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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登嘉措《打开僧院的大门》1979年,加德满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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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造寺院对布施者和生活在当地的人而言都是很重大的事件,所以选地时也需要小心谨慎(毕竟并不是总能找到文献中记载的那么理想的大致地址,这种时候也需要一些将小丘视为山脉的变通窍门)。在这样选出大致地址之后,具体将寺院建在哪里,又是由更为自由状态下的必然性,也就是“偶然”来决定的。就是说这个场所的决定方式,是让具备神力的喇嘛来摇骰子,请示吉祥天女的神意来决定。与此类似,喇嘛还会通过复杂的占星运算来选出适宜开始动工的日子,然后根据密宗的教诲,举行镇地仪式。通过以上种种程序,选出地址的形态与磁场、与太阳的位置关系、天体运行的位置等等一切要素,当它们都被认定为“适宜”的时间与空间之后,寺院的建造就在自然的祝福之中舒畅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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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怎样的建筑物,只要是人为建造出来的,就必然会带有无法完全融入自然的异质属性。然而在贯穿了“风水思想”的亚洲建筑思想中,人们却并不喜欢用建筑物来抑制自然的想法。这种思想认为,在建造建筑物时,不应麻木不仁地切分森林和土地,均匀地把地铺平,压抑并压制自然,反而应当借用自然以其精妙的必然性所选择出的天时地利(当然,需要具备特殊能力的人才能听到自然的声音),集合各种有利的力量与时空点,才能建造建筑物。这种思想反映出了这样一种观点,即人类的精神活动也是自然进程的一个部分。建筑是由人类的精神活动而形成的,可是这种精神活动与植物的生长、动物的繁殖一样,都被囊括在自然的进程之中,是自然进程的一个部分。从这点而言,人类建造的家与鸟兽制作的巢穴没什么分别。所以像建筑这样的行为,人类是不能只凭自己单方面的意志强行推进的。想要完成建筑,必须要在自然的各种力量都对自己有利的状态下进行,必须集齐能够顺利地搭上时空“线路”的种种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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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也不妨这么说,“风水思想”也是人类自身不安的产物。人类虽然赞叹海螺贝壳的美丽、蜜蜂蜂巢的精致,在建造自己的房子、寺院或者教会等建筑物的时候,却不会去完全模仿这种“自然的建筑手法”。人类的建筑方式,遵循着与自然进程性质相异的几何学秩序。可以看出,虽然人类的建筑之中反映了欧几里得几何学的理想,自然的建筑中的几何学却带有与之不同的感觉。也就是说,虽然人类精神活动的产物也是自然进程的一部分,但同时也有着无法剔除的不可还原回自然中去的特异属性。所以或许在大地上建造这样的事物,会有损自然的情绪。于是“风水思想”就没能像在小河上建造堤坝的河狸或者将放射状的丝网织成巢的蜘蛛那么大胆,而是神经兮兮地对自然表现出的各种“征兆”加以过分的关注与解读。可以说是人类的纤细敏感造就了“风水思想”,这份纤细敏感让安稳的直觉与焦虑的神经在人身上共存。藏族人关于寺院的建筑思想实在是将这一点体现得淋漓尽致。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寺院作为所有建筑的原型,其中浓缩了建筑所包含的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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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人认为大地中居住着“地神(萨·塔库)”。“地神”的头发和下半身为蛇形,上半身和面部是美丽的少女,她同时具备了母性的包容和少女的阴晴不定,平常虽然温柔地包容着人类的活动,但一旦发起怒来,就会接连不断地制造灾难,变成一个棘手的存在。因为所有的人类活动都是在“地神”的领地上进行的,所以不仅要在建造家宅或者寺院的时候举行宗教仪式,在日常生活之中也必须要尊重“地神”,避免触怒“地神”。尤其在建造寺院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对待“地神”。虽然她现在作为佛教的守护神,用警戒的目光注视着外敌,但就连喇嘛僧侣都不敢断言这位阴晴不定的少女何时会骤然调转视线,爪牙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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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神”头顶着茂密的旋涡状的蛇形毛发,下半身也为覆有鳞片的蛇身,妖艳地弯曲着,这个形象表现出了自然进程中包含的流动性与多样性。自然是由永远在波动起伏的旋涡状螺旋生成的,其中潜藏着永远不会穷尽的无限多样性。“地神”的样貌,就是用具体的动物的形象表达了这种对待自然的观念。将“地神”表现为母性的女性身体很好理解,但同时又是少女这点该怎么理解呢?自然进程始终是异于人类的秩序的,少女的形象似乎可以理解为是对这种绝对不会被秩序所控制的不安定与过剩的直观表现。确实自然发生的变化是循环往复的,但从具体细节来看,自然从不会按照人类的意愿发展,在局部充满了混乱。因此不论人们再怎么举行仪式,面向自然发挥想象,祈祷自然按照人类想象的秩序来运行,随心所欲的自然仍旧像是突如其来的浩劫,总是背叛人们的期待。这份随心所欲、不安定与无情,就赋予了“地神”少女的属性。而人类就在这样的“地神”之上平行竖直地划线,将土地分割成四方块加以开拓。