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0268747
1700268748
根据史密斯的看法,DNA/蛋白质机制大概出现得相当晚,也许30亿年前吧。到了那时候,累积选择已经不知进行了多少世代—那时的复制子不是DNA,而是非常不同的东西。DNA出现后,由于复制效率高,对自我繁衍的影响更大(即上一章所说的“力量”),于是先前孕育了DNA的复制系统,地位就被袭夺了,最后湮灭,与世相忘。根据这个看法,现代DNA复制机制后来居上,颠覆了先前较原始的基础复制子。这样的袭夺、颠覆大戏搞不好不只发生了一次,但是原先的复制过程必然非常简单,只要我所谓的“单步骤选择”就能出现了。
1700268749
1700268750
化学家将他们的研究领域划分成有机与无机两大分支。有机化学是研究一个特定元素的化学—碳(C)。无机化学研究其他的元素。碳元素非常重要,宜其独占化学一个分支,一方面生命的化学就是碳的化学,另一方面碳化学的性质不只适合生命,还适合工业生产,例如塑料工业的制程。碳原子的基本性质,适合做生命的基本建材与工业合成物,因为它们可以以键连接在一起,形成大分子,种类不计其数。硅元素(Si)也有一些这样的性质。虽然现在地球上的生物全是碳化学产品,可是在宇宙其他角落里演化出来的生物未必会以碳化学为基础,即使地球生物也不总是碳化学的产物。史密斯相信地球上最早的生命源自有复制能力的无机晶体,例如硅酸盐。果真如此,有机复制子以及最后的DNA必然是后来居上、取而代之的篡位者。
1700268751
1700268752
史密斯提出了几个论证,指出这个“取代”理论颇有可取之处。举例来说,石头构成的拱形结构,非常稳固,即使不用黏着剂(如灰浆、水泥),也能屹立多年。复杂的结构要演化出来,就像建一座石拱门,不但不准用灰浆,还一次只准放置一块石头。这个差事你要是想得天真一点儿,会觉得“门儿都没有”。一旦最后一块石头就位了,拱门就完成了,但是在建造的中间阶段,未完工的拱门一直都不稳固。不过,要是在建造时你不但可以加石头,还能拿掉石头,那就好办了。你可以一开始先垒一堆石头,然后以这堆石头为基础建一个拱门。等到拱门建好了,连拱门顶中间那块石头都安上了,所有石头就定位了,再小心将支撑的石头移开,大概只要一点点运气,拱门就站得住了。伦敦近郊的史前巨石阵(Stonehenge),乍看之下难以理解是怎么建造的,但是只要想到当年的建筑工人使用了某种支撑架构就能恍然大悟了,他们也许用的只是土堆成的斜坡,只是现在已经不在那儿了。我们看见的是最后的产品,而建造过程中使用的支撑架构,就必须推测了。同样的,DNA与蛋白质是一座拱门的两个支柱,拱门稳固又优雅,一旦所有建材同时就位了,就屹立不摇。要说这座拱门是以一步一脚印的方式建成的,实在很难想象,除非早先有过某种支架,只不过后来完全消失了。那个支架必然也是由先前的累积选择建构的,我们现在只能猜测那个过程是怎么回事。但是它必然是有力量的复制子干的好事。(译按:所谓“力量”指的是对自己前途的影响力,见上一章。)
1700268753
1700268754
卡林斯–史密斯的猜测是:最早的复制子是无机物的晶体,黏土与泥土中就有。所谓晶体,是大量原子或分子有秩序的固态组合。原子与小分子会自然地以固定而有秩序的方式结合起来,那是因为它们有些我们可以称之为“形状”的性质。它们会以特定的方式组合成晶体,就好像它们“想要”那么做似的,其实只因为它们的“形状”不容许其他的组合。它们“偏好”的组合方式决定了整个晶体的形状。另一方面,晶体内任一部分都与其他部分完全一样,甚至在钻石之类的大晶体中也是一样—只有出现“瑕疵”的地方例外。要是我们缩小到原子那么大,就可以在晶体内看见整齐的原子行列,行列不计其数,每行的原子也不计其数,一直绵延到天边;四面八方全是重复的几何形,令人叹为观止。
1700268755
1700268756
