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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指出的是,热泉的细菌除了利用热泉冒出来的硫化氢以外,并没有直接使用热泉的热能或任何其他能量。[2]而硫化氢本身所含的能量并不多,细菌主要依靠的是它和氧气反应时产生的能量。而这个反应需要在海底热泉和深海的交界处进行,也就是说,必须依赖两个世界交界处的动态不平衡。只有同时被两个世界吸引而住在热泉旁边的细菌,才能进行这种化学反应。而热泉旁的动物,比如虾类,只是啃食这一片细菌草原而活,或者有些动物让细菌在体内生长,宛如经营一座体内牧场。这就是为什么像巨型管虫这种动物并不需要消化道,因为营养可以直接由体内的细菌牧场供应,没什么需要消化的。不过要给细菌提供氧和硫化氢这两种原料,对宿主来说也不容易,因为这等于要同时在体内维持两种小世界。管虫体内许多复杂难解的构造就是为了满足细菌的这些高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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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家很快就注意到,海底热泉这个极为特殊的环境可能跟生命起源有关。最早提出这种主张的人是美国华盛顿大学西雅图分校的海洋学家约翰·鲍罗什。海底热泉确实帮原始汤假说解决了很多麻烦,其中最重要的当属前面提过的热力学问题,因为在这个黑烟囱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平衡的。然而要注意的是,现代海洋与热泉的交界环境和早期地球的交界环境必定不同。首先早期地球就没有氧气,至多也只有微量氧气,所以早期细菌不可能和现代细菌一样,利用硫化氢与氧反应供能,这是现代版的呼吸作用。细胞的呼吸作用本来就是个复杂的过程,它需要一些时间来进化,早期的生物不可能利用这种呼吸作用供能。德国一位突破传统的化学家兼专利律师冈特·瓦赫特绍泽就主张,最古老的供能反应是硫化氢与铁反应生成黄铁矿。这是自发性反应,会释出一点可被利用的能量,至少从理论上来说这些能量可为生命供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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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赫特绍泽提出了一个不同以往的生命起源化学反应系统。但是生成黄铁矿释放出来的能量太低,并不足以把二氧化碳转换成有机物,所以他又提出将一氧化碳作为中间产物,它的活性比较高,更容易发生反应,而且在酸性热泉环境中也可以找到一氧化碳。瓦赫特绍泽还认为各种不同形式的硫铁矿物可以引发许多缓慢的有机化学反应,这类矿物似乎有特殊的催化能力。他的团队也在实验室里证实这些反应确实可以发生,而不只是理论上可行。这一精心完成的作品颠覆了数十年来传统的生命起源假说,现在生命可能从地狱般的环境中,由最不可能的物质(硫化氢、一氧化碳和黄铁矿,两种是毒气另一个是愚人金)产生。有位科学家在第一次读瓦赫特绍泽的论文时评论道,感觉好像一篇21世纪末的论文,经由时光隧道掉到他眼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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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赫特绍泽是对的吗?随着他的观点提出,批评也蜂拥而至。原因很多,一部分是由于这个真正的革命家,正企图推翻长久以来被大家看重的生命起源假说;一部分是因为他傲慢的态度激怒了科学界的同僚;不过还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所勾勒出的蓝图确实有可疑之处。其中最棘手的缺陷,跟原始汤一样,就是“浓度问题”。理论中的有机分子,都溶解在大量的海水里,所以几乎不可能发生偶遇,然后形成如DNA或RNA之类的大型聚合物。没有什么东西把这些分子原料包起来,增加它们相遇的机会。瓦赫特绍泽认为所有必需的反应,都可以在矿物表面(比如黄铁矿)发生。不过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因为化学反应的终产物如果无法从催化剂表面释放出来,这个反应就不能持续。所有的产物要不是被粘死在催化剂表面,就是在稀薄的液体里消失不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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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任职于美国宇航局喷气推进实验室的迈克尔·罗素,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为这些问题提供了一个可能的解答。罗素给人的印象,宛如一位吟唱科学预言的诗人,倾心于“地质诗篇”带来的魔法,他对生命起源的看法都是根植于热力学与地质化学的,对于许多化学家来说十分难懂。