这就是说,在实际开始开垦土地之前,人们在精神层面已经在“地神”孕育着流动性和多样性的身体上画起了直线,完成了将其转变成可以绘制欧几里得式图形的“平面”的拓扑变形。因此镇地祭祀是一种与“地神”交流并安抚她的情绪的仪式,也是一种为了在精神上率先对进行这种拓扑变形起到阉割作用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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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藏族人的建筑思想中,将蛇身的女性“地神”的身体进行拓扑变形开拓成平面这一点表现得最为鲜明的,其实在于对自然数的使用。藏族人试图通过他们的“数论”来表现建筑这种行为中包含的悖论。他们的建筑基本都是自然数。一位住在加德满都名叫阿姆奇·昆桑的喇嘛僧侣在一本宣传册里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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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藏最常用的分类原理,就是根据‘4’这个自然数和四角形来分类。人际关系的分类也用柱子的数量来进行比喻。举例来说,比如一个喇嘛僧侣有数名子弟,那么高徒们就是4根支柱,接下来是相当于大梁的8名弟子,再下一级是16根普通的梁、32根小梁……会采取这样的称呼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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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造最简单的寺院,就是这样以自然数“4”和“4”的倍数为基础建造起来的。还有另外一种主流的建筑原理是基于自然数“6”和“6”的倍数,这个数字还不算很大,若是更大的寺院,就要以两行并列的10根柱子为基础来设计。不论是哪种情况,寺院都要先选出一个作为基础的自然数,然后再由这个数字来决定门的数量、窗的数量,分配整体的比例。所谓建筑,就像是基于最初选出的自然数而进行的某种“算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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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种建筑思想之中自然进程与人类精神活动所创造出的建筑之间的差异,就可以通过“数论式的对比”来考量了。比较能体现“地神”的从数论上说应该是包含无限性的数,比如无理数或者超越数。因为这些数字中自然地带有无限循环的矛盾,所以以这样的数为基础是无法形成不会酿出矛盾的清晰理论世界的。然而与此相对,建筑是以一定的自然数为基础建立起来的理论体系。因为每个自然数,都是从无限连续的数的恶梦中摘出来的结果,所以若是将自然数组合起来,似乎不必担心会产生矛盾,就能建立起清晰的理论体系了。人们并不是想通过建筑来打造一个遮风挡雨的罩子,而是要用建筑构建起理论的世界。寺院建筑的匀称的几何性质在任何民宅都是看不到的,在人们通过寺院建筑实现这一点时,实际上是试图在不侵犯“地神”这种怪物的基础上塑造纯粹的理性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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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藏族人以宗教式的感觉敏锐地察觉到,大地与建筑的关系就相当于包含着无限连续的数字与自然数的关系。去研究关于“地神”的复杂占卜与仪式体系就能很清楚地发现这一点。他们的占卜是在纸或木板上画出如下页图所示的图画,以其为基础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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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女神萨·塔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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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中泽新一,《雪花曲线论》,中公文库,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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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占卜时,首先决定构图中心点与四角的大致范围,然后占卜者在纸面上画出“地神”的形象。“地神”的身体全身都要带有柔和的卷曲,在画头发上的蛇和下半身的蛇身时,一定要细致入微地画出向内翻折的复杂曲线,令人惊叹。在此基础上再将画面分为九九八十一个方格。这个矩形分割的行为,明显与将“地神”所象征的包含无限的复数多样体,拓扑变形为欧几里得式平面这一操作相对应。占卜就在画有“地神”形象的方格平面上进行。更准确地说,占卜这种行为,恰恰就是在复数多样体变换为欧几里得平面的剧变的“扭转点”位置进行的,所以才能一边聆听自然的神意,一边将其带入人类的世界。占卜若要实现这样的行为,就必须要在这种危险的“扭转点”位置进行。若非如此,辛辛苦苦建成的寺院或民居就会始终遭受被抛弃的“地神”的迁怒。