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0289176
当然，通过“生起次第”所获得的全息体验（据说在这种修行中，必须在想象中将神佛的立体构成想象得极尽细致明确，并且收放自如，每个局部中都必须投射出整体），是不可能通过图像或模型的方式完全地再现出来的。使用现实物质的颜色和稠密的装饰素材来表现“生起次第”所带来的鲜艳生动的体验原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最多只是尽可能模仿“生起次第”中的形象，为观想修行提供一些辅助的手段。不过，最符合“生起次第”修行体验的图像，恐怕应该是曼荼罗（在藏语中叫作吉廓）。曼荼罗才是无限接近纯粹状态下的“心（意识体）”的自然成长性的图像表现形式。
1700289177
1700289178
在藏传佛教的传统中凝练出来的曼荼罗图像中，最令人玩味的地方在于，密宗修行所带有的“斗争状态”（破坏与解体的一面）与“自然状态”（“心的连续体”的生命力自然成长的一面），被同时表现在一个画面之中。曼荼罗的周围环绕着一圈“火焰之山”，这圈“火焰之山”的功能在于防止不洁的灵力或不成熟的邪念进入内部，同时还能将各种妨碍“生起次第”的意识解体，将二元论式的思想转变为诺斯底主义式的直观认识。在“火焰之山”的内侧，为了防止内部的曼荼罗因外力遭到破坏或变质，还有一圈象征着坚不可摧的钻石的“伐阇罗（金刚）”之环。在金刚之环的内侧又有“八块坟墓”，其中分别画有被鸟类与猛兽撕成碎片的尸体、修行的密宗行者和镇有真理教诲的佛舍利（塔），这里面包含了复杂的象征性含义。其中“八”这个数字象征了人类的八种意识形态，也就是五种知觉的五识，加上对自我的意识，又叫思量识、末那识，以及处于所有这些意识底层的无意识，即“第八识”——阿赖耶识。这八种意识形态集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人类心灵现象的世界。“自我是具备实体的”这一幻觉，“外界与自己是相分离的”幻觉，还有悲喜的情绪，这些都是由“八识”所产生的，会阻碍“心的自然体”自由自在地流动成长。这一切都是“八块坟墓”试图破坏和解体的东西。之所以表现为被啃食的尸体，是因为身体正是“八识”活动最为坚固的根据地。人类正是将“心（意识）”的自由流动封闭在了身体之内。所以意识形态的破坏与身体的解体是一以贯之的。在这种语境下，死反而象征了解放。
1700289179
1700289180
在这些表现了破坏、切断等“斗争”的解体的设计图案的内部，才开始描绘“心的自然状态”。
1700289181
1700289182
在这里，我们必须注意的一点是，这种“自然状态”是以“王城”的形式表现出来的。王城有着四面围墙，四扇大门上飘有王旗，城中装满了宝石与各种装饰，神佛们就在这样的王城之中乐享庄严的生活。曼荼罗中的王城与普通人类建造居住的王城的区别就在于，在曼荼罗的王城之中，是不存在国王与臣子、市民与奴隶这样的阶级层级的。在曼荼罗的中心，确实画有一个主宰曼荼罗的神明，但是环绕在他周围的诸多神佛们，至少在曼荼罗的理论之中，都是这位画在中心的神明的分身，他们彼此之间都是有机结合在一起的。也就是说不论是画在曼荼罗的哪个角落里多么渺小的神，都与中心位置的神毫无差异，都包含着能够产生整个曼荼罗全部的能量与信息。由此可见，曼荼罗中反映了一种“概念上的神秘主义”，表现了超越者与他们所构成的没有阶层结构的世界的极限状态。并且，密宗强调这里所说的这些并非是在头脑中空想出来的。这些极限的状态并非是想象的产物或隐喻表现，而是我们通过身体修行全身心地投入之后所获得的直接体验。
1700289183
1700289184
不仅如此，曼荼罗的王城还表现出了旋涡状的运动形态和无限的多样性。首先是在它的内部，差异化被贯彻得十分彻底。以某种色彩与姿势表现出来的一位神明，实际上在曼荼罗最为简化的基本结构中被分割为5个部分，进而又依照同样的程序被进一步差异化，分成5种不同的特性与侧面。所以可以说曼荼罗在潜在中是以可缩放的多样性为前提的。曼荼罗的王城也体现了可以伸缩的无限变化的多样秩序。更何况它在整体上还呈现出了旋涡状的运动性（关于这点请参考《雪花曲线论》一书中的《雪花曲线论》章节）。曼荼罗的王城作为初生之地的象征，着眼于表现在混沌之中出现的螺旋状的作用力通过搅拌将轻快的运动性传递至整个宇宙的瞬间。