几十年来,罗素的想法渐渐吸引了一群跟随者,因为许多人看出,他的远见确实可以为生命起源难题提供独特而可行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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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和瓦赫特绍泽都认为海底热泉是生命起源的中心,但是除此之外两人的观点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一人主张火山作用,一人相反;一人倾向酸,一人偏爱碱。这两个理论常常被人搞混,可是它们的差别有如云泥。下面让我来解释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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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烟囱所在的大洋中脊,是现在已知的新海底诞生扩张之地。地底岩浆从这些火山活动的中心地慢慢冒出,将周围的板块渐渐推开,移动的速度大概跟脚指甲的生长速度差不多。这些慢慢移动的板块终究会在远处相撞,其中一块被迫插入另一块底下,在上面的一块则激烈地震动隆起。喜马拉雅山、安第斯山和阿尔卑斯山,都是这种板块碰撞后产生的隆起。因为地幔就在地壳下面,所以新生成的地壳在海底慢慢移动时会暴露出地幔,形成新的岩石。这种岩石会造成跟前面提到的黑烟囱完全不同的第二种热泉,罗素所谈论的正是这种热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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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海底热泉并没有火山作用或岩浆参与其中,而是由海水和新露出的岩石作用产生。海水不只会渗透,还会跟新生岩石发生实实在在的反应,嵌入其中并改变岩石结构,形成如蛇纹石这类含水的矿物(蛇纹石之名来自岩石上犹如蛇鳞片般的绿色斑点)。海水渗透会让岩石膨胀,进而崩解成小块,而碎裂成小块的岩石则更利于海水渗透,然后再崩解,如此周而复始。这种反应的规模十分惊人,通过这种方式渗入岩石中的海水体积,可能与海水本身的体积相等。随着海底板块移动,这些含水的岩石最终会有部分被压入地底重新回到地幔,然后被加热。此时岩石会从地球深处把水释放出来。这样一来,夹杂着海水的地幔驱动了地幔对流,进而迫使大洋中脊和火山等处的岩浆向上升至地壳表面。我们行星上剧烈的火山运动,就是被海水持续不断地注入地幔而产生的循环所驱动,是它让我们的世界保持不平衡。这是我们地球的转折点。[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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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与地幔里岩石发生的反应,不只造成地球上持续不断的火山运动,同时还会释放出热能,并且同时产生大量气体,比如氢气。事实上,这一反应改变了溶解在海水里面的所有成分,给它们全部加上一些电子(用化学术语来说,这些成分被“还原”了),就好像一面哈哈镜一般,完全改变了站在它面前的物体形象,然后反射出扭曲的影像。因为海水的主要成分是“水”,所以排放最多的气体自然就是氢气,同时还有少量其他气体,不禁让人想起米勒当初煮原始汤时使用的那些气体——很适合用来合成复杂分子(蛋白质、DNA等)的前体——被还原以后,二氧化碳被转换成甲烷,氮气被转换成氨气,而硫酸盐则转换成硫化氢,材料都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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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能和气体要从地幔上升至地壳表面,需要找通路冒出来,于是形成了第二种热泉系统。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跟第一种黑烟囱都不一样。第二种热泉冒出的是强碱,黑烟囱冒出的是强酸。第二种热泉或温或热,但不管怎样温度都远低于黑烟囱的超高温,而它们所处的位置一般都离大洋中脊这个海床摇篮有一段距离。另外黑烟囱通常只有一个孔口,而第二种热泉则常常形成非常复杂的结构,雕饰着许多小气泡或小空腔,这是温暖的碱性液体冒出来后,遇到上方冰冷的海水沉淀所形成的构造。我猜很少有人听过第二种海底热泉的原因,是由于它的名称“蛇纹石化”(因蛇纹石这种矿物而得名)不讨喜。所以就让我们叫它“碱性热泉”吧,虽然听起来软绵绵的,不如“黑烟囱”那样孔武有力。不过稍后我们会看到,“碱性”这个词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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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趣的是,不久以前,碱性热泉还只存在于理论预测中,只有极少数化石遗迹中表明曾经出现过这种热泉。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在爱尔兰泰纳夫发现的一块3.5亿年前的岩石化石。这块化石促使罗素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认真思考生命起源的问题。