在多样体之上以自然数为基础建造寺院,这其中也体现出了自然进程与建筑的性质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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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不论选出自然诸力如何协调顺畅的土地,又或是挑选出天体运行放出最佳波动的时间来动工,只要作为建筑物范本的寺院是以自然数为基础建造在欧几里得平面之上,就会表现出空间的理性,也就无法完完全全地融入自然进程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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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将佛教本身视为从印度传来的高深的理论或思想体系的普通学僧而言,或许住在这样的寺院空间里会感到十分舒适。可是对于深知佛教思想的本质并不存在于这些现代主义建筑之中的神秘主义者而言,应该就不会觉得舒适了。他们厌恶居住在寺院之中,更喜欢住在岩洞或者简陋的小屋里。他们的理由应该也不会只有厌烦寺院中的人际关系与权威主义这么简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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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们一旦踏足寺院的内部,便会发觉自然进程与人造的建筑之间的美异与对立产生了奇妙的扭曲,在建造它的时候以及从外部看起来令人感到的不安也不再那么强烈了。这是因为当我们从外部穿过寺院(主殿)的门进入寺院内的一瞬间,本应处于寺院这一人造物外部的自然,又再次出现在寺院的内部,给人带来一种奇妙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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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院之中是没有像设计庭院一样从自然中借景的创意的,可是却会给人这种奇妙的感觉,这是缘何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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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在访问西藏的佛教寺院,尤其是密宗色彩浓厚的寺院时,都说在寺院内部静坐下来,会有仿佛被包裹在母体胎内一般的感受。一穿过寺院的内门,寺院里长明的大量油灯的气味和热量,一下子就包围了来访者的身体。寺院的香火中混入了特殊的药草的香气,昏暗的堂内充斥着一种轻微但略带黏性的空气。油灯的灯光映照着佛坛上发着金光的佛像和遍布墙面的诸多神明的身影,哪怕只是看着色彩艳丽的诸神佛像,就仿佛要被色彩旋涡的感觉征服了。况且寺院中还别有一种寂静。虽然放置在堂外的“转经筒”不时被转动,轻轻的铃音交相响起,但寺院中的寂静仿佛有一种不断向内凝聚再凝聚的力量。寺院内部的空间调动了视觉、听觉、嗅觉和皮肤触觉等全方位的知觉,营造出一种被踏足其中的人们用“仿佛置身于母胎之中”来形容的神奇的包容感。也就是说,寺院这种建筑本身虽然带有从自然深处排斥出来的异质性,然而一旦进入寺院的内部,却又给人以从嘈杂的外部世界再次回到了记忆深处熟悉的包容感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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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奇妙的反转,很显然其原因之一与知觉所接收到的庞大的信息量及其特质不无关系。油灯与香火带有粘性的香气包围着在干燥的高原空气中一路口干舌燥的人们的鼻腔,闪着金光的佛像与壁画上鲜艳的色彩像洪水一样涌入长时间只看到荒凉景色的眼帘,唤起了人们在原始时期的渺小的感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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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人眼为例,人眼原本是可以接受来自外部世界的丰富色彩的洪流的。只不过在接受的过程中,人们会给色彩的旋涡赋予一定的秩序,以有形的方式来理解外部的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有着某种理性在无意识中作用于人类的知觉。通过这种理性的作用,世界才有了清晰明确的形状,可是在另一个方面,这种理性也压抑了知觉所能体验到的快感。或许这种行为本身,也可以说与在象征自然多样性与运动性的蛇身“地神”的身体上建造棱角结构建筑物的行为十分相似吧。人类在建筑这一过程之中,从知觉的层次上升到了思考的层次,而实际的建筑则将这一全过程在更高的层面上再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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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藏的佛教寺院内部发生的事情,实际上是将知觉从在各个层面上发挥作用的理性的桎梏中解放开来,让人的眼睛、鼻子、耳朵和皮肤都找回了璀璨的快乐感觉。如果说成长为成人的过程,就是让神经系统贯穿全身的器官组织,借此来全方位地限制住肉体与知觉的自由,在抑制快乐感受的同时最终将人的精神纳入语言的秩序之中的过程的话,在寺院之中驻足的人就是体验了这一进程的反向过程。也就是从成长为成人的过程向前回溯,让感觉自由自在地游走,并且让自己与周围的世界之间保持着模糊的联系,还使人体验到了找回尚未失去与母亲间亲密联系的原初状态下的记忆感觉。佛教寺院之所以给人以置身“母体胎内”的感觉,其实与它赋予感官极大的快乐是密不可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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