因为我们感兴趣的是复制,我们必须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晶体可以复制自己的结构吗?晶体是许多层原子(或类似的玩意儿)构成的,而且层层相因。原子(或离子,暂不论它与原子的差别)在溶液中可以自由四处浮荡,不过要是碰巧遇上一个晶体,它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嵌入晶体表面。食盐(氯化钠)的溶液中,钠离子与氯离子混杂在一起,略无章法,颇似混沌。食盐的晶体中,钠离子与氯离子紧密整齐地穿插排列,两者永远保持90度的夹角。溶液中浮游的离子一旦撞上一个晶体坚硬的表面,通常会嵌在那儿。它们嵌在那儿的方式,恰好能够在晶体表面形成一个新层,结构与原来的表面层完全一样。就这样,晶体一旦形成,就会成长,每一层都与原来那层一模一样。
1700268757
1700268758
有时晶体会在溶液中自发地形成。有时溶液中必须“撒种”才会出现晶体,尘粒可以当“种子”,在别处形成的晶粒也成。卡林斯–史密斯鼓励我们进行如下的实验。在一杯非常热的水中,溶入大量胶卷定影剂“海波”(学名为硫代硫酸钠)。然后让这杯溶液冷却,小心别让尘粒掉入。这时溶液已经“过饱和”了,随时都会有结晶析出,“只欠东风”—还没有促成这个过程的晶“种”。接着,我还是引用卡林斯–史密斯在《生命起源的七个线索》中的话吧:
1700268759
1700268760
小心揭开杯子的盖子,在溶液表面投下一粒海波结晶,然后注意以后发生的事,你一定会觉得惊讶的。你会看见你的晶粒在“长大”:它不断碎裂,碎片也会长大……不久你的杯子里就会都是晶体,有的长达几厘米。再过几分钟,结晶过程全都停止了。这杯魔液已经失去魔力了—不过,要是你想再表演一次,只要再加热一次,再让它冷却,重复上述过程就成了……过饱和的意思是:在溶液中溶入过多的溶质……过饱和溶液冷却后,简直就是“不知该做什么”。所以我们得告诉它:加入一粒海波结晶,这粒晶体就是海波结晶的范式,其中不知有多少单位已经排列组合成海波结晶特有的模式。这杯溶液必须被“下种”。
1700268761
1700268762
有些化学物质有几种不同的结晶模式。例如石墨与钻石都是纯碳的晶体。它们的组成原子完全一样。这两种物质唯一的差别,就是碳原子排列组合的几何模式不同。在钻石中,基本的晶体单位是碳原子组成的四面体,那是极为稳固的结构。因此钻石非常坚硬。在石墨中,碳原子组成六角形平面,层层叠起;由于层与层之间的键很微弱,所以层与层很容易相对滑动。难怪石墨摸起来滑手,可以做润滑剂。不幸得很,“种”出海波晶体的方法不能用来“种”钻石,不然你就发财了。但是再仔细一想,即使你能,也不会因此发财,因为任何笨蛋都能做的事,不可能让人发财。
1700268763
1700268764
现在假定我们有一杯过饱和溶液,溶质像海波一样,很容易从这样的溶液中析出,也像碳一样,有两种结晶的模式。一种也许与石墨多少有点类似,就是原子成层地组合,形成扁平的晶体;另一种形成钻石形的立体结晶。现在我们在这杯过饱和溶液中同时投入一小片扁晶、一小块钻石形晶粒。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们可以发挥卡林斯–史密斯的文字来描述。注意以后发生的事,你一定会觉得惊讶的。你会看见你的两种晶体在“长大”:它们不断碎裂,碎片也会长大。扁平晶体种子产生了一大堆扁平晶体。块状晶种产生了一堆块状晶体。要是一种晶体成长、分裂得比另一种晶体快,我们观察到的就是个具体而微的“自然选择”了。但是这个过程仍然缺乏一个重要的元素,因此不能导致演化(变化)。那个元素就是遗传变异(或等价的玩意儿)。光两种结晶形态还不够,必须每一种都有一连串微小变异,每个变异都能世代相传,有时还会突变,形成新的变异形式。真实的晶体有相当于遗传突变的性质吗?