1700289185
1700289186
这么看来，号称表现了“自然之心”的曼荼罗其实具备着奇妙的“中间性”。曼荼罗可以说是位于“无”与“有形”之间的“夹缝”、混沌与旋涡运动之间的“夹缝”，是一种古怪的类似分形物质的东西。因此曼荼罗一方面具备王城这样刻板的结构，另一方面它自身又试图向无限的多样性与旋涡状的运动展开。如果说环绕王城的“八墓地”、“金刚轮”、“火焰山”都表现了破坏阻挠“心的自然成长”的各种力量的否定性的话，那么它内部所描绘的孕育了无限与运动的王城就象征了肯定性的一面。曼荼罗同时表现了“斗争”这种“生”的状态所具备的否定性与肯定性。
1700289187
1700289188
曼荼罗的画面表现对应了密宗通过思想与修行所开拓出来的“心的自然状态”，并且在表现中还使用了王城形象这种奇妙的“中间物质”。值得一提的是，曼荼罗的表现原理，以一种简化的形式贯穿于佛教寺院的内部结构之中。寺院的内部作为与“生起次第”的对应，象征了所有意识现象从产生到消亡的“心之母胎”。与此同时它还作为对“心的自然状态”的模仿，具备这种曼荼罗式城邦的本性。对于藏族人而言，佛教寺院既是城市形象本身，同时这个城市又在更高的层次上再次向着“自然”的领域将自身敞开。建筑原本是在否定象征自然的多产与多样性的蛇神的基础上建造的，然而西藏的佛教寺院却用更为纯熟的方式将蛇神的性质引入了建筑的内部。如果说这其中包含了藏族人对于城市的思考的话，应该说这其中体现的建筑思想与城市是尖锐对立的吧。
1700289189
1700289190
藏族人的建筑思想很清楚地认识到了，建筑是无法回归自然进程的，建筑反映了某种遵循着超越性秩序的生活方式。建筑以欧几里得几何式的“理性”为手段，在隐藏或阉割怪物般的自然的形态的基础上得以成立。佛教寺院作为这种建筑物中典范的典范，是依据尤为简单明快的自然数的原理来建造的。可是这其中却出现了问题。虽然这对佛教寺院中的人来说可能不成问题，因为在寺院之中诵经修行的信佛之人原本就强烈地想要突破建筑这种行为所反映出的“理性”。在寺院之中展开的是一种否定一切超越的彻头彻尾的内在性哲学，它舍弃了所有以任何形式的超越为基础形成的阶层化的世界，试图创造有秩序的生活方式。
1700289191
1700289192
在西藏佛教寺院的内部，对上述这些事物感到厌恶的人几乎都被这些甚至可以用古怪来形容的色彩与造型淹没了，这与佛教寺院的建筑所带有的试图超越这种矛盾的努力有着深刻的关系。在寺院建筑中，对于当人类的图形表现抛弃了欧几里得几何式的“理性手段”之后，会呈现出怎样一种空间这一问题，给出了一种类似解答的暗示。将寺院的内部“城市化”，这就是藏传佛教所选择的道路。他们想象中的乌托邦，必须全方位地反映出“无超越者的神秘主义”或者反映完全内在化的哲学。于是藏传佛教寺院的内部充斥着混沌与有形的中间物质，充斥着以更高的层次再现自然进程的分形式非欧几里得式的形态。
1700289193
1700289194
正是因为如此，人们一踏进这样的寺院，就会感到“仿佛置身于母亲的胎内”一般的亲切感（不过也确实有从根本上就厌恶这种感受的人）。画家萨尔瓦多·达利曾说过“未来的建筑也许会毛茸茸的很柔软吧”，西藏的寺院虽不能说是完全实现了这一点，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超前地实现了这一点。如果西藏的建筑思想家们能够见到安东尼·高迪在西班牙的建筑，应该也会感到与自己的资质相接近吧。
1700289195
1700289196
同样的理论也适用于那些放置、描绘、悬挂在寺院内部，营造出迷人内部空间的“物品”上。
1700289197
1700289198
首先，穿过寺院的大门之后，在通往主殿内部的门的左右两侧，绝大部分寺院绘制的是《六道轮回图》与《须弥山图》，它们起到了引导人们进入向着内侧扩展的“自然空间”的作用。这两幅画分别表现了轮回循环的现象世界与宇宙的整体构造。也可以说这两幅画通过将人类的生命置于更为宏观的全体之中，将其相对化，起到了柔化、开解人的执念的作用。
1700289199
1700289200