他在电子显微镜下面,细细观察这个充满气泡孔洞的热泉岩石切片时,注意到有些空腔的大小跟有机细胞的尺寸差不多,直径约0.1毫米或更小一点,它们彼此连接形成迷宫一样的网络。他推测当碱性热泉冒出,并混入上方酸性海水时,就会形成这种“矿物细胞”,而很快他在实验室里通过混合酸碱物质也造出了类似的多孔岩石构造。1988年他刊登在《自然》上的一篇论文里指出,碱性热泉所形成的多孔岩石构造是孕育生命的理想场所。这些结构里面的小空腔,可以很自然地聚集有机分子,而富含硫铁矿物的空腔壁(比如四方硫铁矿)有很强的催化能力,足以支持瓦赫特绍泽提出的反应条件。在另一篇1994年发表的论文里,罗素与同事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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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渐渐堆积起来的硫化铁小空腔中,充满了碱性物质与高还原态的热泉溶液,而生命会在这里诞生。40亿年前在大约离海底扩张中心有些距离的地方,受某个海底硫化物温热的泉液作用,这些小空腔膨胀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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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文字真是充满远见,因为在当时尚未发现活动的海底碱性热泉。接着在世纪交替之际,科学家派出的潜水艇亚特兰蒂斯号,就在离大西洋中脊15千米远的地方,无意间发现了这种热泉,巧合的是,热泉所在地碰巧也叫作亚特兰蒂斯山。这个热泉理所当然地根据传说中消失的亚特兰蒂斯城,被命名为“失落之城”。此处精美的白色柱状与手指状的碳酸盐柱群,在漆黑的深海里向上伸展的景象,也与命名十分契合。这个热泉区完全不像过去发现的热泉,尽管有些柱子高度可与黑烟囱比拟,比如说最高的一座被称为海神波塞冬,高达60米。但是不同于黑烟囱粗糙的结构,这些手指般的白柱像华丽雕饰的哥特式建筑,用英国作家约翰·尤利乌斯·诺维奇的话来说:充满空洞的图案。这里冒出的热泉是无色的,所以真的给人一种错觉,似乎整个城市被瞬间抛弃,只剩那些难解的哥特式华丽建筑被完整保存下来。这里没有地狱黑洞般的黑烟囱,只有精巧的白色不冒烟的柱子,像手指般的石化结构向上伸往天堂(见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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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冒出的烟雾或许透明不可见,但是它们确确实实在喷发,而且足以支持整个城市的生命。这些白色烟囱虽然不是硫铁矿物构成的(铁基本上很难溶解在富含氧气的现代海洋里,罗素所预测的结构存在于早期地球),不过结构仍然是多孔状,如充满细小房间的迷宫,墙壁上布满羽状文石(见图1.3)。较老的结构塌陷后静静地躺在一旁,已经不再充满热泉液,而是填满了方解石,因此质地更坚硬。而正在活动的热泉是真的活着,如蜂巢一样,空腔里充满了活跃的细菌,它们充分利用了环境中的化学不平衡。这里也有很多动物,其多样性足以跟黑烟囱相媲美,但是体积却小得多。这可能是因为生态系统差异造成的。黑烟囱热泉中的硫细菌适应了住在宿主体内的生活方式,而在“失落之城”里的细菌(严格来说,都是古细菌),则没有形成这种共生关系。[5]因为缺少了类似的内在“牧场”,热泉动物的生长效率就比较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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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 失落之城里面,坐落于蛇纹石的岩床上高达30米的碱性热泉烟囱——自然塔。亮白色的区域显示活跃冒出热泉的地方。图中比例尺(B)代表1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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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之城”里的生命系统,是构筑在氢气与二氧化碳的反应上的。地球上几乎所有的生命系统都是如此,不过失落之城和其他系统最大的不同,在于失落之城里二氧化碳直接与氢作用,而其他地方都须间接获取氢原子。所以从地底汩汩冒出的氢气,是我们行星上罕见的恩赐。生命常常需要在其他隐晦的地方寻找氢原子,它们往往与其他原子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比如在水分子或硫化氢分子中。要把氢原子从这些分子里面拔出来,接到二氧化碳上去,需要消耗能量。这些能量往往要通过光合作用从太阳光中撷取,或者如热泉的细菌一般利用化学不平衡产生。只有氢气本身可以不耗能,自发地供应氢原子,虽然反应很慢很慢。从热力学的观点来看,这就像埃弗雷特·绍克那句令人难忘的名言:这个反应等于别人请你吃饭还要给你付钱。