1700268765
1700268766
黏土、泥巴、岩石都是由微小的晶体构成的。在地球上它们的量十分巨大,而且可能一向如此。要是你用扫描电子显微镜观察某些黏土或其他矿物质的表面,你会为眼前的美景赞叹不已。晶体的模样多彩多姿,像成排的花或仙人掌行列,像玫瑰花瓣的花园,像多汁植物横切面那样的微小螺旋体,像丛生的管风琴风管,像复杂的多角形折纸作品,以及逶迤如蠕虫或挤出的牙膏。放大倍率提高后,有秩序的模式看来更令人惊艳。到了原子位置都能显示的倍率,晶体表面看来就像机器织出的人字呢一般,极其规律。但是—注意,这是要点—你可以看见瑕疵。在一大片极规律的人字花纹中,会有一小块脱序,或者是人字的夹角稍有不同,或者人字的两撇不对称等等。几乎所有自然形成的晶体都有瑕疵。瑕疵一旦出现了,要是新的晶层在瑕疵层之上形成了,通常会复制那个瑕疵。
1700268767
1700268768
晶体表面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出现瑕疵。要是你和我一样,常思考信息储存量的问题,你就可以想象在一个晶体表面可以创造出多少不同的瑕疵模式。那是个庞大的数量。上一章里我们想象过将《新约》文本编进一个细菌的DNA里,同样的计算几乎可以用来谈任何一个晶体。DNA比起一般的晶体,长处在:已有一套方法可以读取它的信息。现在暂不谈读取技术,我们很容易设计出一套编码系统,使晶体原子结构中的瑕疵对应于二元数字(以0与1写成的数字)。我们可以将《新约》文本编进一个与大头针“圆顶”一样大的矿物质晶体。以大一点的尺度来说,储存音乐的激光唱片就是以同样的原理制作的。音乐音符先由计算机转换成二元数字。然后以激光在光盘的光滑镜面上刻出微小的瑕疵模式。每个激光刻成的小坑对应于1(或0,约定俗成即可)。激光唱盘播放音乐,就是以激光束读取瑕疵模式,再由专门的计算机将二元数字转换成声波,经过扩大线路放大后我们就听见音乐了。
1700268769
1700268770
虽然激光光盘今天主要用来储存音乐,你也可以将整套大英百科全书存入一张光盘,再以同样的激光技术读取。在原子尺度上的晶体瑕疵,比刻在激光光盘表面上的“坑”小多了,因此以面积论,晶体能够储存的信息多得多了。一点不错。在尺度上,DNA分子与晶体可以模拟,而DNA储存信息的容量的确令人印象深刻。虽然黏土晶体理论上可以储存大量信息,像DNA分子或激光光盘一样,可是没有人认为黏土的确干过那档子事。在卡林斯–史密斯的理论中,黏土与其他矿物质晶体的角色是最初的“低端”(low-tech)复制子—它们最后被“高端的”(high-tech)DNA取代了。在地球上,它们在水中自然形成,不像DNA需要复杂的机器才能生产;它们会自然生成瑕疵,有些可以在晶体的新生层复制。要是有“适当”瑕疵的晶体后来破碎了,我们可以想象它们扮演“种子”的角色,形成新的晶体,每个新生晶体都“继承”了“亲代”的瑕疵模式。
1700268771
1700268772
于是我们现在对于生命在太古地球上的发生经过就可以臆测勾画了。起先是自然形成的矿物质晶体,它们有复制、繁衍、遗传、突变等性质,要不是那些性质,某种形式的累积选择根本无法开展。不过在这幅图画中,还缺一个要素,就是“力量”—复制子的性质必须影响自身的复制前途。我们将复制子当作一个抽象的概念来讨论的时候,我们会认为“力量”也许只是复制子直接的、内在的特性,例如黏性。在这一基本的层面上,使用“力量”这个词似乎有点儿“杀鸡用牛刀”,太小题大做了。我使用这个词,只因为在后来的演化阶段中它就不会只是黏性之类的性质。举个例子好了,蛇的毒牙有何“力量”?答案是:使DNA上的毒牙基因进入下个世代(以及以后的世代),因为它对毒蛇的存活有间接的影响。无论最初的“低端”(low-tech)复制子是矿物质晶体,还是后来直接演化成DNA的有机物前驱,我们都可以猜测它们拥有的“力量”是直接而基本的,例如黏性。蛇的毒牙或兰花的花朵,是先进层次的“力量”,都是后来才演化出来的。