在寺院的内部空间中，充斥着适于点缀“心”之王城的色彩与装饰。天花板部位挂有美丽的布制吊顶，与曼荼罗周围装饰的王旗相对应；墙面上绘有模仿“生起次第”中诸神显形的想象体验的图画，或者莲花生的八变图等鲜艳的画面；给神佛的供品“朵玛”与油灯和水碗一起供奉在放有佛像的佛坛前；有时天花板上还画有各种各样精美的曼荼罗。
1700289201
1700289202
当喇嘛僧侣们聚集在主殿，手持法器和乐器，举行每月几次的“法事”的时候，这些图案、供品与佛像在与“心的自然状态”的共鸣共振之中显得栩栩如生。密宗的法事与音乐一起伴随着“生起次第”的冥想形成了层次丰富的交响乐。聚集在殿内的喇嘛们则一同进行“生起次第”的修行，整个内部空间形成结界，阻断了来自外部的妨碍，僧侣们先在这个空间中净化空性，随后进一步从空性之中臆造出守护神胜乐金刚或荼吉尼天鲜明的形象。这副景象恰似通灵的巫觋法事，或者像是所有人都在同一个梦中，能够迫使人领悟形成同一心理状态的方法。
1700289203
1700289204
这时，殿内会充斥着“自然之心”所发出的淡淡光辉（至少对正在共同进行“生起次第”修行的喇嘛僧侣们而言）。这种独特的精神能量，使得墙面上画的神佛与眼前摆放的佛像与供品都不再是“物”，而营造出了一种通感的状态。这样一来，在音乐、美术以及充满“生起次第”精神能量的内在光辉那令人惊叹的交响重奏之中，形成了一个自由、轻盈，而且充满了绚烂与快乐的“极乐”空间。此时此地，束缚着人类世界的“道德（moral）”已经不复存在，只有更为宏大的宇宙“伦理（ethic）”在轻舞飞扬。
1700289205
1700289206
1700289207
1700289208
1700289210
反建筑 结语
1700289211
1700289212
伊东丰雄
1700289213
1700289214
30年来，中泽新一老师的著作一直对我有很深的影响。接触中泽老师的文章时，会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和变化着。沉浸在这种质朴而美丽的文章之中，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像是漂浮在流动的空间中似的。
1700289215
1700289216
我估计这一定是因为中泽老师在观察世界、尝试说明事物间关系的时候，将自己也置身于持续变化的森罗万象之中的缘故。
1700289217
1700289218
人们在试图使用语言构筑理论的时候，总是要一度置身于世界的外部。这是因为当人们想要构筑些什么的时候，无论如何，解开纠缠难分、持续变化、复杂至极的万象，将其转化移动至理性的空间这一步骤都是不可避免的。可是有很多时候，在这个转化过程之中，原本充满活力的事物虽然变得易于掌握，却丧失了生命力。这种客观的步骤作为人类知性活动的一部分或许是不可或缺的，可是似乎有很多号称是“学者”的人，一旦置身于世界的外部，就再也回不到内部中来了。或者与其说是回不来，不如说是不回来。因为始终置身于世界外部的话既感觉不到矛盾，自身又很充实。相对的，现实世界却仍旧是那么错综复杂，终究不可能梳理得一清二楚……
1700289219
1700289220
中泽老师的魅力之处就在于，与构建明快客观的理论相比，他觉得切入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世界更加有趣。他十分厌恶人类可以通过理性支配整个世界的想法，他会尝试站在动植物的视角上来理解事物。所以中泽老师的文章全部带有一种了不起的共性，那就是这个世界是由人类的理性所无法掌控的更大的力量在推动运转着的。
1700289221
1700289222
建筑既然扎根于大地，那么也应该是一个在与现实的纠缠之中存在的渺小之物，为何却要从世界的外部去思考它，将它变成一个伫立于地面之上俯视世界的傲慢之物呢？
1700289223
1700289224
在现实世界中建造建筑物时，难免要用几何学，尤其是欧几里得的理论来进行思考，这在目前是不可解的。正因为如此，在设计建筑的时候，才应当要一度置身于现实的外部，借助于抽象思维，将现实的藩篱抽象化。然而，以这样的思维过程设计出来的建筑，也一样要再次返回现实之中，在与各种各样现实状况融合的过程中逐渐成型。
1700289225
[
上一页 ]
[ :1.700289176e+09 ]
[
下一页 ]