那么你会感到更疼(反安慰剂效应)。你对糖丸作用的预期,会影响你对疼痛的知觉以及你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结果。这并不能表明源自你想象中的痛感的改变不是真实的。安慰剂引起的疼痛减轻与止痛药(比如吗啡)引起的疼痛减轻在临床上是一样的,我们从中了解不到疼痛的本质。它当然也不能告诉我们导致疼痛的是“真实的”还是“想象出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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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请思考一下纤维肌痛综合征的核心特点之一,即对普通压力感到敏感的区域增多了。如果你相信(或者医生告诉你)自己患有一种让你对疼痛刺激会变得更敏感的疾病,那么你会比不认为自己对疼痛刺激特别敏感的人,感受到更大程度的疼痛。你所觉察或描述疼痛的差异,以及相伴随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上大脑的改变,只是你自我感知的反映,并不是存在或不存在这种疾病的证据。你的想法会产生像反安慰剂一样的作用。这甚至对你的人格特征,比如乐观或悲观,或者对你对待医疗机构的态度,都会产生重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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