1700268773
1700268774
对黏土而言,“力量”有何意义?什么样的偶然性质能提升黏土在田野中繁衍散布的机会?黏土的成分是硅酸盐、金属离子之类的化学物质,河、溪的水就是它们的溶液,是上游岩石风化后溶入水流的。那些化学物质在下游处,要是条件适当,就会从溶液中结晶出来,形成黏土。(事实上我所说的河、溪,指的更可能是地下水而不是地面上奔流的溪水。但是为了简化行文,我会继续使用河、溪等词。)在河、溪中,任何一种黏土晶体的形成,除了其他的条件外,与水流的流速与模式都有关。但是沉淀的黏土也可以影响水流。那是因为黏土沉淀后,溪床的高度、形状、质地都会改变。当然,那不是有意的。假定有一种黏土刚好能够改变泥土的结构,所以河水的流速提升了。结果这种黏土反而被冲掉了。根据我们的定义,这种黏土就不“成功”。另一种不成功的例子,就是本身的性质反而创造了使竞争对手易于形成的条件。
1700268775
1700268776
当然,我们并不认为黏土“有意”在世上继续存在。我们谈的,一直都是无意的结果,就是复制子刚巧拥有的性质导致的事件。我们再举一种黏土当例子好了。这种黏土恰巧能够减缓河水流速,因此提升了自身沉淀的机会。用不着说,这种黏土会越来越普遍,因为它恰巧能够以有利于自己的方式操纵河水。这种黏土就是成功的黏土。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讨论的只是单步骤选择。累积选择呢?
1700268777
1700268778
让我们做进一步的臆测。假定有一种黏土,可以淤积成堤,更增加了自身沉淀的机会。这是它的结构上有一种独特的瑕疵造成的无意结果。在任何河流中,只要这种黏土存在,淤堤上的水流就会成为静滞的浅水池,河水的主流就会岔开,另辟河道。在这些浅池中,会有更多这种黏土沉淀。任何一条河流只要凑巧被这种黏土的种子晶体“感染”了,一路上就会出现许多这种浅水池。好了,由于河流改道了,在旱季中浅水池很容易干涸。黏土干燥后,在阳光下不免龟裂,表层破碎后随风飘扬,成为空气中的灰尘。每一颗尘粒都“继承”了亲代的特有瑕疵结构,就是造成河床淤堤的那种性质。上一章一开始我就提到窗外的柳树正在迎风飘撒遗传信息,同样的,我们也可以说每颗尘粒都携带了淤塞河、溪的“指令”—到头来等于“制造更多尘粒”的指令。尘粒随风飘荡,可以穿越很长的距离,有些可能掉落另一条溪流,而那条溪流从来没被“感染”过。河溪一旦受“感染”,就会出现“造堤”黏土的晶体,于是整个沉淀、淤堤、干涸、风飘循环再度开始。
1700268779
1700268780
将这个循环称作“生命”循环,等于回避一个重要的问题,但是它的确是一种循环,而且与真正的生命循环一样,能够促成累积选择。由于有些河溪是源自其他河溪的尘粒“种子”感染的,我们可以将各个河溪区分成亲代与子代。源自甲溪的尘粒“种子”感染了乙溪之后,乙溪中的浅水池最后干涸了,制造了许多尘粒,感染了丙溪与丁溪。以它们各自的淤堤黏土来源而言,我们可以将这四条溪流的关系安排成一棵“家族树”。每一条受感染的溪,都有一条“亲”溪,它自己的“子”溪又可能不止一条。每一条溪都可以比拟成一具身体,这具身体的“发育”会受尘粒“基因”的影响,最后它产生新的尘粒“种子”。源自亲代河溪的种子晶体,以尘粒的形式开始新的“世代”循环。每颗尘粒的晶体结构是从亲代河溪中的黏土复制出来的。它将那个晶体结构传递到子代河溪中,在那儿它生长、繁衍,最后再度送出“种子”。
1700268781
1700268782