就是在说,这一反应可以产生有机分子,同时还产生很多能量,理论上,这些能量可以再去驱动其他有机化学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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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 碱性热泉的显微结构,图中显示出众多复杂格间彼此相连的样子,非常适合作为生命起源的摇篮。图中切面宽约1厘米,厚约30微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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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罗素的碱性热泉符合孕育生命的各种条件。这类热泉是更新地球表面板块系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推动地球上永不止歇的火山活动。它与海洋总是处于不平衡状态,持续地冒出氢气,氢气再和二氧化碳反应产生有机分子。它会形成如迷宫般的多孔状结构,可以保存并浓缩新生成的有机分子,让它们有机会形成类似RNA的大聚合物(或非常相近的分子,我们在下一章会看到)。热泉系统的寿命很长,至今失落之城已经喷发了4万年,比大部分黑烟囱热泉的寿命多出两个数量级。它们在早期地球上可能更普遍,因为那时正在冷却的地幔与海水接触更直接。而且那时海洋中还溶有大量的铁,所以热泉所形成的微型孔洞,会因为含有硫铁矿物而极具催化性,成分应该很像在爱尔兰泰纳夫发现的热泉化石。它们可能像个天然的反应器,让存在热和电化学梯度差的液体,不断地流过具催化能力的小空腔,从而持续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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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听起来非常完美,不过单单一个反应器,再有用也不是生命呀。你也许会问,生命真的就是在这样的反应器里面,由简而繁慢慢发展,最终变成我们四周无所不在、惊人奇妙、创意满满的样子?答案当然是:不知道。不过生命的基本属性倒是提供了一些线索,特别是地球上所有生命至今都共同使用的那些最基础的核心代谢反应。这些核心代谢反应,就像生物内在的活化石,保留了古老过往的回音,与远古碱性热泉中诞生的生命旋律,彼此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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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种方法可以寻找生命的起源:“由下往上”或“由上往下”。到目前为止,本章讨论的都是“由下往上”,我们从地质化学环境和热力学的角度来考虑,早期地球可能是什么样的。我们找到了海底热泉,它们汩汩冒出氢气,输送到充满二氧化碳的海洋中,这里极有可能是生命的源头。天然的电化学反应器,确实可以同时产生有机分子和能量,然而我们还没有认真思考过,哪些反应会发生,以及这些反应如何导出我们所知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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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能带我们找到生命起源的,是现在已知的生命形式,换句话说,要采取“由上往下”的策略去寻找。我们可以将现今所有已知生命根据特征分门别类,然后从中找到一个理论上可能的“最近一般共同祖先”,她有个可爱的名字叫露卡(LUCA,Last Universal Common Ancestor)。现在举几个例子来看看,因为只有少数种类的细菌可以进行光合作用,所以我们推测露卡可能也不会进行光合作用。如果她会,那等于说她大部分的子孙都放弃了这一宝贵的技能,尽管也有可能,但老实说这太不合理。再来看看所有生命共同的特征:所有的生命都由细胞组成(除了病毒,病毒只能活在细胞里);所有生命都有DNA承载的基因;所有的基因在编码蛋白质时,都使用同一套密码系统来编码氨基酸。此外所有的生命都使用同一套“能量货币”,叫作三磷酸腺苷,简称为ATP。它像10英镑的纸币,可以用来支付所有细胞干活的薪酬(后面会详细讨论)。据此,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所有生命的共同特征,都是来自他们的遥远共祖——露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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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所有的生命,还共享一系列基础代谢反应,这一系列反应的中心是一个循环反应,那就是著名的克氏循环(或称三羧酸循环),由德国的诺贝尔生理医学奖得主汉斯·克雷布斯爵士发现,在20世纪30年代逃离纳粹德国后,他在英国谢菲尔德大学首次阐明了这个反应。克氏循环在生物化学里极为神圣,但是对一代又一代的学生来讲,却是所有老掉牙的故事中最糟糕的那个,死记硬背只为应付考试,考完之后就一忘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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