祖先晶体结构一代一代保存下来,不过在晶体成长过程中偶然发生的错误,会改变原子排列组合的模式。同一晶体的新生层会复制同样的瑕疵,要是那个晶体碎成两块,就会形成两个同样晶体的族群。那么要是改变了的晶体结构使淤积/干涸/风蚀循环的效率也改变了,就会影响那种晶体在以后世代中的复本数量。举个例子来说,改变了的晶体可能更容易分裂(“繁殖”)。由改变了的晶体形成的黏土在许多情况中可能更容易淤积。它也许在阳光下更容易龟裂。它也许更容易化为尘土。尘粒可能更容易迎风扬起,就像柳树种子上的绒毛(整个叫柳絮)。有些种类的晶体也许可以缩短“生命循环”的周期,结果加速了它们的“演化”。它们在连续的“世代”中有许多机会演化出越来越好的本事,更容易繁衍接续的世代。换言之,累积选择的原始形式有许多机会演化。
1700268783
1700268784
以上这些纯属想象力的操作,源自卡林斯–史密斯的点子,而矿物质的“生命循环”可能有许多种,每一种都可能在地球生命史的关键时刻发动累积选择,我们谈的只是其中一种而已。举例来说,说不定晶体的不同“变体”不是以尘粒的形式进入新的河溪,而是将它们的河溪切割成许多小溪,将晶体流布四方,最后那些小溪与新的河溪汇合,于是感染了新的河流系统。有些变体也许会使瀑布冲击岩石的力道更大,加速岩石的冲蚀,于是使岩石中的矿物质晶体更容易溶入河流中,到了下游就形成新的黏土了。有些晶体变体也许可以制造情境,使竞争原料的“对手”不易存在。有些变体也许会成为“猎食者”,可以分解“对手”,并将“对手”的组成分子纳为己用。请记住:我并不是在谈“有意的”设计制作,无论是黏土,还是以DNA为基础的现代生物。我的意思只不过是:世上往往布满特定类型的黏土(或DNA),那是因为它们刚巧拥有某些性质,使它们不仅在世上持续存在,还容易散布四方;一切都自然而然,却理所当然。
1700268785
1700268786
现在让我们进入论证的下一阶段。有些晶体世系也许碰巧催化了某种化学反应,合成了新物质,那些物质又有利于晶体的世代传承。这些衍生出来的化学物质不会(至少一开始不会)自己形成世系,可以区分出所谓亲代与子代,它们由每一世代的晶体(初级复制子)重新制造。它们可以视为晶体世系的工具,原始“表现型”(phenotypes)的起源。卡林斯–史密斯相信:当年的无机晶体复制子有许多本身并不复制的工具,其中以有机分子扮演的角色最突出。现代商业无机化学工业常利用有机分子,因为有机分子对液体流动率、对无机分子的分解与生长都有影响。简言之,那些影响在当年也可能是晶体世系复制成败的关键。
1700268787
1700268788
举例来说,有一种叫作蒙脱石(montmorillonite)的黏土矿物质(主成分是含水铝硅酸盐,“蒙脱”是法国西部的地名),遇上一种叫作羧甲基纤维素(carboXymethyl cellulose,简写CMC;牙膏中的保水定型剂)的有机分子后,很容易碎裂。另一方面,羧甲基纤维素的量要是很少,反而会对蒙脱石产生相反的影响,就是使蒙脱石不易碎裂。影响红酒口感的单宁(tannins,葡萄皮里的成分),是另一种有机分子,石油钻探中常使用,因为可以使泥土容易钻透。石油钻探人员能利用有机分子改变水流和泥土的可钻探性,方便石油钻探,不断复制自己的矿物质怎么会不能?没有理由相信累积选择不会导致同样的“念头”。
1700268789
1700268790
就这一点而言,卡林斯–史密斯的理论得到了意外的赠品,益发令人信服了。原来其他的化学家为了支持传统的有机太古浓汤理论,早就认为当年黏土矿物质发挥过功能。例如安德森(Duwayne M. Anderson,1927~2002)在1983年写道:“在地球历史上,有复制能力的微生物,很早就在黏土矿物质或其他无机物质的表面附近出现了,那个过程涉及非生物的化学反应与化学程序,也许数量还不少。在学界这个观点已获得广泛支持。”那么黏土矿物质如何协助生命的发生呢?他列举了黏土矿物质的五大功能,例如“以吸附作用提升化学反应物质的浓度”,不过我们不必在这里一一详述,即使不了解也无妨。从我们的观点来说,重要的是:所谓黏土矿物质的五大功能全都能“反过来说”。安德森的论证显示了有机化学合成与黏土表面可以有密切的关系。因此他无意中加强了相反的论点:黏土复制子合成有机分子,并利用有机分子达成自己的目的。
1700268791
1700268792
早期地球上,蛋白质、糖类等有机分子,以及其中最重要的核酸,例如RNA,对卡林斯–史密斯所谓的黏土复制子究竟有什么用处?他仔细讨论过这个问题,不过这里我不能详谈。他认为RNA一开始只是纯粹的“结构剂”,就像石油钻探业者利用单宁或我们使用肥皂与清洁剂,都是为了它们能影响其他物质的结构。RNA之类的分子,由于它们的骨干带负电荷,往往会形成黏土粒子的“外衣”。再讨论下去的话,我们就得进入超过我们程度的化学领域。现在我们只要记住:RNA之类的分子早就出现了,它们的复制能力是后来才发展出来的。还有,使它们演化出复制能力的,是矿物质晶体“基因”,目的在改进RNA分子(或类似分子)的制造效率。但是,一旦新的复制分子出现了,累积选择的新类型就会开始发展。新的复制子原先只是配角,却因为复制效率惊人,而将原先的主角—晶体—瓜代了。它们继续演化,不断改进,最后成为我们现在知道的DNA基因码。原先的矿物质复制子就像个老旧的支架,被挪到一边,所有现代生物都是从后起的共同祖先演化出来的,大家的遗传系统都是从它那儿来的,因此不但基因代码完全相同,生化机制也大体相同。
1700268793
1700268794
我在《自私的基因》中臆想过:我们现在也许正处于另一个遗传革命的前夕,一种新型的遗传系统即将替代传统的DNA系统。DNA复制子(基因)为自己建造了“续命机器”(survival machines)—生物的身体,包括我们的身体。身体演化出种种装备,协助基因达成复制、繁衍目的,大脑—随身计算机—就是装备之一。大脑演化出与其他大脑沟通的能力,以语言、文化传统为工具。但是文化传统创造了新情境,为新型复制子敞开了演化之门。新型的复制子不是DNA,也不是黏土晶体,而是信息模式,它们只能在大脑中发荣滋长,或在大脑的人工产品中,例如书籍、计算机等等。我把这些新的复制子叫作“谜因”(meme),好与“基因”(gene)有个区别。但是,只要世上有大脑、书籍、计算机,这些谜因就能从一个大脑散布到另一个大脑中,从大脑到书中,从书到大脑,从大脑到计算机,从计算机到计算机。它们在传播的过程中也会发生变化—突变。也许突变谜因能够施展我叫作“复制子力量”的影响力。记得吗?我所说的影响力,只要能影响复制子繁衍可能性的,都算。受这种新型复制子影响的演化—谜因演化—仍在襁褓期。在我们称为“文化演化”的现象中,可以观察到谜因演化的迹象。文化演化比起以DNA为基础的演化,快了不知多少倍,因此更让人不由得思考生命史上的“替代”(颠覆/篡位)事件。要是一种新的复制子篡位事件已经开始了,可想而知,结果必然是这种复制子的亲代—DNA—被远远抛在后面,望尘莫及,祖代(黏土,要是卡林斯–史密斯对的话)就用不着说了。果真如此,电脑大概会是先锋吧。
1700268795
1700268796
在遥远的未来,拥有智慧的计算机会不会有一天开始臆想自己已消失的根源?搞不好它们之中真有一个会得到一个相当异端的结论:它们源自一种古代的生命形式,以有机化学(碳化学)为基础,而不是以硅晶为基础的电子学,那才是它们身体的建造原理。说不定会出现一个机器卡林斯–史密斯写出一本叫作《电子篡位》的书来。他不知怎地发现了某个电子版的“拱形结构”隐喻,因而了悟计算机不可能自然地出现,必然源自累积选择,而且是一种早期的形式。他会仔细地重建DNA分子,把它视为可能的早期复制子,而且是电子机制篡位的对象。他说不定聪明得猜得到DNA也干过篡位那档事,而更古老、更原始的复制子是无机的硅酸盐晶体。要是他也信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尽管DNA已在地球生命史上独领风骚30亿年以上,最后还是被推翻了,让位给以硅晶为基础的生命形式,往日风华,竟成回忆,这算不算天道好还呢?
[
上一页 ]
[ :1.700268747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